盛陽長老一探之下，只覺他脈象紊亂、氣海翻騰，一顆小心臟在胸腔中半死不活地掙扎，時不時劇烈抽搐一兩下，抽得眾人五臟六腑都一起揪緊，唯恐這顆金貴的心臟就此罷工。

    幸好，凌鳳卿雖然負(fù)傷，但畢竟根基穩(wěn)固，而且貼身藏了不少防御法器，多少化去了江雪聲方才氣勢磅礴的一擊。好吃好喝將養(yǎng)些時日，要想恢復(fù)如初倒也不難。

    盛陽長老心下稍安，抬起頭厲聲喝問道：“江曇！爾等傷了大公子，還想全身而退嗎？！”

    “想啊，怎么不想?！?/br>
    江雪聲冷眼俯視著他，氣定神閑地背過雙手，“我們現(xiàn)在就走，你待如何？”

    “你……”

    盛陽長老有心叫陣，但自覺不能同時應(yīng)對江雪聲、柳如漪兩人，便轉(zhuǎn)向一邊尚未露臉的華月長老，言語相激道，“華月，對方都騎到凌霄城頭上來了，你還不出手嗎？若是宗主知道——”

    “——若是宗主知道，定會稱贊我顧全大局，沒有繼續(xù)拉低凌霄城的格調(diào)?！?/br>
    謝芳年停頓須臾，又輕輕吁了口氣道：

    “唉，也不對。細(xì)細(xì)一想，‘凌霄城的格調(diào)’好像已經(jīng)觸底，沒什么繼續(xù)跌落的余地了。既是如此，我出面倒也無妨?！?/br>
    只聽得車簾一陣窸窣輕響，一只五指纖長、皓潔如玉的手從中伸出，與盛陽長老烏黑的雞爪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后，但見一道流光劃過，地面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架輪椅。

    非金非玉，樣式簡樸，帶著一股天然木材特有的清新香氣，似乎是以某種靈木削制而成。

    輪椅落地之后，重重疊疊的簾幕無風(fēng)自動，華月長老——謝芳年的身姿宛如一縷清風(fēng)，悄無聲息、不露痕跡地穿過人群。

    只是一眨眼的間隙，他便仿佛風(fēng)中攜帶的水汽凝結(jié)成形一般，靜靜現(xiàn)身在眾人面前。

    “曇華真人，諸位小友?！?/br>
    他微微欠了欠身，“華月殘軀，不便起身行禮，見笑了?！?/br>
    “……”

    舒鳧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他，一時間有些出神。

    照理說，她在修真界縱橫往來這些年，也曾見過不少各具風(fēng)情的美人。

    江雪聲、柳如漪自不待言，小人魚司非清靈秀美，老青蛇鄔堯英姿俊逸，教導(dǎo)主任戚夜心孤冷出塵，拜把兄弟季韶光溫潤如玉……

    細(xì)細(xì)算來，她身邊的美人數(shù)不勝數(shù)，品質(zhì)之高、種類之豐富，堪比前世的乙女游戲。

    而她卻夜夜抱劍入眠，幾乎與孤光劍結(jié)為道侶，實(shí)在是有些暴殄天物。

    不過，即使是舒鳧，也從未見過謝芳年這種類型的美人。

    他隔著簾子輕聲細(xì)語之際，音色之美妙、語氣之溫柔，會讓人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柳如漪；那一番夾槍帶棒的犀利sao話，又與江雪聲的身影漸漸重合。

    實(shí)際上，他并不像任何一個人。

    舒鳧第一眼看見他，便只覺腦海中無端浮現(xiàn)出一句話來，似乎是在《紅樓夢》中讀到的。

    “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br>
    放在謝芳年身上，那便是：

    “他是那傾國傾城貌，也是那多愁多病身?！?/br>
    謝芳年的身量并不矮小，在男子中也算得上修長，只是一目了然的蒼白清減，臉上常帶病容，身材細(xì)瘦伶仃，像是個病骨支離的衣服架子。再加上整個人陷在輪椅里，看上去便成了很小、很纖弱的一團(tuán)。

    他血色淡薄的面容好似一捧雪，清淺明凈的雙眼剔透如冰，卻并不讓人感到寒冷，只是覺得脆弱而虛幻，仿佛隨時都會在陽光下融化。

    凌霄城之人以“鳳子龍孫”自居，無不穿金戴玉，謝芳年卻與之不同，只著素白單衣、月白外袍，手腕上纏繞著一串白色小花編成的細(xì)鏈，并非靈植法寶，不過是最尋常的茉莉花球而已。

    他抬眼向舒鳧望來之際，忽而俯下腰去，按著胸口輕咳一兩聲，色澤淺淡的薄唇邊滲出一絲血色。

    盛陽長老見狀一驚：“華月，你怎么受傷了？莫非，方才你并非袖手旁觀，而是暗中以靈力相抗……”

    “并非如此?！?/br>
    謝芳年取出一條干凈的帕子擦拭唇角，目光從舒鳧臉上掃過，柔聲道，“是這位小友彈琴太難聽，我只覺焚琴煮鶴，大感痛心，一不小心便咬破了嘴唇。唉，能將如此好琴彈成這般慘狀，不得不說是曠世奇才，煉器師聽了都會懸梁自縊?！?/br>
    舒鳧：“……”

    ——好，還是把他鯊了吧。

    只因這一句話，她心中對謝芳年柔弱外表的一點(diǎn)憐惜頓時煙消云散，盡數(shù)轉(zhuǎn)變?yōu)樾苄苋紵呐稹?/br>
    你媽的，就連我?guī)煾付紱]這么罵過我！

    雖然是實(shí)話！

    雖然是實(shí)話！??！

    “鳧兒，莫生氣。魄月琴在你手上，無論是用來砸人還是彈棉花，都隨你高興。”

    江雪聲看著好笑，一伸手將舒鳧撥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細(xì)細(xì)端詳著謝芳年的相貌神情，沉吟片刻，意味深長地開口道：

    “卿本佳人，何必與蟲豸為伍？”

    謝芳年心思玲瓏，當(dāng)即會意，抬頭向他報(bào)以一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br>
    江雪聲追問道：“受誰之托？忠誰之事？”

    謝芳年坦然回答：“凌霄城城主，凌山海。他于我有恩，我投桃報(bào)李?！?/br>
    “為何？”

    “為鹓鶵?！?/br>
    “如何算是為鹓鶵？”

    “說來簡單。凌宗主一生所愿，只為讓神鳥鹓鶵重現(xiàn)塵寰，恢復(fù)往日光彩。修煉進(jìn)階，開疆拓土，誕育子嗣，都算是‘為鹓鶵’。”

    謝芳年單手支頤，笑容溫潤，眼神卻如同冬日里的陽光一般不帶熱度，從昏迷的凌鳳卿身上一掠而過。

    “在他心中，‘血脈’高于一切。只要能夠傳承鹓鶵血脈，內(nèi)中的魂魄是金玉也好，敗絮也罷，他都毫不關(guān)心?！?/br>
    “所以，我還是得保一保這團(tuán)敗絮。曇華真人，可否給我個面子，再容他多活一日？”

    “……”

    雙方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份上，有些事就沒必要繼續(xù)深究了。

    謝芳年寥寥數(shù)言，點(diǎn)到即止，將如今凌霄城的景況透了個分明：

    ——凌山海一心復(fù)興鹓鶵，溺愛后代，對兩個寶貝兒子（凌奚月不算）無有不應(yīng)。凌鳳卿的所作所為，雖然并非父親授意，卻是他默許縱容。

    ——倘若凌鳳卿有個萬一，凌山海不會善罷甘休，對在場所有人來說都是不小的麻煩。稍有不慎，此事便會演變?yōu)閮膳上酄?，伏尸百萬，血流漂杵。

    所以，謝芳年提出“再等一日”。

    至于一日后會發(fā)生什么，尚且不得而知。

    江雪聲稍加斟酌，心下已有見地，卻沒有立刻作答，而是轉(zhuǎn)向舒鳧詢問道：“鳧兒，你怎么說？”

    舒鳧干脆應(yīng)道：“好。明日擂臺，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地了斷恩怨，亦是我的夙愿?！?/br>
    “還有……”

    她不服氣地瞪了謝芳年一眼，“我也想請謝長老見識一下，我的琴曲究竟會不會讓人自縊?！?/br>
    她一語未畢，謝芳年又開始蹙眉捧心，一臉虛弱地咳嗽連連：“抱歉，你不要再讓我想起來了。我光是回想一下，就覺得心痛如絞、五內(nèi)如焚，仿佛要因此生出心魔。若再多聽幾次，此生可能會無緣大道……”

    舒鳧：“……”

    男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自從我穿越以來，全世界的罵人小能手都是我兄弟，你是第一個敢罵我的人。

    ……

    江雪聲與謝芳年達(dá)成一致以后，雙方也就不再糾纏，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盛陽長老一百個不甘心，然而孤掌難鳴，只好悻悻地甩下幾句反派標(biāo)準(zhǔn)狠話，小心翼翼背起凌鳳卿，折回姚城給他療傷去了。

    事情告一段落后，昭云和狐貍姑娘們立刻一擁而上，將驚魂未定的凌青月圍在其中，噓寒問暖，熱絡(luò)非常。

    對于命途多舛的落難少女，女妖們一向很有同情心。

    葉書生看得一臉茫然：同樣是陌生人，為什么自己和凌青月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

    ——莫非，這就是舒鳧說過的“性別歧視”？

    蕭鐵衣在他肩頭輕拍一下，笑道：“好了，你也別愣著了。聽說這些年你經(jīng)歷頗多，我很想聽一聽，不如找個地方坐坐？正好這會兒姐妹們都忙著，不必?fù)?dān)心她們?yōu)殡y你。”

    葉書生撓頭尬笑：“其實(shí)也沒什么。我這些年就做了兩件事，一是勤加鍛體，二是走遍天下找你……要不，我就跟你說說，我是怎么鍛體的？”

    “……”

    舒鳧實(shí)在聽不下去，拳頭硬了又硬，忍不住開口插話道，“不是我說，葉書生你——”

    ——你倒是給我講后一件事?。。?！

    “好啊，就說鍛體?！?/br>
    蕭鐵衣一口答應(yīng)道，“走吧，聽說百花樓的冬菇燉雞不錯，我請客。我們狐妖喜歡這個，你懂的——你有沒有什么忌口？或者偏好的菜系？若是現(xiàn)在就餓了，我這里有小妹做的點(diǎn)心，可以悄悄給你墊饑，別讓她知道就好?！?/br>
    舒鳧：“………………”

    講真，葉書生上輩子是不是拯救過世界。

    其實(shí)他才是女主吧？

    “怎么，羨慕了？”

    江雪聲見她一直瞠目結(jié)舌地盯著葉書生，不由失笑，半帶打趣地喚她道，“走吧，今日我也請你一次，不帶你師兄他們?！?/br>
    舒鳧這才回過神來，隨口問道：“去哪兒？”

    “去天衍門鶴夢真人下榻之處，捉一只青色的雞，然后研究一下怎么吃?！?/br>
    第九十章 青鳥殷勤

    聽哥哥講那過去的事情

    “去天衍門鶴夢真人下榻之處, 捉一只青色的雞?！?/br>
    江雪聲這句話，乍一聽毫無問題，甚至還有幾分不拘小節(jié)的親昵。仿佛他與鶴夢真人是多年不見的老友，相約一起大吉大利, 今晚吃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