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誰想過這樣的日子呢？我要是會投胎，我也想富貴一生無憂到老啊。”

    少年垂首不言。

    華胥夢轉(zhuǎn)。

    少年執(zhí)舟滄浪, 披荊斬棘，四下尋仙。

    眼見他華發(fā)早生，眼見他仙緣難求, 眼見他掙扎求進(jìn)，眼見他命途多舛。

    蒼茫浮沉數(shù)百載，回首蒼顏白發(fā)、故交零落、大道難求，他已是垂垂老矣，大限將至。

    老廟破瓦下，綺年玉貌、容華勝錦的女子托著腮，“那你這一生還真是十分坎坷?！?/br>
    那容貌太熟悉，分明是就是她陸照旋。

    “大道難成，這世上孜孜以求的何止我一人，豈有我必得道之理？”華發(fā)的老者淡淡笑了，眼底是多年沉浮留下的蒼茫，“道友也不必為我嘆惋，這世上比我命途坎坷的多了去，我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gè)罷了?！?/br>
    “我?guī)熜忠策@么說?！本_年玉貌者垂眸，“還總說我不知惜福，早晚追悔?！?/br>
    “福運(yùn)本是好事，倒也不必苛責(zé)。焉知未必不能另成一番事業(yè)?！鄙n顏華發(fā)者微微一笑，浮沉過眼，盡是淡然，“只要始終有一顆求道向道的心，便不負(fù)此生修行?！?/br>
    “說得輕巧?！本_年玉貌者不知帶著何種情緒，千絲百轉(zhuǎn)，最終只是清清淡淡，“這一顆從未動搖的心，卻是修行路上最難過的關(guān)?！?/br>
    蒼顏華發(fā)者只是往門檻上一坐，微微仰首，靜靜望著雨水從瓦片上滴落。

    “但我不信?！本_年玉貌者忽地開口，惹得蒼顏華發(fā)者回眸，望她在破陋屋舍內(nèi)更顯綺麗的眉眼，似能以美貌照亮這昏暗。

    “我不信我是蕓蕓眾生中的隨便一員，這世上也沒有人可以取代我?！碧旃饣薨?，隱約從破瓦中照進(jìn)老廟內(nèi)，昏暗中她面容半明半昧，無比漠然，“而我有決心證明這一切。”

    蒼顏華發(fā)者靜靜地望著她，半晌露出一個(gè)笑容來，說不出是感慨、惆悵、艷羨還是向往。他輕聲道，“道友道心堅(jiān)定，終有一日能逐風(fēng)浪而上云霄，可惜在下看不到了。”

    “坐化之后，尚有轉(zhuǎn)輪，又豈知你來世不能抱現(xiàn)時(shí)道心而行？”綺年玉貌者緩緩走至門邊，仰首而望，長天寂寂，雨聲泠泠。

    “倘若轉(zhuǎn)世重來，沒了往昔記憶，不知此世掙扎，也許連性格也不相同，我還是我嗎？”蒼顏華發(fā)者反問。

    “若你始終一心向道，總有一日能憶及前塵。”綺年玉貌者伸出手，雨滴在指尖，轉(zhuǎn)瞬化為無形，“況且，只要還有這么一顆求道之心，你不正還是你嗎？”

    “怎么稱呼？”綺年玉貌者回過頭來。

    “在下姓裴?！?/br>
    “裴道友，祝你來世順?biāo)欤佬拈L存?！彼f著仿佛咒人早死的話，可在場的兩人卻都不覺這話有問題。她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敬你這份道心?！?/br>
    蒼顏華發(fā)者沒有回答，也再無法回答。

    她輕嘆了一聲，為其攏好鬢發(fā)。

    回首，檐外，雨停了。

    ***

    “師妹，你感到不甘了嗎？”曾經(jīng)的少年已雄姿英發(fā)，野心是他最好的點(diǎn)綴。青澀褪去，剩下的是無盡的傲慢與冷酷。他微笑著望著她，好似在看什么掌中玩物，漫不經(jīng)心，又饒有興致。

    回答他的是沉默的劍光。

    “像你這樣的人，若不是這樣的近乎摧朽的破滅，大概永遠(yuǎn)也不會感到不甘吧？”他喃喃自語，仿佛對那鋒銳無匹的劍光視而不見，“你永遠(yuǎn)篤信你自己那套，仿佛整個(gè)世界都與你隔開，如果不是完全摧毀你習(xí)慣的、依賴的、篤定的，你永遠(yuǎn)也不會變?！?/br>
    “所以，你要?dú)Я艘磺?，毀了我？”她終于開口了，寒山映雪、冷泉凝冰。

    “我想教你?！彼詿o比溫柔、無比繾綣的目光望著她，“我才是對的?！?/br>
    她的劍光可以分山蹈海，可以斬殺一切宵小，冷得好像寒夜月光，銳得好像怒夏驚雷，然而終有劍光難以逾越的、終有一劍無法破開的。

    他為她攏起散亂的青絲，一如年幼時(shí)光。

    她倚在他懷中，一切渺遠(yuǎn)得好像一場夢，唯有他的面容無比清晰……

    不，或許清晰的不是他的面容。

    而是她的目光。

    “我的道，不需要別人教我怎么走。”

    “明敘涯，早晚有一天我會證明你是錯的?！?/br>
    言尚未盡，她已如輕煙飛絮，漸漸湮滅，蝶翅摶風(fēng)，于天光中消散。

    他伸手去捉，卻什么也握不住，再攤手，掌心唯空。

    明敘涯凝視著掌心，陰騭漸漸凝于眸中，有那么一瞬間，他好似要冷笑，但最終還是沒有。

    他只是慢慢合攏五指，攥緊了拳，輕聲說道，“我不信。”

    ***

    陸照旋只覺自己好似分成了無數(shù)份，在無數(shù)不同的人生中輪轉(zhuǎn)，每一個(gè)都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那樣渺遠(yuǎn)，又這樣熟悉。

    有時(shí)她是執(zhí)著求仙的凡人，心心念念卻求而不得；有時(shí)她又是清心寡欲的修士，一心向道卻天不假年。有時(shí)她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瑓s在緊要關(guān)頭中道崩殂；有時(shí)她艱難坎坷，好不容易窺見天光卻半道劫數(shù)纏身……

    不知道為什么，她偶爾也會夢見一張熟悉的面容，與她糾纏并不多，但再細(xì)微、再微不足道也會在夢中有過一瞥。

    他是清心寡欲卻機(jī)緣不足篤定時(shí)助她一臂之力的貴人，是執(zhí)著求仙卻求而不得后予她道法的神仙，是欲破桎梏卻難脫束縛時(shí)的恩公……

    她看得出來，他的修為日益深厚，他的手段也日益多端，然而無論她分成多少個(gè)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無論她改換什么樣的身世出身，他都在。

    “為什么要幫我？”有一個(gè)她零落凄慘，冷冷地問他。

    “因?yàn)槟阍?jīng)幫過我?！彼灰詾殁琛?/br>
    “我沒幫過你，你認(rèn)錯人了?！?/br>
    “幫過的?！彼曋抗忾W動，好似晨露與未明的天光。他鄭重而溫柔地望著她，“現(xiàn)在的我之所以是我，是因?yàn)槟??！?/br>
    “你認(rèn)錯人了?！彼o靜道，“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我記得很清楚?！?/br>
    “不是現(xiàn)在的你，是前世的你。”他解釋道。

    “前世的我？”她詫異，顯然從未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然而再驚人的答案也無法激起她更多的情緒，她很快卸下那詫異，“前世的我，沒有這樣的坎坷、沒有這樣的卑微吧？沒有試過為了一口飯放棄尊嚴(yán)，這還是我嗎？”

    “你曾同我說過，只要還有一顆向道之心，那便無所改變。”他神色分毫未變，反而朝她微笑，“你還有向道之心嗎？”

    她凝視著他，意識到自己永遠(yuǎn)無法說出那個(gè)“不”。

    后來，四海之大，他們無處不能去，道之所在，似乎也就是眼前身前。

    但好像還有哪里不同。

    有很多次，她會忽然回頭，想看看他是否還在身后，她會突然心悸，不敢去想那否定的答案。

    但無論是哪一次，只要她回頭，他永遠(yuǎn)都在。

    有很多次，他凝視著她的背影或側(cè)顏，目光里閃動的是最純?nèi)挥肿罨薨档那殂?，他會忽然想開口，卻最終化為一個(gè)平靜的笑。

    但無論是哪一次，只要他抬頭，她都不會讓他的目光落空。

    一切始于一場跨越轉(zhuǎn)輪與生死的相逢，終于一場奔向轉(zhuǎn)輪與生死的離別。

    生死是人間難避之事，大道難成是修士最正常的經(jīng)歷，仇怨易結(jié)，苦厄難解，沒有什么是情理無法解釋的。

    然而再合情合理的結(jié)局，也擋不住意圖阻攔的手。

    他想勸她不必執(zhí)迷，不必為他報(bào)仇，大道朝天，走下去便比什么都好，無需為一個(gè)似如停駐腳步。

    然而千言萬語在喉頭凝結(jié)，最終化為一句嘆息。

    他凝視著她的側(cè)顏，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湊近。

    停在了半途。

    然后無力地垂下。

    仇恨、生死、轉(zhuǎn)輪，一切與曾經(jīng)的每一天沒有任何分別。

    后來她尋到他的轉(zhuǎn)世，渡他仙緣。

    再后來……

    他們的緣份，止于此，此后千世百輪，再無交集。

    她還是沉浮、跌撞、福緣淺薄。

    “師妹，你就是過得太順了?！彼[約聽見這話。

    夢醒了。

    陸照旋悵然若失。

    她猛地回頭，有人遠(yuǎn)遠(yuǎn)而立，與她對視。

    他的目光是那樣復(fù)雜，又仿佛無比平靜。他是那樣溫柔，又仿佛無比冷漠。他像是在看最親密、最熟悉的人，又好像……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陸照旋恍惚想著，也許在他的眼中，她也正是這樣的。

    而他們，也確實(shí)正是陌生人。

    萍水相逢、素不相識、轉(zhuǎn)眼就能拔刀相見的陌生人，唯一的聯(lián)系是不作數(shù)的前世。

    裴梓豐凝視著她，好似掙扎著什么、猶豫著什么，又好似難以掙扎、不容猶豫，沖動壓倒理智，情感壓倒冷漠，他禮貌、克制又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可以吻你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大家，今天卡文了

    明天加更補(bǔ)償一下~

    第73章 命中注定，緣分使然

    他簡直出人意料。

    陸照旋想。

    但不知為何, 她微垂眼瞼，竟為這個(gè)堪稱荒唐的請求而停駐了片刻。

    盡管她不愿承認(rèn)，但也許……有那么一瞬間, 她真心實(shí)意地為這個(gè)荒謬的問題而有過片刻的遲疑。

    也許她該裝作沒聽見這個(gè)問題，這樣冒昧的請求本就沒有回應(yīng)的必要, 而以裴梓豐的性格與自尊，根本不可能再問第二遍。

    “不可以?！彼卮鸬溃瑳]有留下一點(diǎn)猶豫與遲疑的痕跡，仿佛過往真如逝水, 無復(fù)波瀾。

    她不喜歡回避。

    裴梓豐凝視著她，眼神復(fù)雜，卻在她回答之后輕輕笑了笑, 仿佛得到的并非斷然的拒絕, 而是得以釋懷的寬慰。

    他坦然一笑，“未料竟會在這清虛境中遇見陸道友，實(shí)在是緣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