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她睜開眼,重回?cái)?shù)百年前, 尚未凝嬰, 借寄為門客的鄧家一夕間為人血洗,連門客也不被放過。她逃了十幾年,始終沒能擺脫追殺。 瀕臨絕境時,她逃進(jìn)茫茫山林,寄希望于自己不要被追到、不要被找到, 卻不知連遁入山林這件事本身都是貓捉老鼠的戲耍。 陸照旋輕輕撫著自己的掌心,發(fā)現(xiàn)自己在顫抖。 夜色如墨, 山林無人,一切靜寂得讓人驚恐。 唯有遠(yuǎn)處的歌聲渺渺,似從幽冥而來,欲招魂而去, 在這莽莽荒林中昏慘慘懾人。 這是她平生離死最近的一次,也是她平生最恐懼、最卑微的一次。 即使明知是虛渺幻象,明知一切已經(jīng)過去, 她還是情不自禁地顫栗。 陸照旋靜靜地聽著,任月光幽幽下照,映出她慘白的容顏和虛弱的身形。 “秦飛臻,你是否知道把骨頭一寸寸打斷的感覺?”她忽然開口,聲音細(xì)細(xì)的、輕輕的,似乎生怕驚擾了誰。 那歌聲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你是否知道烈火焚燒元神的感覺?”她聲音稍高了一些,這高聲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她聲線的顫抖。 顫抖但冷酷。 歌聲明顯地頓了一下,顯得有些遲疑。 “你是否知道,死去活來的感覺?”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這時深沉得像是暝夜里奔涌的洪流,“你很想知道吧?當(dāng)初你是這么對我說的?!?/br> 也是……這么做的。 陸照旋抬眸,目光清亮勝月光、鋒銳如刀光,迸發(fā)出那單薄虛弱的身形所難想象能有的氣勢,好似蟄伏的兇獸乍然蘇醒。 她唇角微勾,不帶半點(diǎn)笑意,“今天我就教教你,什么叫如愿以償!” 一切倏忽散去,她又墜入無邊黑暗。 “那些本該是你的,卻最終落在別人手里,你為何能輕易放下?” “我確實(shí)為之努力過,但那不是我的東西,只是我想要的東西?!庇腥寺暼绱荷角逑?,似想為她撫開不平,“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阿陸,看開一點(diǎn)?!?/br> 這安撫她的是誰?這說著功不唐捐的是誰? 她似乎記得,卻又似乎全忘了,朦朦朧朧的,似有迷霧厚厚地遮住了某片記憶,她想去探,卻抓不住、撥不開。 能抓住的、緊握的、確定無疑的,唯有那跨越記憶、跨越數(shù)百年、跨越前世今生也抹不去的怒火,仿佛要將她自己焚為灰燼。 狗屁的功不唐捐,都是騙人的! 這世上就是有人可以輕踐踏你求而不得的一切,這世上就是有無窮多無能為力,這世上就是有功必唐捐。 她不信這狗屁的看開。 沒有人會為她準(zhǔn)備、沒有人為她雙手奉上她想要的東西,他們甚至還想搶她的東西……那她就自己去拿! 沒有誰能讓她放棄,也沒有誰能讓她看開。 非至執(zhí)著無以求道,又何來看開一說? 陸照旋聽到自己一字一頓。 “我不甘心?!?/br> 一切都遠(yuǎn)去了。 唯有一道幾乎微不可聞的嘆息。 “阿陸,你才是對的?!?/br> 陸照旋忽見無限光明,秀麗的女修氣息微弱,軟軟地倚在她懷中,眸光如水,奄奄一息。 她望著懷中人,五指陷入掌心,殷紅順著指縫滑落。 “謝鏡憐,”她一字一頓,“我竟然把你給忘了。” 一切褪去,陸照旋猛地睜開眼,邪修還在逃,遁光卷著她飛渡萬里。 邪修邊逃,邊向身后緊緊不離的遁光叫囂,“爺爺和那朝家不過是各取所需,不與你們洞冥派硬抗,所謂賊不走空,不過帶個小女娃去,你這后生追得這么緊,連朝家也不顧了,莫非她是你小情人嗎?” 封祀寒沒有理他。 邪修知道這些名門弟子自詡身份,不會與他歪纏,這只會讓他耍嘴皮子時更開心。他這種人所不容的亡命之徒,快活就夠了。 何況,他在朝家陣法里仔細(xì)觀察,這小女娃天資之佳千載難逢,不趁著還沒凝嬰擄走煉功,那簡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他正肆意飛遁,忽覺頂頭一陣天地偉力翻覆而來,仰面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雷云密布,遮天蔽日,白晝無光。 他驚恐無比,朝遁光里一望,恰見那小女修回望,劍光自遁光而起,一瞬破開遁光,化為白芒百丈,伴著九天雷音一道隆隆,朝他丹田狠狠落下—— 一代元嬰大修、面對封祀寒也敢挑釁的亡命之徒,頃刻化為齏粉! 遠(yuǎn)處的靈光頓住了,遠(yuǎn)遠(yuǎn)而望。 暗光化去,陸照旋立在半空中,抬頭望了越發(fā)沉凝的雷云一眼,神色自若,“小妹將要渡劫,還請師兄為我護(hù)法?!?/br> “可?!狈忪牒b遙而應(yīng)。 陸照旋就地而坐,迎接她前世今生第一次雷劫。 元嬰共有三劫,雷、風(fēng)、火,俱起自心海,元嬰也被稱為煉心期。前世陸照旋凝嬰兩百余載,始終不敢一試,蓋因她自知神通不足、底蘊(yùn)也不夠,旁人借寶物可消解的小隙,于她都是致命之傷。 這一世,她根基扎實(shí)、功力沉凝,更兼閱遍洞冥派典籍,對道法更有領(lǐng)悟,縱使事發(fā)突然,也有不小勝算。 雷音隆隆,有形無形間,直朝她落下! 陸照旋只覺神魂“嗡”的一聲,沉入心海,似風(fēng)擺荷葉時的晨露,虛渺渺、又痛到極致。 她想起從鄧家逃亡、從無安生之日的十九年,想起秦飛臻,想起走投無路時荒原的歌聲。 秦飛臻的歌聲。 對她來說,那是這世上最可怕的聲音。 她想起骨頭被一寸寸打斷時的痛不欲生,想起烈火焚燒元神時幾乎要消逝的意識,想起死去活來的絕望——字面意義上的死去活來。 秦家有一門絕世神通,叫做存元萬生術(shù),能鎖住他人元神,縱是將其化為齏粉,只要卡在此人元神尚未消散的那一剎那運(yùn)起,便能剎那鑄就新軀。 表面上看,此人除了比之前虛弱十倍外,似乎毫發(fā)無傷,實(shí)際上,這人卻已經(jīng)真真正正地死過一次了。 故而,這門神通又叫做死去活來之術(shù)。 陸照旋有幸親身體驗(yàn)了這門神通的玄妙。 她死去三十六次,又活了三十六次。 她盡力了。 落入秦飛臻手中后,她用盡了一切手段,逃不掉、打不過,她絕望了,想放棄。 她很少求人,那是唯一一次求饒,她求秦飛臻給她一個痛快,他們并無深仇大恨,他完全可以找別人實(shí)踐這種高妙的神通。 但秦飛臻沒有理會。 所以陸照旋不會放棄,她這輩子再也沒有哪怕一刻有過“放棄”這個概念。 在第三十六次死去活來之后,她成功蠱惑了秦飛臻——以這位名門弟子不屑一顧的旁門左道之術(shù)。 然后殺了他。 “阿陸?!?/br> 陸照旋疑心自己在痛楚中失去了神志。 “阿陸?!?/br> 她的神魂似本能般隨著這聲音尋去,仿佛流水自崖邊跌落、瀑布一躍而下般,一切豁然開朗。 隱隱約約有人影立在她面前,朝她盈盈而笑。 陸照旋一字一頓,“謝鏡憐?!?/br> “如何確定是我?”人影綽綽,聲音渺遠(yuǎn),卻仿佛春風(fēng)拂過花瓣,溫柔如夢。 陸照旋嗤笑,“除了你,沒誰這么傻氣?!?/br> 沒有誰會像謝鏡憐一樣溫柔以對這個世界,沒有誰能像謝鏡憐那樣毫無戾氣。她清透得好像溪泉,溫柔得好似春風(fēng)拂細(xì)柳。 不像趙雪鴻,不是那種掩著威勢和冷酷的溫柔,謝鏡憐是真的熱愛這個世界、憐惜每一個人。 謝鏡憐微微一笑,沒有半點(diǎn)火氣,“你比我預(yù)計(jì)更早渡劫,我還以為你傳承不繼、根基有瑕,還得再盤桓幾百年才能走到這步呢?!?/br> 陸照旋沉默了一會兒,“我轉(zhuǎn)世重修了?!?/br> 謝鏡憐比陸照旋想象中更驚訝,或者說震驚,“什么?不可能!這五百年里,我一直都留意著,你若轉(zhuǎn)世,我必能知曉!” “所以,”陸照旋緩緩道,“你死后沒有轉(zhuǎn)世,留在鬼府陰間了嗎?” “沒錯?!敝x鏡憐輕描淡寫,“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鑄就了我,倘若轉(zhuǎn)世,便是將我的存在全然抹去,而新生又未必能如我所愿,何必呢?” “鬼府有十殿閻羅,俱為蛻凡,我如今是第三殿閻羅,號為宋帝王?!敝x鏡憐凝視著她,“我一直留意你的消息,若你隕落或渡劫,我必能尋到你??赡阏f你轉(zhuǎn)世……” “我是以純元彌生符轉(zhuǎn)世的。” “縱使如此,也該在鬼府留下痕跡才對?!敝x鏡憐蹙眉,“除非是因?yàn)椤?/br> “我轉(zhuǎn)世后一度忘記你?!标懻招o靜道,“只隱約有個印象,卻好像被什么東西遮住了,始終想不清,直到先前踏入生死玄關(guān),這才忽然憶起?!?/br> 謝鏡憐不語。 “看來你猜出緣由了?” 周天搖搖欲墜,似要散去。 “在十殿閻羅之上,還有一人。”謝鏡憐的聲音時斷時續(xù),“若誰能讓你的轉(zhuǎn)世瞞天過海、連我也不得而知,那就只有他了?!?/br> 驚雷鳴于九天。 陸照旋猛地睜開眼,唯見天光破云。 只有那隱約的絮語似乎仍未散去。 “阿陸,來秭誅洞天尋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嗚、橘徠 1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