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若是讓旁人聽說周洺姝對陸照旋的評價,只怕會驚得說不出話。周洺姝自己背靠周家, 平日里誰也不放在眼里,居然好意思說別人張狂? 然而真要說起來,周洺姝所說的張狂不是一回事。她觀察中的陸照旋,是個亡命之徒, 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你永遠(yuǎn)無法想象她為了達(dá)到目的會做出什么瘋狂的事來。 周洺姝怕。她怕自己一開口, 陸照旋真的會一劍殺了她! 苦主都沒說話,更不會有人強出頭——開玩笑,陸照旋一劍威勢在那擺著,在場除趙雪鴻外都是元嬰,誰敢略攖其鋒芒,嫌命長了嗎?周洺姝這等有周家做靠山的都不敢再惹她,更不必提他人了。 大家老老實實裝作無事發(fā)生,完事趕緊散了就好。 “此去流洲,萬務(wù)小心?!弊h事會后,趙雪鴻叫住陸照旋,“前事有定,后事無由,莫執(zhí)迷?!?/br> 陸照旋一怔,未及答話,趙雪鴻已翩然而去,徒留她原地琢磨。 所謂“前事有定”想必不是說她前世那雞毛蒜皮的恩怨,結(jié)合趙雪鴻從前所言,更像是在說她轉(zhuǎn)世本身的糾葛。 趙雪鴻是典型的大能風(fēng)格,說話半含半露,全靠你去猜。悟到了,皆大歡喜,悟不到,那便是你命該如此。 陸照旋前世便習(xí)慣了這云山霧罩的說話方式,更習(xí)慣了人們借由這含蓄所試圖掩飾的欲望和貪婪。 她只是把這話記在心里。 流洲與鳳麟洲間的通道在洞冥派的某處獵場中,數(shù)百年前,這里曾是朝家的私產(chǎn),也是他們最初接觸到元門傳承的地方。 “長老,前面就是禁地,弟子就止步了?!泵鎸﹃懻招@等聲貫?zāi)媳钡娜宋?,洞冥派弟子只會比外人更殷勤?/br> 陸照旋道一聲謝,抬步而入,有宗門發(fā)下的玉符,入陣如閑庭信步,不一時便越過用以阻攔的陣法,來到盡頭。 通道是一株垂柳,陸照旋找了一圈,確定目標(biāo),伸手摘下一片綠葉來。 所謂一花一世界,這兩界之通竟著落在一棵樹上,也無怪乎多年來對鳳麟洲的影響僅限于朝家。陸照旋將神識在其一掃,發(fā)覺這確乎是一株普通柳樹,倘若把葉子拔光了,許真就算毀了通道。 待時間推移,十洲五島間通道想必便不會有此等嚴(yán)苛條件,更不能輕易毀去了。 陸照旋托著那枚柳葉,思忖片刻,靜誦一段宇宙洪荒的道經(jīng),一切便有如水中清波漾開之感,模糊悠遠(yuǎn),再轉(zhuǎn)眼,已是天地迥異。 綠葉染上枯色,于她手中無聲無息地化去了。 于陸照旋來說,這是一段極新奇的體驗。 她前世只是個在一劫前苦苦掙扎的元嬰,對大道雖有些許感悟,卻只是零零散散,似虛空之道這般偏門且奧妙無窮的,她幾乎沒什么涉獵。誰知這一片柳葉,伴著一段道經(jīng),竟帶她盡覽宇宙之妙,頗有訇然洞開之感。 似那等學(xué)問不夠廣博的,縱有柳葉在手,也沒法跨越兩洲,更不提從中感悟了。 陸照旋得此機緣,頗覺意趣,正要再行探尋,卻見遠(yuǎn)遠(yuǎn)有遁光法光飛來,本不打算摻和,遙聞一兩句飄來。 “你們寧家未免太過霸道,難不成這蕃城全是你家的嗎?” 陸照旋一頓,忽地伸出手一招,平地里隨手拽出兩個大活人來,“你二人因何齟齬?” 她隨手一抓,被抓來的卻嚇壞了,直直瞪著她,半晌說不出話,直到陸照旋挑眉,這才回過神,戰(zhàn)戰(zhàn)兢兢。 二人起沖突的原因不外乎利益,陸照旋做散修時見慣了這等事,甚至最潦倒時自己就是能為一件寶物拔劍的人,無意去管這破事,只是問,“這里是蕃城?蕃城寧家?” 這二人不過玄感修為,平日在小修士面前大搖大擺也就罷了,何時想過一件靈藥引出個元嬰大佬這種慘劇,嚇得恨不得化身鵪鶉,半遮半掩稱是。 “我記得這里本不是寧家產(chǎn)業(yè),為何你會以家族名義去搶他的東西?”陸照旋問寧家的修士。 那修士偷偷瞄著她的臉色,只見她無比平靜卻威嚴(yán)的目光,支支吾吾,“這里就是我們家的產(chǎn)業(yè)啊,幾百年前就是了?!?/br> 幾百年前陸照旋還在蕃城的時候,這里分明無主。不過觀其姿態(tài),恐怕也不敢在元嬰真人面前說謊,此處被寧家收為囊中之物縱無三四百年,也總該有一二百載了。 寧家……還是一如既往的霸道,一如既往的蕃城霸主、蒸蒸日上。 若這是流洲隨便哪個世家,陸照旋早習(xí)以為常,不惹到自己頭上都不帶搭理的,但偏偏是寧家…… 陸照旋與寧家的關(guān)系頗為復(fù)雜,細(xì)講能講三天三夜,千言萬語說到最后,重點只有兩個字: 有仇! 陸照旋沉吟片刻,這兩人便在她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寧家的修士生怕此人與家族有罅隙,或是不瞞寧家獨占此處,一個順手就把他宰了,做散修的則怕這位前輩與寧家有舊,一轉(zhuǎn)手賣個好。 “我也不為難你們。”陸照旋悠悠開口,還未等這兩人松一口氣,便輕輕揮手,“見天往兜里塞,連這等破林子也要霸占,寧家委實太過張狂,本座安能坐視?你們自去吧。” 那兩人只覺身不由己,一東一西反向飛遠(yuǎn)了,只遙見劍光奪天闕,沖天而起,將整片密林環(huán)在其中,伴著隆隆之音,似從天上來。 “天下靈地,本無定主,安有圈地獨占之理?寧家盤踞蕃城多年,已從本地榨出無數(shù)油水,還不知足!雖與本座無關(guān),但道義所限,實在不能坐視?!?/br> 遙處,有靈光如虹,轉(zhuǎn)瞬而墜,伴著同樣隆隆之聲,以及遠(yuǎn)勝于陸照旋的不耐與霸道,“哪里來的阿貓阿狗,到處多管閑事,千年修行都活到狗身上了?” 那人呼嘯而來,本待再說些“你知道順順利利走到蛻凡的秘訣是什么嗎,不管閑事”,落在陸照旋面前,一切話語卻都卡在喉頭,唯有一句因震驚而變了音的話從唇齒中不由自主地溜了出來。 “陸照旋?是你?” 陸照旋凝視著這說不上陌生也說不上熟悉的臉,一千三百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來,直到這時,她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元嬰一劫、已經(jīng)回到流洲了。 她平靜道,“這閑事,本座管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 《短》 下周應(yīng)該就能穩(wěn)定日更了。 第33章 前世今生,前仇舊怨 來人喚作寧正陽, 與陸照旋算是老熟人了,寧家共兩位元嬰,他是年輕的那個, 也是修為實力高的那個。 陸照旋與寧家牽纏頗深,可以一路追溯到她最初踏上仙途之時。她凡俗出身, 一心尋道,四海求仙,卻始終不得仙緣。是寧家引她踏上仙途的。 她在寧家度過了幾十次或悲或喜或掙扎或苦痛的寒來暑往,留下太多遺憾和欣喜, 繁雜地牽扯在一起,即使透過千載春秋如大夢,也濃烈得讓她偶爾為之悵惘。 其實, 她曾以為自己會一直留在寧家, 努力修煉,最終成為寧家的客卿長老——那是她修為低微時最好的指望,也是井底之蛙的天空。 但事實證明,她從未與氣運二字有沾,福緣淺薄就是淺薄, 縱有一二分竭盡所能搏來的僥幸,也終歸不長久。 兩世同樣的容貌, 同樣的命運。有寧氏嫡系弟子看中了她的容貌,見她不愿便想強來。那時陸照旋修道三十載,不過明光六重境界,對方卻將玄感、又是寧家人, 人皆為她惋惜,卻無人會為她出頭。 陸照旋不愿意。 她若想倚仗相貌貪圖安逸,那也不會熬上三十年。 寧正陽與她同輩, 當(dāng)時還遠(yuǎn)未到元嬰,但已是寧家最耀眼的天才。在這人之前,連寧正陽都曾問她是否有意跟他,在陸照旋斷然拒絕后沒再糾纏。 當(dāng)時她或許沒見識,或許只是井底之蛙,只能仰望寧正陽,但連寧正陽都無法讓她折腰,更遑論他人? 退無可退,她就不退了。 陸照旋不是什么鐵骨錚錚、大義凜然的君子,以極差的資質(zhì)一路苦修,她比誰都懂變通,比誰都圓滑。她有過口蜜腹劍,有過阿諛奉承,有過鉆營逢迎,但自己是不能交易的,誰也不配拿她做交易。 需要的時候,她比誰都狠。 她以甜言蜜語蠱惑了那人,緩下形勢,然后伺機殺人,卷走財物,二話不說一路逃出蕃城。 后來寧家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事,大肆追捕,陸照旋又是逃又是殺,逃了十幾年,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寧家勢力范圍,這事對她的影響才慢慢消下去。 然而自她元嬰后,不可避免地有了些聲名,重又回到寧家視線中,一直為寧家留意,聽說她在秭殊洞天隕落了,無論是寧正陽還是另一位元嬰老祖都大松一口氣。 雖說陸照旋當(dāng)初不過初凝嬰,始終無法渡劫,沒有威脅寧家的實力,但越是了解她,便越是明白她的難纏與強大,明白她永不停歇的前進(jìn)、永不熄滅的野心。 寧家那位老元嬰甚至扼腕此人不是寧家弟子、痛惜當(dāng)初結(jié)下的緣份因為一個不肖子弟而反目成仇。倘若給陸照旋一個稍好的出身,或是給她一副稍好的資質(zhì),如今早是另一幅模樣了。 寧正陽有時會為她遺憾,會覺自愧不如,但更多的時候,又有一種自己也覺鄙陋的慶幸,慶幸她沒有那樣的出身和資質(zhì),不會讓他不得不仰視,不會讓他像面對流洲三大世家中天才弟子時那般仿若云泥。 聽說陸照旋隕落時,寧正陽甚至覺得心頭一座大山被人搬開,那種如芒在背的緊迫感終于消失了。他不討厭陸照旋,甚至于多年前的好感至今仍未消退。 但他恐懼她,尤其恐懼她永不放棄的執(zhí)著,他知道她只要活著就會永遠(yuǎn)前進(jìn),而他早晚有一日會被她追上。 被一個資質(zhì)極差、凡俗出身、福緣淺薄,他以為只能永遠(yuǎn)仰視他背影的人超過,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身后,從此難望項背。 寧正陽恐懼這樣的事,所以,陸照旋還是死了最好。 “你不是死了嗎?”此時,人就站在他面前,錯愕與訝異齊起,他自己都無法說清心湖泛起的究竟是喜是郁,只能神色復(fù)雜地望著她。 “寧家不倒、秦氏不滅,我怎么會死?”陸照旋神色平靜,反問。 “你這是來報仇了?” “你可以這么認(rèn)為?!标懻招p輕頷首。 寧正陽見了她心情復(fù)雜,既郁又喜,陸照旋見他可沒這等百轉(zhuǎn)千折。她與寧正陽倒沒什么深仇大恨,就只是普普通通的立場不同,不殺不行而已。 當(dāng)初寧家又是追捕又是懸賞,寧正陽其實找到她了。她明光,他玄感,她窮途末路,他神完氣足,陸照旋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逃生,但同樣,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甘心死。 寧正陽本來是要殺了她的,是陸照旋又是裝可憐又是扯情分,騙出了一條生路。這事說來并不光彩,也不值得驕傲,但已是她當(dāng)時唯一的生路。 后來再見時,兩人已俱為化丹修士,寧正陽早不是那個容易哄騙的少年天才,見了她便下死手。 那時陸照旋恰巧為秦家追殺,又與寧正陽狹路相逢,新仇舊怨湊在一起,成為陸照旋千載修行中最最艱難的一段日子,逼得她恨不得跳進(jìn)弱水迷霧,一夜漂到別的洲島去,離流洲越遠(yuǎn)越好。 如今,是討債的時候了。 “那便讓我討教你的破元劍典究竟走到哪一步了?!睂幷柮C容正色。 “請便?!标懻招恢每煞?。 在靜謐無聲之中,兩道劍光竟不約而同倏忽而起,化為游龍,一為青,一為白,盤旋對峙。 “我是聽說你盜取了席家的極品昆吾,本以為是謠傳,未料竟是真的?”寧正陽望著那如白虹的劍光,露出驚容。 極品昆吾自有劍氣,光明洞照,寧正陽這種劍道大家?guī)缀跏且灰姳阒?/br> 寧家學(xué)劍,傳承名為七煞劍經(jīng),自元嬰老祖至普通弟子,沒誰不會耍兩手劍法的,放在鳳麟洲也許可以吹個劍道世家,放在流洲就只是眾多劍道傳承之一了。 雖則放在整個流洲只是中上,但所謂萬法歸一,練到高深處,便是一套入門劍法也能威力無窮。歸根結(jié)底,是人使劍,不是劍驅(qū)人。 寧正陽被寧家奉為天才,正因為他是足以超越劍法本身的劍道天才。 在被追殺的歲月里,陸照旋無比了解此人的手段,同樣,寧正陽也了解她。 她無意辯解從席家盜取的那把已經(jīng)毀在秭殊洞天,這把是轉(zhuǎn)世后的機緣,只是微微搖頭,以沉默作答。 游龍旋繞而飛,卻遲遲沒有交鋒,乍見似雙雙戲舞,渾不似性命相爭。 青龍搖首,白龍擺尾,緩緩而蕩,似相嬉戲,轉(zhuǎn)瞬卻忽地銳光一閃,化作長虹相卷相合,蕩開無數(shù)煙云飛絮,殺機縱橫。 七煞劍經(jīng)是至兇至猛之術(shù),講究奪人心魄、摧人膽氣。越是對劍道有天賦和造詣的人學(xué)起七煞劍經(jīng)便越是事半功倍,倘若心氣與其相合,便能超越七煞劍經(jīng)本身的品質(zhì),更生出無窮狠辣。 若非劍道造詣極高、極精擅劍法者,遇上七煞劍經(jīng)高人,便會覺四面楚歌、盡是殺機,進(jìn)退不得,不知生路何在。 若是心性堅定、經(jīng)驗豐富者,或許會憑借經(jīng)驗與膽氣撞出一條生路來,倘若遇上心性不堅者,更會束手束腳,膽氣全無,演化出一場災(zāi)難來。 不巧,陸照旋既不是劍道門外漢,更從不知道怕,甚至于,在寧家的三十多年修行、與寧正陽數(shù)年交手,讓她對七煞劍經(jīng)無比熟悉。 寧正陽狠辣,她只會比他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