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無痕(四)
一個響晴的冬日,中原街,契訶夫咖啡館。 郭發(fā)坐在靠窗的位置,他脫下厚重的羽絨服,露出里面那夏日的行頭,幾個月的擱置,褶皺未生,嶄新依舊——深褐色休閑西裝里面配高齡黑毛衣,蹬棕色雕花皮鞋,腳上多套了三層棉襪。他專程去理發(fā)店剪了頭發(fā),還修了臉,堅硬的發(fā)絲被摩絲理得柔潤,手腕上,是父親郭震留下的手表,據(jù)說是上海牌手表,當時可抵一個工人四個月的薪水。 他的全身上下布滿長輩的饋贈和遺物,每個毛孔都背負使命,被悶得緊張得冒汗,他一個人打量著四周,年輕的男女挽著手在輝煌的旋轉(zhuǎn)門處進進出出——太平最有面兒的約會之地,非這里莫屬。 郭發(fā)點了兩杯熱咖啡,苦而烈,他喝不慣,抿了一口就撂下,索性掏出煙盒,一支又一支地抽起來,煙屁股全都捻滅在旁邊的咖啡渣煙灰缸里——從今天開始,他要改掉在手心里滅煙的習(xí)慣。 齊玉露紅著鼻尖和下瞼,揮了揮眼前的煙霧:“好好的咖啡館,讓你抽成天宮了。” 這一次赴約,她足足晚了一個小時。郭發(fā)看了看表:“行,暗號對上了,齊玉露同志就座吧?!?/br> “你還真別說,你今天真挺像個特務(wù)的,還是洋特務(wù),”齊玉露放下手里的東西,連聲說抱歉,“你沒生氣吧?” 郭發(fā)板著臉,眼珠子里掩不住喜悅:“我生什么氣?你這是報復(fù)我呢?!?/br> 齊玉露心下轟然,端起面前的冷咖啡,卻被郭發(fā)掣住了手:“撒開。” “別喝,涼了都,”郭發(fā)叫來服務(wù)生,替她重新點了一杯熱的,“上上回,我不是沒來嗎?你好歹還來了呢,扯平了。” 齊玉露的手停止了顫抖,低頭看向煙灰缸里壯觀的煙頭:“你不要命了?” 郭發(fā)的耳朵不靈光了,一雙眼睛執(zhí)迷地盯著眼前的人,她的唇上搽了淡淡的口紅,眉宇只見微蹙,結(jié)著團團愁怨,頭發(fā)也剪短了,看起來有些陌生。 “你死哪兒去了,我受傷了,你知道嗎?”郭發(fā)捶著初愈的胸口,結(jié)痂的傷口在胸腔上,有些發(fā)癢。 齊玉露把一個牛皮紙袋遞給他:“送給你?!?/br> “你生日我給你錯過了,你咋還送我禮物?”郭發(fā)沒接,猛地站起來,大腿推著長椅子嘎吱嘎吱響,震驚四座,旁人異樣的眼光聚成一束,要把他們倆點燃,他渾不在意,彎下腰,手掌微微斂起她的側(cè)臉,她的嘴巴里,有青皮桔味兒的清新。 “嚇我一跳,”齊玉露的潤唇膏被吃了個干凈,不尷不尬地拄著下巴,整個人縮回去,揮手叫他就坐,“郭發(fā)同志你消停點兒,把袋子打開看看吧?!?/br> 郭發(fā)照做,里面是一件雪青色的套頭毛衣,厚實鮮亮,針腳綿密無痕,熱乎乎的,在他粗糙的手掌上還炸出朵朵噼里啪啦的靜電,他咧嘴一笑:“你還會織毛衣?” “看你那衣服都起球了,”齊玉露揉了揉血色盈眶的眼,“我眼睛都要近視了,這幾天請了假在家,就織毛衣?!?/br> 郭發(fā)本著不浪費的原則,將那冷咖啡一飲而盡,被激得舌頭打卷兒,:“日子還是太好了,都上這兒找苦吃。” 齊玉露問候余祖芬,郭發(fā)問候齊東野,他們互相客套著,說也算是互相見過父母了,隨后齊聲發(fā)笑,不敢往對方的臉上細看,幾日不見,似乎不太熟悉了。 忽然,瓦連京和一伙俄羅斯洋乞丐魚貫而入,清一色軍大衣上沾滿風(fēng)雪,每個人手上都擎著樂器,透著森冷的寒芒,大的手風(fēng)琴、薩克斯,小的長笛、圓號、黑管,個個面目黧黑,神態(tài)卻抖擻,像是拿著武器,頗有些打劫的氣勢。 齊玉露吞下口水,如臨大敵。 \\ 他們無人阻攔,浩浩蕩蕩停在二人面前,郭發(fā)波瀾不驚,含著笑意:“條子呢?別給狗哥凍死?!?/br> 瓦連京咧嘴大笑:“放心,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 異國的流浪者閉上灰藍色的眼睛,露出浪漫而憂郁的神情,聲浪一起,霜雪為之頃刻融化,狂熱而甜蜜;一個女人拖著金色長裙緩緩登場,是艾文芳,而大廳中央,穿著燕尾服的崔海潮坐在鋼琴旁,加入了合奏,整個契訶夫咖啡館,成了一場浩大轟動的音樂會。 “歌聲輕輕蕩漾, 在黃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廠已發(fā)出閃光 列車飛快地奔馳 車窗的燈火輝煌 山楂樹下兩青年在把我盼望 啊 茂密的山楂樹呀 白花滿樹開放 啊山楂樹山楂樹 你為何要悲傷……” 齊玉露凝神屏氣,她想到言情小說里的女主角,這一刻,她終于被矚目,被簇擁,屬于她生命的山楂樹不再悲傷,只有茂密的白花開放,她已明白他的意圖,可左右搖擺,心墜著發(fā)痛,疼痛提醒她——距離純?nèi)坏男腋?,只有一步之遙。 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殘疾與前科成為了一種勛章,使郭發(fā)和齊玉露更加奪目。 齊玉露應(yīng)接不暇,郭發(fā)則笑著望她:“這就看不過來了?還有呢!” 白憶楚一蹦一跳,從暗處跑出來,給本場盛會的女主人公送上一束怒放的玫瑰花。 “謝謝!” “不用謝,干媽?!?/br> 郭發(fā)環(huán)視四周,與所有給自己捧場的人一一打了眼風(fēng),他高舉雙手,打著節(jié)拍,齊玉露這才發(fā)現(xiàn),他穿的是夏天的衣服,里面夾衣太厚,把墊肩擠得像兩座小山,可他渾不在意,唇際掛笑,眨著一雙烏黑的眼,在流光溢彩的燈光下,臉上的疤痕看不分明。 “別看我了,我知道我頭油涂太多了,”郭發(fā)感受得到她的注視,從前是令人抓狂的陰濕蠕蟲,現(xiàn)在卻像是被月光籠罩,溫柔如浴在水中,他從西裝口袋里拿出兩枚戒指,“你喜歡哪個?” 明晃晃的戒指刺痛齊玉露的眼,她只想拔腿就跑:“你瘋了?” 郭發(fā)掐了她一下:“疼不疼?” 齊玉露嘶了一聲:“疼啊。” “疼就不是做夢,快點收了,給我個面子,”郭發(fā)滿面春光,貧嘴的功夫已經(jīng)全然恢復(fù),“決定不了就點紅花,貪心就都拿著,我不嫌乎你臉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