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揪住江雪聲衣領(lǐng)，將腦門抵在他胸口，嗓音微微發(fā)悶：“你說過，你修道只為逍遙自在，為所欲為，不由人，不由天……”

    “我沒有說謊?！?/br>
    江雪聲微微笑道，抬手撫上她面頰，清澄如水的眸底流淌著無限憐愛，“三千年前，三千年后，我所做的一切，確實都只是為了我自己。”

    “因為我喜歡這人間，還不想讓它就此終結(jié)?！?/br>
    “因為……即使天下人都愚昧自私，但我還是相信，未來終有一日，世上會誕生像你這樣的人?！?/br>
    “所以，這人間值得。”

    江雪聲——應(yīng)龍君輕輕推開舒鳧，轉(zhuǎn)身向山崖盡頭邁開腳步，衣袍翻飛，背影上有燦爛奪目的靈光流轉(zhuǎn)。

    幻境即將結(jié)束，他必須去赴三千年前注定的結(jié)局。

    青衫落地，人影消失無蹤，寬大的赤紅雙翼仿佛能將天地都一分為二。在舒鳧的目送中，宛如冰雕雪塑一般的白龍升騰而起，展翅飛向遙遠(yuǎn)的天際。

    他是生生不息的烈火，亦是沉默堅守的冰川。

    紅塵值一笑，青骨鎮(zhèn)山河。

    “先……”

    舒鳧只來得及看清一眼，便只見龍影在初升朝陽的光輝之中逐漸融化，龐大的龍軀一寸一寸瓦解，最終化為無數(shù)光點，如同螢火萬千，飄散于山川天地之間。

    身骨歸于青山。

    血脈歸于江河。

    最后，只留下兩片小小的白鱗，一片落在舒鳧手中，另一片隨著他一起深埋地下，在地面上催生出小小的新芽，開出一黃一紫兩朵花來。

    所謂的“結(jié)緣花”，之所以與“守心鱗”功效相似，只因它本就是從這鱗片上開出來的。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記得。

    龍神救世的傳說，湮滅在三千年的光陰荏苒里，褪色為一幅永遠(yuǎn)不會被發(fā)掘的壁畫。

    在龍鳳后裔找到凈化魔氣的方法之前，唯有無人知曉，封印才能萬無一失。

    “……”

    舒鳧緊握著守心鱗久久站在原地，直到幻境中的景象溶解消失，四周重歸黑暗，手中的鱗片隨之化為烏有，都沒有挪動一步。

    直到身后有人喚她——

    “鳧兒？”

    “怎么了，是不是嚇著……”

    “……”

    舒鳧沒應(yīng)聲，蒙著頭疾走三兩步?jīng)_上前去，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那道迎面而來的人影。

    “丟你老父?！?/br>
    她嘶啞著嗓子道，“你這一輩子，真是嚇?biāo)牢伊??！?/br>
    第一百零四章 望春山

    你我驚鴻一瞥，本是宿命相逢（本卷完）

    幻境消失了。

    在江雪聲“明修棧道, 暗度陳倉”的巧妙施為之下，籠罩在姚、魏上空的霧靄逐漸散去，城中光景如同拂去塵埃的明鏡，一點一點恢復(fù)清明。

    一度為陣法所攝而昏睡不醒的城民, 也一個接著一個, 打著呵欠, 伸著懶腰, 從幻境中悠悠醒來。

    就當(dāng)是一場夢, 醒了很久還是很感動。

    而在陣眼之中, 舒鳧一直緊緊抱著江雪聲不撒手——她總覺得這一松手, 下一句話就是“大師兄, 師父變成蝴蝶飛走了！”。

    江雪聲也不急于掙脫, 一手繞過她肩背，輕輕摩挲著她的烏發(fā)，神情間似乎頗有幾分……

    ……享受。

    花解憂：“？？？？？”

    你設(shè)計破了我的幻境, 還要在這里對我秀恩愛？

    你還是個人……行吧，你本來就不是。

    “……”

    不知為何, 他醞釀多年的復(fù)仇毀于一旦，此時本該勃然大怒, 卻又覺得無怒可發(fā)。

    大概是……面對比自己更慘的人（龍）, 就連千年厲鬼都發(fā)不出火吧。

    “龍神, 你這算怎么回事？”

    花解憂不怒反笑，忍不住打斷兩人溫情脈脈的氛圍, “你給我看這些, 是在跟我比……比慘嗎？因為你比我更悲慘, 所以要我原諒，要我放下？我告訴你, 這根本就是兩碼事，我不會——”

    “你不必原諒，也不必放下。”

    江雪聲不緊不慢地松開舒鳧，轉(zhuǎn)頭向他望去，“我讓你目睹這段往事，只為一個原因?！?/br>
    他姿態(tài)懶散，宛如閑庭信步一般踱到花解憂面前，踏落的步伐卻格外沉著堅定。

    而后，江雪聲彎腰屈膝，讓自己的目光與少年持平，直視他那雙燃燒著灼灼恨火的眼睛。

    他只說了兩個字：“是我?！?/br>
    花解憂：“……什么？”

    “是我讓姚、魏之人依賴神明，一來，沒有及時開啟民智，教導(dǎo)他們自力更生的道理；二來，當(dāng)年封魔時去得匆忙，沒有為他們安排好前路?！?/br>
    “雖然我留下了一縷龍氣，卻受本體狀態(tài)影響，未能及時在大旱中發(fā)揮作用，以致你們兄弟無辜橫死。”

    “花童緣起，本是我失察之過。”

    江雪聲緩緩道，“是我有負(fù)于你，你若有恨，不必累及他人?！?/br>
    “你……”

    花解憂怎么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高高在上的應(yīng)龍君，乖僻桀驁的曇華真人，竟然會對他說“是我有負(fù)于你”。

    而他看過方才那段記憶，心中自然清楚，應(yīng)龍君早已盡全力做到最好，無愧于天地，更無愧于任何人。

    他們兄弟后來遭遇的一切，皆是因為世事流離，人心叵測，又怎么能怪到江雪聲頭上？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花解憂竭力皺起眉頭，用憤懣不悅的神情掩飾心中震動，“事情是姚、魏之人做的，輪不到你來背黑鍋。與你無關(guān)的事，為什么我要恨你？”

    “是啊?！?/br>
    江雪聲淡淡一笑，“既然如此，與姚、魏后人無關(guān)的事，你又為何要恨他們呢？”

    “這……”

    花解憂語塞。

    江雪聲又道：“其實，你并不憎恨姚魏后人，只是一生遺恨不得償，故而心有不甘，終究意難平。不是嗎？”

    “我……我只是……”

    花解憂欲言又止，心頭一時間有千言萬語轉(zhuǎn)過，卻沒有一句能夠出口。

    ——是，其實我都明白。

    ——我憎恨的人早已死盡死絕，輪回轉(zhuǎn)世，只有我還留在原地，不得安息。

    ——可是，我錯過了本該多么幸福美滿的一生啊，我怎么能不恨？我若不恨，又能到哪里去呢？

    “你的弟弟，花忘愁，他已經(jīng)轉(zhuǎn)世了吧？在魏城花童廟里，我們沒有找到他的魂魄，只剩下一縷殘魂。”

    舒鳧一直安靜旁聽，此刻忽然插話道，“為何他走了，而你還留在這里？”

    “弟弟，他……”

    花解憂回憶起當(dāng)時的景象，神色有些恍惚，“那個自稱‘鐘不愧’的人，殺了所有起哄害死我們的惡人，大概有好幾十個吧。他又將其他人都責(zé)打一頓，逼著他們蓋祠堂、樹石碑，讓子子孫孫都向我們叩首謝罪?！?/br>
    “然后，弟弟就對我說，‘哥，這樣夠了吧’……”

    禍?zhǔn)滓阉?，血債已償，十命抵一命，夠了吧?/br>
    人死不能復(fù)生，我們一生不幸，如今也算是到了頭。不如就此放手，重新來過。

    “我一開始答應(yīng)他，不再留戀人世，我們一起投胎，來生再做兄弟……”

    花解憂喃喃說到這里，忽然語調(diào)一轉(zhuǎn)，眉目扭曲，原本平靜的面容變得憤怒狠戾，眉心一點朱砂殷紅似血。

    “但是，我還是不痛快！憑什么我們只能活十幾年，那些欺負(fù)過我們的人，卻還能一個個壽終正寢，長命百歲？！”

    “對，你說的沒錯，我不甘心，我意難平。雖然動手之人已死，但還有很多人活著??！他們都不無辜，他們都該死，都該嘗嘗我和弟弟的痛苦?。。　?/br>
    “所以，你一直在積蓄力量，潛心復(fù)仇，卻因為人小力微，姚魏又有龍氣守護(hù)，所以久久不得施展。”

    舒鳧若有所悟，心平氣和地接過話頭，“好不容易熬成厲鬼，但你的仇人……卻早已死了千百年，連骨灰都找不到了。后人聽信謊言，反而將你們奉若神明?！?/br>
    “……不錯?！?/br>
    花解憂承認(rèn)道，“我知道，我本不該恨他們。但除了他們，在這世上，我已經(jīng)沒有其他可恨之人?！?/br>
    這千年來，他日夜如火焚身，獨自忍受孤獨困苦，多少次想要尋求解脫，卻又憑著一腔恨意強(qiáng)留在人間。

    或許，他早就已經(jīng)后悔了。

    但是，悔又如何？

    倘若到頭來不復(fù)仇，不讓姚魏之人遭受同樣的苦難折磨，這千年來放棄輪回的執(zhí)著，豈不是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嗎？

    最終，在悔與恨的反復(fù)撕扯之下，他朝向與自己當(dāng)年一樣懵懂無知的幼童，伸出了手……

    至此，苦海無邊，罪業(yè)難償。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