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體(二)
2000年12月15日 大雪 我披著厚重的棉襖走在街上,腳底板像是灌了鉗,每行一步,都是一個深深的雪坑。滿世界的通緝懸賞像巨大的雪片,紛紛紜紜,那張名為孟虎的面龐飄落在地上,被疾馳而過的四輪車傾軋,被污臟的腳印碾碎,褶皺的五官扭曲了,像是個陌生人。兜里的灰色翻蓋手機電量滿滿,卻始終保持喑啞。郊外的白樺林已經(jīng)被封鎖,小武,你會在哪里?我拼命地尋找你的蹤跡,只想聽你親口證明自己的清白。除了郭發(fā),那幾具尸體怎么可能是你的杰作?! 我無法將那個聳人聽聞的連環(huán)殺手與天真無邪的你聯(lián)系起來,就像我無法將那個害人無數(shù)的衣冠禽獸和溫柔儒雅的潘崇明聯(lián)系起來。上帝,求你告訴我,這人間,究竟有什么人值得全然的信任與愛? 郭發(fā)嗎?可我何顏以對?我當(dāng)然可以賭,但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我無法忘記我和小武往昔快樂的歲月,那些關(guān)于火車與遠(yuǎn)方的誓言,可心底殘存的信任那么飄忽,殆盡在即,像是暖春里站不住腳的薄雪,一見光就會無影無蹤。點點無望的希望艱難地?fù)纹鹬щx的病體——現(xiàn)在,常規(guī)劑量的止痛藥已經(jīng)不能延緩我的病痛。 那是一方散發(fā)著霉味兒的秘密院落,坐落在城西平房區(qū)。余祖芬是聽艾文芳說起這里的,許多行里姐妹意外懷孕或者得了什么性病,都會在這里拿藥,這里藥價便宜,屋里昏暗無光,沒人會記得你,沒人會審視你。 因為在沒有太陽的地界里,所有都一樣,都是陰溝里的螻蟻。你可以求生,沒人刁難你;你可以尋死,沒人攔著你。這里是地獄,更是天堂。 余祖芬聞著鉆心的霉味兒,倒有種賓至如歸的錯覺,她開腔便要了兩瓶敵敵畏農(nóng)藥,而隱在柜臺里那張黧黑的臉遲滯了一下,cao起古怪的啞嗓:“干哈用?” “家里廚房招蟑螂了,一窩一窩的。”余祖芬張口就來。 那人看出她的遮掩,一雙吊梢眼如針般落在她臉上,仿佛見了血:“你印堂發(fā)黑,你是要尋死啊,老妹兒。” 余祖芬噗嗤一笑:“你這老破屋黑燈瞎火的,能不印堂發(fā)黑嗎?別跟我扯了,快溜拿?!?/br> 那人也是一笑,一口白牙在暗中發(fā)著磷火般的藍(lán)光:“記著,百草枯比敵敵畏強,沒有解藥,致死率百分之九十七?!鳖^頭是道的解說后,從柜臺地下拿出兩瓶幽綠的小瓶子。 余祖芬翻來覆去地看,總覺得這像小孩兒玩的泡泡水,就是差點兒啥,心懸著發(fā)問:“這啥玩意兒???這么點兒!上面也沒有字兒,拿自來水兒糊弄我呢?” 那人堅持為自己的口碑辯白:“上這地方買,你還要個品牌???放一百個心吧,吃了包你死得利利索索的?!?/br> 余祖芬將信將疑,可還是掏出錢包里所有的零錢,全都扔向凌亂的柜臺:“都收著吧,不用找了?!?/br> 那人卻不屑地撇過來:“不要,就當(dāng)送你了,到了那邊幫我跟閻王爺賣個好兒,讓那黑白無常別來收我!” 余祖芬看了這神秘的家伙一眼,到底沒看出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總之,有種荒誕的慈悲:“謝謝嗷!” “慢走!下回再來!” “不來嘍!” \\ 出了門,余祖芬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她憤怒地抬頭,厚重的大衣里,是一張熟悉得刀條小臉,淡眉淡眼,面無血色,她喜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頭,為她撲打去雪與塵:“小齊!你咋跑這兒來了?” “啊……余姨!沒啥事兒……”齊玉露不自在地揣著兜,“來給我爸抓點止痛藥,風(fēng)濕犯了?!?/br> 她覷著她手里的黑塑料袋里,她揣度著她的來意,都不大好意思,兩張青黃的臉,兩具形銷骨立的身體,站在同一條不知是誰留下的自行車轍上,像是一齊站在生死的邊緣,靜靜對峙。 余祖芬揚聲打破尷尬:“和郭發(fā)吵架了?這幾天郭發(fā)可不高興了,我問他啥,他也不跟我說,就看他成宿成宿睡不著覺,抽煙,抽得咳咳兒的,天天咳嗽,都快成老頭兒了?!?/br> 齊玉露的腦海里不自覺想象著郭發(fā)孤坐在床畔,一人吸煙的模樣,心就忍不住一陣抽痛:“姨,沒啥大事兒,我倆黃了。” 余祖芬愣了一會兒:“啥玩意兒黃了綠了的,好好處唄!有啥話不能好好說啊?” “姨,別勸了,你是過來人,有些事兒,沒有那么簡單,”齊玉露若有所思,“還有,姨,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你是要給郭發(fā)帶話,還是想跟我說啥都行。”余祖芬滿面掛笑。 “郭發(fā)是一個好人,別再打他了,”齊玉露看著余祖芬的臉,那眉眼的幽深處,能找到郭發(fā)的痕跡,她囁嚅著,緩緩地說,“還有,別讓郭發(fā)老去書局找我了,我辭職了?!?/br> \\ 郭發(fā)從錯愕和悲傷中暫時抽出身來,密切注視著余祖芬的動向,他向師父師母那里探取情報,二老眼神躲閃,卻始終撬不開嘴,只是樂呵呵地恭喜祝福:“多好啊,娘倆兒和好了!你小子有福了!” 一定有什么不對的,促使一個人突然改變的,除了死,沒有別的。郭發(fā)去食雜店買了二斤豬rou,輕車熟路,直奔中心醫(yī)院,在主治醫(yī)師龔雪梅的門前,他摘下落滿雪的前進(jìn)棉帽。 “龔大夫?!惫l(fā)敲了敲大開的門,深深鞠了個躬,這種恭敬從前是用來應(yīng)付學(xué)校教導(dǎo)主任的。 “郭發(fā)?我知道你,咋啦?這體格子也有病了?”龔雪梅抬起凌厲的眼。 郭發(fā)不請自入,放下豬rou,rou塊兒被一路風(fēng)雪凍得梆硬:“原先六號床的余祖芬,得了啥???” “我知道你們娘兩兒,”龔雪梅有意遮掩,“你媽怎么樣了?傷口都好差不多了吧?” 郭發(fā)改了口,面沉如水:“龔姨,我媽,得了什么???肝癌?” 龔雪梅愣在那里,藥方上飄逸如飛的一撇打了個彎鉤,鋼筆尖深深嵌入桌面里:“你這孩子,沒事兒咒你媽干哈呢,你學(xué)過醫(yī)嗎?胡謅八扯?!?/br> “那臉焦黃焦黃的,一天能掉八兩rou,跟我老姑死的時候一個樣兒,”郭發(fā)低頭看著她手里的字,知道自己猜得一點不錯,“重寫吧,這都洇墨了,推薦你用駱駝牌兒,比這個好使?!?/br> 龔雪梅撂了筆,端起自己的茶缸,有一下沒一下地呷著里面的茉莉花葉:“既然你都猜到了,咱兩都是敞亮人,對,你媽確實是得肝癌了?!彼压褡由钐幍腃T片遞給郭發(fā)。 郭發(fā)看不懂這些,這脆生生的東西,印著母親的骨骼和胸腔,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黑,像是命運的鬼臉:“我媽才五十出頭兒啊。” “她不讓我告訴你,說不想拖累你?!?/br> 郭發(fā)崩潰地絞著自己的頭發(fā),眼里通紅,轉(zhuǎn)著guntang的淚,憤怒的哭腔躍出診室,響徹整個走廊:“那都是屁話,這玩意兒能瞞???我當(dāng)兒子的,能睜眼看著她死?” “我和你媽算是老朋友了,我第一回見你,你才八斤六兩,”龔雪梅起身關(guān)上門,折返回去,站定在窗邊,外面大雪紛紛揚揚,“今年的雪可真大啊?!?/br> 郭發(fā)什么都沒聽進(jìn)去:“我看不懂這玩意兒,跟月牙兒似的,你就告訴我,她還能活多久?” “其實我等你來已經(jīng)很久了,”龔雪梅坐回自己的皮椅子上,胸有成竹,“這個片子情況是這樣,你媽的肝還沒有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還有希望!是吧?”郭發(fā)睜大眼睛,冰冷的手正慢慢回溫。 “對,我之所以沒有和你媽說這些,是因為,”龔雪梅咽了口唾沫,看著郭發(fā)的臉,凝重地說,“是因為,你是身上帶著勁兒的人,說白了,眼睛里頭有希望?!?/br> “那治好要多少錢?” “現(xiàn)在有了一項新技術(shù),肝臟移植手術(shù),有很多成功先例,咱們省城紅旗醫(yī)院肝膽外科的金大夫就能做,如果能找到合適的肝源,那就有機會了?!?/br> “要多少錢?”郭發(fā)繼續(xù)追問,他不會懼怕任何數(shù)字。 “手術(shù)費,肝源費,還有術(shù)后維持,林林總總加起來,起碼手里都有十五萬吧,但我可以幫你們申請到國家補助,所以說,十萬是保守的估計,如果說,可以有自愿捐獻(xiàn)者的話,那就更少了?!?/br> 郭發(fā)沒有遲疑,騰地站起來,在這新的世紀(jì),他早已對金錢沒有了概念,只知道生死早已尋常,何況這些:“行,龔姨,這豬rou你拿著,過幾天我?guī)覌寔碚夷??!?/br> 龔雪梅抬頭深望他一眼,眼眸中,凌厲與慈悲糾纏:“還有一點,最重要的一點,不是有了錢就是絕對會活下來,幾率不是……” 郭發(fā)目光灼灼,打斷她:“有我在,勝算就是百分之百。” 前幾天給自行車上了防滑鏈,行進(jìn)時總覺得別扭,不知道是輪子便澀了,還是身后少了個人。郭發(fā)踽踽獨行在大雪里,期待著在某個未曾預(yù)料的轉(zhuǎn)角,看見齊玉露的身影。 “她一定是怪我沒有和她說過去的事情。” “那些都是故意說的狠話,一定不是她的本意?!?/br> “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能做的,就是讓大雪再飛一會兒?!?/br> 郭發(fā)的心念格外堅定,恍惚的瞬間,一張通緝令飛到他的懷里。 “cao!”鋒利的紙張劃破了他的臉頰,他剛要撕碎,卻在上面看見懸賞十萬元的幾個大字。 這樣的關(guān)頭,這東西偏偏映入他的眼簾,他單手穩(wěn)穩(wěn)扶住車把,舉頭望天,覺得這是上帝的旨意。 “耶穌他媽的基督!我謝謝你八輩兒祖宗!” 他回想起天堂墓地和垃圾市場里看到的兩次背影,又看著紙上的畫像,渾身充滿了干勁兒:“你小子,跟我有點連相兒(東北方言意為長得像),活該你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