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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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營帳,明檀只覺寂靜非常。 親王營帳從外來看便要比其他將領的寬大不少,內里也布置得十分舒適,她模模糊糊瞥見軍事沙盤前立了道黑色身影,頓時心跳如擂,不敢多望,只眼觀鼻鼻觀心地行至桌案前,遠遠控制著嗓音如常,福禮道:“王爺,沈小將軍派奴婢來給您送粥,荷葉粥還冰著,正是清淡解暑?!?/br> 江緒:“……” 這聲音。 第二十二章 過了約有小半盞茶的功夫, 立在沙盤前的那道身影也未動分毫,更未應聲。明檀心里七上八下的, 提著食盒的手都有些輕微發(fā)抖, 她眼睫撲扇, 一點點,一點點地往上抬起。 及至視線的, 是先前瞥見的那道黑色身影,清雋挺拔, 身量頎長,瞧著比舒二和沈玉還要略高半寸。 ——竟不是五大三粗的莽漢。 明檀極快地收回目光,見他并未有應聲打算,只好放緩動作,將瓷碗放置在桌案之上, 極慢地倒著荷葉粥,想著能不能拖延時間, 拖到他主動回頭好讓她看清相貌。與此同時, 她還忍不住抬眼,小心偷瞄著那道背影。 可那道背影就像是存了心般,一動未動,毫無轉身跡象。 明檀現(xiàn)下是個小婢女, 也不可能無端搭話,萬一因多嘴被拖出去受罰, 那可真是沒地兒說理。 磨蹭半晌, 眼見粥就要倒完了, 她心下不甘,偷瞄背影也愈發(fā)頻繁。 忽然,那道背影一動,似有回身跡象,明檀驚得粥都差點灑開來,慌里慌張地斂回目光,做賊心虛般低低埋著腦袋。 來人步子極緩。 從沙盤至桌案不過三四丈的距離,她卻感覺又過了大半盞茶,繡有暗紋的衣擺、靴履才緩緩走至近前,落入她的眼底。 江緒立在桌案前,不經意般掃了眼案邊垂首侍立的小婢女,撩開下擺落座,舀著荷葉粥,嘗了一口。 行軍之人的手自然細膩不到哪兒去,他掌上生繭,指腹粗糲,手背上還有近日練劍不慎刮出的新傷,不過他的手型極為好看,掌寬,指節(jié)瘦長,指骨分明。 明檀看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比先前更緩慢、更細微地抬起了眼睫。 映入眼簾的,先是交疊的外衣領口,而后是脖頸、喉結、下巴、唇、鼻、眉眼—— 那是一張,輪廓分明,極為俊美英挺的無瑕面龐。劍眉星目,鼻挺唇薄。如遠山寒月,凜不可犯。與她從前見過的那些從戎之人都不一樣,論姿容氣度,比之名動上京的舒二公子都毫不遜色,甚至多了種……沉金冷玉般的矜貴之感。 明檀怔住了。 這就是定北王殿下么。 是……是不是搞錯了。 念頭方一閃而過,便有人撩簾入帳,為她解惑。 “王爺,宮中傳信。” 來人單膝叩地參稟,話頭特地停了一瞬,余光瞥見前頭那不懂事的小婢女竟無回避之意,且王爺好像也沒揮退的意思,他有些遲疑。 江緒抬眼,睥睨疏淡道:“說?!?/br> “是。”來人垂首拱手,繼續(xù)道,“宮中傳信,王爺所書《勵軍束伍論》,圣上著意命翰林院謄抄,并與王爺先前所書數(shù)篇兵法論則整理成冊,不知王爺有何示意?” “謹遵圣意即可?!?/br> “是。那…屬下告退?!?/br> 來人又掃了眼小婢女。 然此刻小婢女滿腦子都在想:還會寫文章?雖是與行軍打仗有關的兵法,但能自行成論便是有自己獨到的見解。領兵打仗之將帥,對兵法有點兒自己的見解實屬正常,可不是所有將帥都能將自己的見解好生表述出來。 就像她爹與她舅舅,她爹追文賞雅還勉強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可她舅舅空有一身本領,每回一開口就是些個大白話,莫說論著了,把想法說清楚都不容易,所以她這未來夫君還挺—— “你還在這干什么?” 明檀正想得入神,忽而有道聲音打斷她,與浸在冰鑒中的荷葉粥般,都帶著消暑的涼意。 她打了個激靈,慌亂間囫圇與那道平靜視線對了一瞬,又忙垂下來,軟聲告了個罪:“王爺恕罪,奴婢這便走。” 她不甚熟練地收拾著空碗與食盒,匆匆福禮告退?;厣硗鈺r,步子都比平日要快上不少。 江緒掃了眼她嬌小薄瘦的背影,復而垂眸理事,倒也瞧不出什么多余情緒。 “怎么樣怎么樣?”出了營帳,離遠了些,白敏敏忙小聲追問。 明檀抿唇不言,一張小臉還緊張得泛著白。 待與沈畫會了面,一道出了京畿大營,白敏敏已是急到不行,圍著明檀團團轉道:“我的小祖宗,你倒是說呀!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怎的都嚇呆了?” 晌午正是天熱,明檀嗓子都有些發(fā)干,她緩了緩緊張情緒,艱難咽了下口水,出言道:“確…確實極有威勢。” “……” 完了,還真和野豕似的。 白敏敏腦袋嗡了幾息,眼前似是閃過一頃白光,站太陽底下,人都暈乎得晃了晃。 好半晌,她回過神,忽又按住明檀肩膀,自己都心里沒底地安慰道:“莫慌,莫慌!我來想想辦法。” 白敏敏在想主意上素來算不上十分靠譜之人,這會兒腦海中滿是從前看過的那些個才子佳人的話本,那些話本中,倒不乏千金小姐與窮書生想方設法夜奔逃婚之事。 她靈光一閃,忙道:“有了,不若回去稟了我父親,就說定北王殿下形容丑陋十分粗鄙,你委實是不愿嫁,我與你一道磨著我父親,讓他為你周全,到時再安排一場不慎失足、溺死出殯即可!” “只不過如此一來,阿檀你怕是無法再留在上京了,以后你便隱姓埋名,去江南富庶之地,父親定會為你尋一戶好人家,保你此生富貴無憂?!闭f到此處,白敏敏眼中還淚光盈動起來,“雖然以后再難相見,但這也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著想,我與婉婉在京城,一定會時時想念你的。” “相貌當真,粗鄙至此……了嗎?”沈畫猶疑。 白敏敏:“那必然是粗鄙不堪,形容野豕——” 明檀先前一直走神回想著那人的樣貌神情,聽得沈畫所言“相貌”二字才反應過來,想都沒想便擲地有聲地反駁道:“誰說他粗鄙了?誰說我不愿嫁了?定北王妃之位一定必須即便死都是本小姐的!” “……?” 白敏敏與沈畫都被她駁得怔了一瞬,還不由得對視了眼。 明檀懶得解釋:“快隨我去趟周府。” “去…去找婉婉?就穿成這樣去?” 明檀上下掃了自己一眼,差點忘了,現(xiàn)在還是身丫鬟打扮,且姑娘家家白日在外招搖到底不好。也罷,是她太心急了。 想到這,明檀又改了主意。先是依原路回了府,又另寫了封信,著人送去給周靜婉。 一直等到日暮時分,周靜婉終于派了小丫頭上門,送來幾頁最新謄抄的《勵軍束伍論》,并附上其父的一句點評:“言之有物,新而非虛?!?/br> 周伯父乃翰林學士,儲相之才,才華橫溢又極為清高,能如此評價,那必然是寫得極好的意思了。 明檀晚膳都沒用,便迫不及待先看起了這則兵論。 排兵布陣她不大懂,但至少能看懂在寫什么。端看其論,邏輯縝密清晰,行文簡潔不失犀利,直扼要處字字珠璣,很有幾分松竹泠泠的韻味。 看完,明檀目光仍落紙上,不舍流連。及至頁末,她發(fā)現(xiàn)周靜婉還附了張紙箋,上書:“父言,新科取士,圣上所出金殿對策論兵之題,源自定北王殿下?!?/br> 都能給舉子們出題了? 那自是才華可超一甲的呀! 明檀心中喜意悄然蔓開,托腮看著紙上所言,唇角更是不自覺地往上揚起。 她的未來夫婿,身份貴重,相貌俊朗,氣度不凡,竟還這般有才! “小姐,您在笑什么呀?”綠萼與素心一道布著膳,頗有些好奇地問道。 明檀不答,只愉悅道:“將銅鏡取來。” 這時辰要銅鏡作甚,綠萼一腦袋霧水,凈了凈手,步子緊促地進了內室,取來面小銅鏡。 明檀接過鏡子,左照照右照照,發(fā)覺這幾日倒是清減了幾分,不過清減些也好,夏日衣衫薄,如此便平添幾分弱柳扶風之柔婉,甚好。 午時去京畿大營前,她思慮得極為周全。一來為避免日后被王爺認出,二來怕營中士兵見她太美,以為她這小丫頭存心想勾引王爺不讓她進帳,特意扮了番丑。 當然,她能接受的扮丑極致也不過是抹些偏黃的粉,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白皙罷了。 回府她便重新梳洗打扮了番,此刻鏡中清晰映出她的煙眉星眸,冰肌雪貌。 美人容色嬌致楚楚,與她未來夫君正是極為相配。 明檀滿意了。 只綠萼與素心暗自犯著嘀咕,原先不過早晚梳洗照上一照,現(xiàn)下用膳也要照了?那是不是該在膳桌上也擺上一面小銅鏡? 明檀又道:“素心,明日你去賬房支些銀錢……罷了,是我許的愿,理當用我的私房才對?!?/br> 她換了只手托腮,繼續(xù)吩咐道:“便從母親留給我的嫁妝銀子里拿,給靈渺寺添上千兩香油錢,然后再問問住持師父,給那日我領你去叩拜過的寶殿佛祖重塑金身需多少銀錢,就說,你家小姐在此發(fā)過愿,若如愿以償,必為佛祖重塑金身,還請住持切勿推辭?!?/br> 素心:“千…千兩?” “少了嗎?”明檀依稀聽裴氏提過,若是不留齋,尋常去寺中祈福添個五十兩即可,留齋歇腳也多是百來兩??伤脑傅盟?,千兩確實也算不得多,“那不然再添千兩?” 素心委婉道:“小姐,并非少了,千兩已是心意極足?!?/br> 雖說先夫人留下的嫁妝極為豐厚,小姐出嫁之時,侯府與昌國公府也定會再備嫁妝,可她家小姐是個手松的,偌大個定北王府,也不知是何境況,到時都需她家小姐cao持,怎么也該留些銀錢以備不時之需才是。 只不過她家小姐眼下顯然沒想那么深遠,交代了還愿事宜,又興之所至,讓綠萼備上筆墨,她要作畫。 素心綠萼齊勸:天色漸晚,作畫傷眼,不若等明日去園中再作。 好說歹說勸了下來,沒成想明檀還時時記著作畫一事,次日一早便催著去了東花園。接連幾日,明檀在府中又是作畫又是寫詩,時常感嘆些個什么,畫中姿容不及他真人半分,作的詩更是沒有半句滿意。 素心綠萼起先不知自家小姐是在瘋魔個什么,綠萼想問,素心又攔著不讓問。到底是明檀自個兒忍不住,和她們說起這偷偷相看一事。 那些個兵論她們半字都沒記住,自家小姐描述未來姑爺姿容時那不帶重復的辭藻也沒記住,但就這么日也念叨夜也念叨,兩人倒是曉得了,未來姑爺這容貌氣度,是俊到了自家小姐心坎上。 入夏多雨,連著晴了幾日,夜里忽作悶雷,次日一醒便是傾盆大雨。明檀本是邀了周靜婉與沈畫一道去東花園作畫,造作一番。可今兒這天顯然不行。 明檀在屋里悶得慌,思及她爹爹今日休沐,見外頭雨勢漸小,便吩咐素心去準備了份杏仁酪,撐傘去書房,給她爹請安了。 明檀頗善話術,只委婉地將話頭往她未來夫婿身上引了引,明亭遠便極有興致地開始大談定北王殿下的豐功偉績。 說起淳興六年秋獵,當時還是太子的成康帝林中遇襲,遭數(shù)名死士圍殺。千鈞一發(fā)之際,他孤身一人殺進包圍圈,身受重傷卻以一己之力周全護下太子,并施以極刑手段從留下的死士活口中,找出了圍襲兇手。 明檀捧臉贊嘆道:“有情有義,難怪圣上如此信重于他!” 再說起前兩年戶部侍郎貪墨軍餉,他自戰(zhàn)場僥生而歸,一人殺進侍郎府取其項上人頭,鮮血濺開兩丈遠。且不受絕色雙姝所惑,親自審理論罪,監(jiān)斬戶部侍郎滿門。 明檀眸中發(fā)光,附和道:“委實是極有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