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道友過譽(yù)了?！迸徼髫S淡淡一笑，“我看這蓮池風(fēng)光極好，大若巖想必不差，既然見了兆前輩的妙手匠心，不如也去看一看蒼君的手段?！?/br>
    他還捂著他的祖洲來歷，裝作一個蓬丘土生土長的修士，陸照旋也就順著他，仿佛真的不認(rèn)得誰是裴梓豐、也不知道對面人是祖洲大名鼎鼎的緣生宗祖師。

    兩人游遍蓮池，神識幾乎能把這萬頃荷塘犁過一遍，并未尋到什么非同尋常的蹤跡，更別提找到太素白蓮了。

    陸照旋疑心裴梓豐也許尋得了什么蛛絲馬跡，故意不提，想等著支開她去尋，無奈她確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裴梓豐的提議算是一條可行的出路。

    退一步說，倘若裴梓豐當(dāng)真有所發(fā)現(xiàn)，她也不會任他取走。她尋不到太素白蓮，總能搶尋得到的人吧？

    湖光微漾，碧波接天，遠(yuǎn)天盡頭有一座碧水環(huán)繞、永遠(yuǎn)無法到達(dá)的高峰。

    無論從蓮池的哪一處角落，都能望見這座奇峻之峰，然而無論從何處出發(fā)，一路向其飛行，哪怕是飛上一萬年，也終不能與其略近。

    蓮池碧波萬頃，終有盡時，而那座山峰卻永遠(yuǎn)在遠(yuǎn)天盡頭。

    到了蛻凡期，自然便一望可知這分明是兩處天地，相互投映。

    陸照旋與裴梓豐談笑風(fēng)生，似真是來賞景的，兩人一同出了蓮池，唯有一道幽光在她踏出蓮池的一瞬間，自她影子中竄出，旋即消散滿目夜色與月光之中，仿佛并未出現(xiàn)過。

    第57章 魔心化身，目光交纏

    裴梓豐若有所覺地偏過頭望了她一眼, 只對上陸照旋無比坦然，甚至還帶著探尋的目光，似乎懷著同樣的心境與他對望。

    他與她對視了片刻, 收回目光，微微笑了笑, “陸道友熟悉大若巖嗎？裴某還是第一次來?！?/br>
    陸照旋不知他賣的是什么藥，蛻凡修士已能辨清虛實，裴梓豐能從茫茫虛渺之世中尋到蓮池，那便必然能尋到大若巖。她正要隨口打發(fā)過去, 卻聽得耳畔似有人聲。

    “我知道。”

    她認(rèn)得那是洞天之靈雪朱的聲音，略一思忖，偏頭朝裴梓豐笑道, “說來也巧, 在下方才來時似也見了大若巖蹤跡，裴道友若信我，只管隨我走便是?！?/br>
    裴梓豐拿目光微妙地覷了她一眼，頷首，“道友請?！?/br>
    陸照旋泰然引他前行, 耳畔有雪朱為她指路，她一邊留神裴梓豐, 一邊卻仍分心在蓮池。

    她并不放心裴梓豐，不信此人不會在蓮池留下后手，甚至有心懷疑他是已尋到了太素白蓮蹤跡，刻意將她引開, 只不過，她并未找出破綻，隨裴梓豐去尋大若巖也不失為一條可行而有效的出路。

    盡管如此, 陸照旋還是留了一手。

    修士凝嬰后，元神乃成，可修第二元嬰，此為修士一具身外化身，幾乎與修士自身實力相若。心念所動，第二元嬰便隨之而動，是一等一的法門，需要底蘊(yùn)、傳承、水磨工夫缺一不可。

    當(dāng)初剿滅朝家時，陸照旋為邪修所擄，封祀寒前來追擊，用的便是第二元嬰身外化身。

    陸照旋轉(zhuǎn)世后，底蘊(yùn)與傳承都不再是問題，唯獨(dú)凝成元嬰時間還太短，水磨工夫不到家，并未修成第二元嬰，然而第二元嬰必能修成身外化身，身外化身卻未必要第二元嬰。

    在元門傳承中，有一門法術(shù)，雖被歸類為旁門左道之術(shù)，但若有人修成了，即使是世家弟子遇見了，也多半大感頭痛。

    這門法術(shù)喚作魔心千障，隨修士心魔而生滅，是一等傷人傷己的法術(shù)，危險之余，對修習(xí)之人也有極嚴(yán)苛的條件，往往能練成的不敢去練，敢去練的沒那個天賦去練。

    而這門法術(shù)一旦練成，莫說一具身外化身，便是千具百具也一概來得。

    陸照旋一路修行，雜念無多，一心只想求道成仙，縱有心魔，往往也在她格外熾烈的求道之心面前潰不成軍，按理說，這門法術(shù)于她無比雞肋。

    然而事實是，她前世初學(xué)此門法術(shù)，便一舉功成，絲毫沒有滯澀。

    她不像旁人那般，練就這門法術(shù)后轉(zhuǎn)瞬便能分化無數(shù)魔心化身，而是唯有一具，卻好似勝過旁人千萬具。

    陸照旋心知肚明，這是因她有一樁壓倒一切的心魔，這是她道途上最難過的坎。

    她同謝鏡憐說到自己道途最大的前障便是自我，她太過看重自我，離“無我之境”相差千萬里，謝鏡憐沒當(dāng)一回事，陸照旋自家卻知道這前障究竟有多難。她不會因為這心魔而隕落，但總有一天，她會因為這心魔而無法寸進(jìn)。

    只要她靈智未息、記憶不滅，魔心化身便會長長久久地跟隨她，不因她轉(zhuǎn)世而消散，也不必重新練就。平日里藏身于她影子中，此時被她留在蓮池之中，繼續(xù)探尋太素白蓮蹤跡。

    裴梓豐也許有所察覺，但魔心化身似心魔無形無相，只要陸照旋不讓其現(xiàn)身，拿任他再敏銳，也絕不可能捕捉到。

    陸照旋依照雪朱的指示，引著裴梓豐一路尋到大若巖。

    將至之時，裴梓豐朝她微微一笑，似無窮柔情，“多謝陸道友引路?！?/br>
    “榮幸之至?！标懻招鼐`以淺笑。

    踏入秘境之時，她看清裴梓豐平淡如水的目光。

    與她一般無二。

    ***

    從似真似妄的海水中踏入大若巖的一剎那，陸照旋恍惚感覺自己仿佛奮力上涌的海潮，轉(zhuǎn)瞬從谷底攀至崖邊。

    從低維攀至高維，感覺無比奇妙。

    眼前是一條長長的、宏大的甬道，道兩旁盡是精美繁復(fù)的壁畫，不知在此處靜靜等候多少年，終于迎來了新的訪客。

    陸照旋為這景象忡怔了一剎那。

    她并未想過她明明是來尋大若巖這座“山”，卻尋到了畫廊甬道里來，而無論怎么說，不管是兆花陰還是慎蒼舟，好似都不是會為自己涂抹上輝煌金彩以粉飾包裹的人。

    裴梓豐的詫異與她一般無二，甚至因為他知道的更多，而顯得更多一些。

    “未料慎前輩與兆前輩有此雅興?！彼α艘宦?，“如此勝景，不容錯過，陸道友是否同裴某同賞？”

    “裴道友請?！?/br>
    兩人并行至甬道邊，舉頭去望那格外高大的壁畫。

    每一幅畫都仿佛有數(shù)丈寬，足以讓人數(shù)十步方能看完。兩人俱是修士，本不必麻煩，然而拿神識去探，卻覺捉摸不定，好似神識前并無什么壁畫，唯有一面光禿禿的墻壁一般。

    陸照旋暗暗思忖這究竟是什么手法造就的，問元的世界好似與她所熟悉的這個截然不同，而山海境便是連通兩個世界的門，讓她于此見識更新奇、更廣闊的新天地。

    第一幅壁畫上，有人紅衣獵獵，俯瞰眾生，無數(shù)人朝她仰首而望，又朝她俯首而伏。

    陸照旋認(rèn)得那紅衣俯瞰之人，正是她自傳承中所見的問元大能兆花陰。這壁畫想來敘述的便是她登臨問元后的威風(fēng)赫赫。

    第二幅壁畫上，兆花陰劍沉，她臉上露出極錯愕與極冷酷交織之色。

    陸照旋不知往事，只是略感詫異，而裴梓豐望著那幅壁畫，任他再是冷淡、再是對外物無動于衷，也不由心起微瀾，生出淡淡悵惘來。

    陸照旋立在他身側(cè)，不知怎么的，竟立時覺察到他心緒起伏，朝他望去。

    裴梓豐覺其注目，不由收起思緒，目光微妙地望了她一眼，罕見地不做言語，更未露出幾乎成為習(xí)慣的溫和笑容，反是任漠然由眼底到面上。

    陸照旋猜到祖洲或許留有兆花陰往事，這壁畫勾起了裴梓豐的記憶，卻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什么，只得打量他幾眼，收回目光，再去看下一幅畫。

    第三幅壁畫上，兆花陰飛立于長空，身形近乎透明，似乎隨時會在天光里消散。

    唯有她的目光，冷冽得好似刀光。

    畫面戛然而止，陸照旋錯愕地發(fā)現(xiàn)兩人似已走到甬道盡頭，然而明明方才神識掃過時，她覺得這是一條無邊無際的甬道。

    “往前走會回到第一幅畫那里?！迸徼髫S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道，“這是問元常見的手段，時空在此永遠(yuǎn)循環(huán)，若不找出線索，便永遠(yuǎn)無法跳出循環(huán)?！?/br>
    陸照旋意識到自己對問元所知甚少的現(xiàn)實已顯露無疑，她不知道裴梓豐究竟時何時看出來的，也許從她突破蛻凡起他便隱有猜測，又或許是她言語間無意透露。

    “我見識淺薄，還需裴道友不吝指點?！标懻招`開笑容。

    裴梓豐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似是想調(diào)侃她些什么，卻又強(qiáng)行止住了，只是道，“這線索必在圖中?！?/br>
    陸照旋經(jīng)驗堪稱豐富，其實不需他說，對此也有預(yù)料。她回過頭去望那三幅壁畫，試圖從中探尋出些什么隱含的信息。

    自這三幅畫中，隱約能拼湊出一個故事來，無外乎便是兆花陰晉升問元高高在上，半途遭受挫折，卻始終迎難而上。

    甚至于，若信馬由韁地大膽胡猜，陸照旋認(rèn)為這第二幅畫上說的是一個關(guān)于背叛的故事。

    這猜測無端篤定，非要說的話，是因為兆花陰的神情。

    那種極度的錯愕與極度的冷酷，是遇見早有預(yù)料的背叛而流露的。心懷僥幸，又明白這背叛是必然發(fā)生的。

    復(fù)雜與矛盾似是不足以說明這樣的情感，沒有見過或經(jīng)歷過的人永遠(yuǎn)也無法理解。

    陸照旋曾試著理解，她也許成功了三分，剩下七分由包容替代。

    謝鏡憐為異母弟弟算計后，露出的便是這樣的神情。

    是誰背叛了兆花陰？會是慎蒼舟嗎？

    唯一讓陸照旋捉摸不透的是第三幅畫，兆花陰在畫里身形淡去，究竟是將隕落，還是將飛升？

    這甬道壁畫僅這三幅，又到底想從中說明什么？

    陸照旋若有所思，一偏頭，望見裴梓豐踱步到她身旁，與她并肩望著那第三幅畫，眉目舒展，神情柔和，無比專注。

    她隱約疑心他從中找出了什么她未尋到的線索，沉吟片刻，朝他微微一笑，柔聲道，“裴道友是否從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裴梓豐聽她發(fā)問，泰然偏過頭，目光竟首次不再淡漠，似湛湛春江水，堪稱溫柔地望著她，“我只是覺得，向道而生，為道而死，這很美?！?/br>
    陸照旋不覺一怔，似探尋似空茫地望著他。

    目光交纏，仿佛月光與水光交錯，似清澈坦蕩、浩渺輝煌，又好似旖旎繾綣、柔情蜜意。

    她望著裴梓豐，后者便也就溫柔地望著她。

    陸照旋眼睫輕顫，仿佛蝶翅難承清風(fēng)之拂，不知為何，她竟想挪開目光。

    但她抬眸，回以清湛似水的目光，輕聲道，“是很美?！?/br>
    她說完，毫不留戀地移開目光，重去看壁畫。

    裴梓豐凝視著她為素白面具覆蓋的側(cè)臉，那片刻清湛與溫柔好似從未存在，徒留仿若清夢的恍惚。

    他忽地垂眸一笑，轉(zhuǎn)而與她一道注視那壁畫。

    兆花陰高高在上，神情淡漠，仿佛神祇，在一紙?zhí)旃庵型断伦⒛?，似凝視著他們，又好似什么都沒看。

    第58章 道器摧折，玄元大秘

    陸照旋凝視著這幅畫。

    十?dāng)?shù)萬年前的大能永遠(yuǎn)留在畫中, 穿過時光投來注視，仿佛回應(yīng)面前這兩個并排而立的修士的注目。

    陸照旋的心思仿佛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兩份，一份牽纏糾葛, 一份平淡無波。

    牽纏糾葛的那份淡淡的，好似極遠(yuǎn)處飛絮游絲偶然降臨, 輕淺地纏繞了兩下。平淡無波的那份好似明鏡照影，把她的一切情緒都照得敞亮。

    陸照旋不得不承認(rèn)裴梓豐與她想得不太一樣。有那么一瞬間，她竟然覺得自己仿佛同他的心離得很近很近。

    他說，向道而生, 為道而死，這很美。

    她幾乎以為他窺見了她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