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jié)
賈秋月做足了一副死命攙扶的架勢,然而紀正則卻如同膝蓋上生了根似得,只滿面黯然的說道:“總……總是我這做父親的寒了她的心?!?/br> 說罷,手上悄悄一拉賈秋月。 賈秋月其實心中是有著不情愿的,但她同時也明白如今這樣的事態(tài)容不得她情愿還是不情愿,一咬牙,也跟著跪了下去,紅著眼圈沖紀清歌的方向哭求道:“姑娘委屈,我和老爺心里盡知,從前千錯萬錯都是我慢待了姑娘,姑娘縱然是心中不分,也沒的要跟自家爹爹置氣的道理啊……” 紀家夫妻二人齊齊沖著女兒下跪,黑壓壓的圍觀人群瞬間一片嘩然! 紀清歌這幾日本來就因為心事不寧的緣故有些短了精神,如今看著這紀家家主夫妻兩人的念唱作俱佳,胸中的煩躁和怒火一陣陣的躥上心頭,偏偏紀家老太太將她手腕攥得死死的就是不松。 若是換了賈秋月?lián)湓谶@里拉扯不休,紀清歌輕而易舉就能脫身,但紀老太太白發(fā)蒼蒼搖搖欲墜的,就連拉扯得稍稍大力一點她都要倒,除非紀清歌對她動手,否則只能任由她拽得牢牢的。 紀清歌很清楚她現(xiàn)在面對的是一個僵局。 她對紀家老太太的記憶淡薄造成了她在沒有認出對方的時候,就被紀家占了先機。 現(xiàn)如今她除非眾目睽睽之下對這個自己禮法上的親祖母動粗,否則想讓紀老太太松手那幾乎是癡人說夢。 她能動手么? 抬眼望去,四周圍攏過來的人群愈加眾多,幾乎人人臉上都是一副驚愕莫名的神情,不少人還在對著這邊指指點點,紀清歌冷冷的抿住唇。 漸漸圍聚而來的這些人家里有的女眷是在前幾日的鶴羽亭湖畔親眼見識過那一幕鬧劇的,不僅見識了,甚至因為靖王的關系還銘記于心,這才過去幾日?此刻見到被一個老婦人拉著不放的那個少女,哪里會認不出來,面面相覷了一瞬,頓時交頭接耳了起來。 “安國公府的表姑娘?就是那個……?這些人真是她爹娘祖母?” 被偷偷問話的人也愣了,狐疑道:“這種事也能有假?” ——天底下還有亂指著人喊我是你親爹的? 就算有,怕不是早就高聲呵斥喚人來打出去了,還能一臉隱忍的任人拉扯? 所以……八成還真就是真的? 安國公府的表小姐,看著也是窈窕姣好的一個姑娘家,卻怎的……竟是個忤逆不孝的?! 就算是官宦人家平日里比起普通百姓見識多些,這樣的事也是聞所未聞的! 雖然平日里也不是沒聽說過誰誰家的小子是個不孝的混賬,但大多也不過只是禮數(shù)欠缺,最多是再關起門來頂幾句嘴,這就已經(jīng)足夠叫人指摘褒貶的了。 而大庭廣眾之下,讓自己親生爹爹為難到下跪求全的,別說是大夏開國以來沒出過,就連前周……也恐怕只有那個弒父的戾帝可以媲美了。 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姑娘,是如何為人子女的? 靖王殿下……當真屬意的是這樣一個人? 一時間,對著紀清歌指指點點的人驟然多了起來。 紀老太太似是唯恐場面不夠震撼,眼瞧著紀清歌神色冰冷,并沒有絲毫會松動的跡象,干脆也哭了起來—— “祖母的親孫孫,是祖母往日里閉門吃齋念佛,疏忽了你,祖母知道我的清歌孩兒心中有怨,你莫恨你爹爹,祖母……祖母給你賠不是了!” 她唯恐紀清歌會掙脫,兩手都抓得死死的,花甲之年的老太太老淚縱橫,作勢也要屈膝。 “你做什么?” 一旁的曼蕓嚇得心中也是一驚,連聲叫道:“說話就說話,你做這副模樣逼迫我家姑娘又是做什么!” 紀清歌深吸口氣,縱然心中受人脅迫的怒火愈加旺盛,卻也只能反手握住紀老太太的臂膀,讓她跪不下去。 紀老太太頓時如同看了希望,顫著聲哀求:“清歌,我的清歌孫孫,咱們紀家,一家子骨rou,天下再也沒有比爹娘祖母更親的親人了,清歌……” 正拉扯間,從人群外圍陡然傳來一聲冷喝—— “讓他們跪!” 這突兀的一句,聽得所有人都是一愣,一則是說話之人音色森寒,冷若堅冰,其次是這句言辭——讓他們跪?那可是親爹親祖母??! 就在眾人面面相覷的同時,說話之人已是帶著一身的凜冽大踏步走了過來,朱紅的親王袍服所到之處,原本已經(jīng)圍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自動擠擠挨挨的向兩旁退去,沒有半個人膽敢阻路。 紀清歌早在那一句入耳的瞬間就猛然一震,下意識的抬眼望去,灼灼耀目的朱紅袍服上的金龍張牙舞爪的乍然入目,心跳漏了一拍的同時,腦中也凍住一瞬,直到那道熾如驕陽的耀目身影大步逼近,她才回過神來,有些慌亂的移開了目光。 段銘承一路尋來的時候,遠遠的就見此處人群擁擠喧嘩,他武藝精湛,周圍人群低聲的議論紛紛雖然各自都是壓低了音色,卻根本瞞不過他的耳朵,沒到近前的時候就已經(jīng)對發(fā)生了什么事心中大致有了數(shù)。 但……他卻萬沒想到分開人群之后,里面竟然會是這樣一副場面。 那丫頭被個老婦人困在馬車側旁動彈不得的模樣,剎那之間就激起了他心中的戾氣。 段銘承步速極快,從出聲到踏步近前,也不過就是頃刻之間,他今日穿著的是親王袍服,就算有人不認得他是誰的,只看那朱紅袍服上的金龍繡紋也知道這是親王駕到,短短一瞬的寂靜之后,揖禮的揖禮,福身的福身,頓時就是一片的見禮請安之聲。 段銘承卻根本懶于理會他們,邁步來到紀清歌身前的同時,森冷的目光也望住了紀老太太死死抓著不放的雙手上。 紀老太太本身是對當年紀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心知肚明的人,她深知如果不能轉圜,等著紀家,等著她兒孫的,將會是什么,所以抓住紀清歌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片浮木也似,雙手用力得指節(jié)都發(fā)白。 段銘承眸中怒色一閃而逝,他也懶得出聲呵斥,抬手在紀老太太肘彎處輕輕一彈,動作快到不少人甚至沒看清——就譬如紀老太太,她就眼睜睜看著一個年青后生身著華服挾著一身寒意徑直逼近,然后就好像拂了下袖子,她原本抓得牢牢的,打定過主意絕不能松的雙手,就突兀的一陣酸麻。 手上乍然無力的同時,那朱紅的袍袖一掃,紀老太太頓時腳下不穩(wěn),好在曼蕓就在身邊,這丫鬟警醒,心知今日決不能在姑娘身邊讓這老婦人磕了碰了,連忙牢牢的扶住。 段銘承一招讓紀老太太松手的同時,一手扶住紀清歌的手肘輕輕一帶,終于讓她離開了那完全沒有退避空間的馬車外壁。 他的動作極其迅速,不少人連發(fā)生了什么都還沒弄明白,就已經(jīng)眼睜睜看著當朝靖王將那安國公府的表姑娘扶到了身后。 紀老太太回過神的時候,手中已經(jīng)空了。 段銘承不屑于真的對一個老婆子動手,而且此處畢竟人多,他若真的做了什么,敢議論他的人不多,但紀清歌卻必定會受人褒貶,畢竟這紀家在禮法上總是她的親族,他不想讓紀清歌再沾上這洗不干凈的污遭事,所以下手的時候很克制,紀老太太兩臂酸麻不過一瞬,再活動已經(jīng)無甚大礙。 就連老太太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心中卻已是來不及詫異自己為何沒抓牢,眼看著自己那個孫女兒掙脫了鉗制避了開去,心中一慌,便想要再度撲上:“祖母的清……” 曼蕓是個機靈的,好容易這才讓她松開了自家姑娘,又哪里能放她再去拉拽?看似是攙扶著臂膀的姿勢,其實手上用力拖住不動,口中高聲斥道:“靖王殿下駕臨,爾等竟不見駕?” 第149章 紀家老太太一輩子都只是個平民百姓,縱然是嫁入紀家之后錦衣玉食,但骨子里仍是個平民,又是身為女子,充其量當年管家之時會和淮安地區(qū)的官宦人家的夫人走動些許,不論是心胸還是眼界都著實狹窄,她不是沒看到段銘承身上的金龍袍服,但她卻不知道這件袍服的制式和繡紋代表什么,否則她也不會還有膽子想要繼續(xù)上前了。 直到此刻聽見拖著自己不撒手的這個丫頭口中說出見駕兩字,這才心中猛地一愣,頓住動作的同時,還尤有幾分不信,不禁轉頭去看被攔在外圍的紀正則。 紀家老太太無知,紀正則卻不無知,何況靖王殿下他又不是沒見過。 早在段銘承呵斥現(xiàn)身的時候,紀正則心中就是一沉——怎么又是靖王? 然而想歸想,心中也明白這是皇權在上,原本只是做個樣子的身子猛然之間就僵硬了起來。 紀老太太回頭張望的時候,只能看見自己兒子和兒媳跪在地上大氣兒都不敢喘。 紀老太太怔住一瞬,不情不愿的扶著拐杖也跪了下去,曼蕓見她老實了,總算松了口氣,幾步趕到紀清歌身邊:“姑娘,您無事么?” 段銘承在給紀清歌解圍的同時就托著她的手肘將她帶到一旁,紀家從主子到奴才都跪了,他也權做不見,只覺得手中扶住的手臂隔著薄薄的衣袖入手沒什么溫度,頓時就皺了眉,拉過她右手,不由分說的挽開一截袖口,只一眼,段銘承就沉了臉。 ——皓白如玉的手腕上,幾個清晰的指印赫然在目。 紀老太太生怕自己一個放松就叫紀清歌掙脫躲避不見,恨不得使出全身力氣來攥著不放,紀清歌手腕本就纖細,用力抓握過后留下的紅色印記整整環(huán)了手腕一周,數(shù)個指印疊加著一直延伸到衣袖內,此處到底是大庭廣眾,段銘承不好繼續(xù)擼她袖子,但只看她由于氣怒隱忍的關系雙手冰冷一片,雙唇緊抿,臉上也白白的,明顯是氣狠了的模樣。段銘承心中怒意升騰,紀家是平民,圍觀的官員和家小執(zhí)見之禮可以不必跪,商賈見駕親王卻是必須要跪的,眼光掃過跪伏的紀家人,只冷笑一聲:“見駕就要有個見駕的模樣,給本王跪規(guī)矩點!” 一語落地,在場之人心里都是一凜——靖王動了怒。 就不說紀家人頭皮發(fā)麻,就連圍觀的人也鴉雀無聲,再沒人敢再胡亂指指點點。 紀家人從上到下跪了一地,曼朱這小丫頭也終于能掙脫了孫mama,提著裙子一溜煙跑得沒了影。 段銘承皺眉看著紀清歌腕子上的印子,先吩咐曼蕓:“去擰個濕手帕來給你家姑娘冷敷?!庇謱o清歌道:“可還傷到哪里?” 紀清歌直到此時,才終于透出口氣來,適才那樣的境地,她要說不生氣那是假的,可就是再生氣,她也知道,她除非愿意甘冒大不諱對自己祖母動手,否則她就無力施為。 這種有心無力受人脅迫的滋味一再的撩動她的怒火,她卻只能拼命忍耐,如果不是段銘承來的及時,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能維持冷靜到幾時。 如今脫了困,也才覺得雙手氣得發(fā)冷,倒是襯出段銘承的手掌溫度愈加灼熱。 紀清歌心中一突,有些慌亂的抽出手:“我沒事。” ——這都被人給欺負到頭上了,還說沒事!段銘承心中火氣因為她生疏躲避的舉動更盛一層。 只是現(xiàn)在終究不是和她計較遠近親疏的時候,段銘承按耐住一肚子的火氣,想先讓她上馬車暫避一下,畢竟要和紀家對峙的話,她不出面才對她最有利。 誰知紀清歌卻搖了頭:“段……王爺,我不要緊。” ……就憑她姓紀,她也不能一味躲在別人身后,不論是靖王,還是衛(wèi)家,她于情于理都不應該自己縮起來任由別人去替她面對。 聽到這丫頭口中連稱呼都疏遠了,段銘承恨得咬牙低語:“紀清歌——” 聽出了他的氣惱,紀清歌垂頭避開他的目光,段銘承氣得額角直跳,咬著后槽牙扶住她的手肘,讓她退后幾步,坐在了衛(wèi)家馬車的踏板上,這才說道:“你不回避便由你,只是此事交由衛(wèi)家出面即可,你安心坐著,不必動氣,萬事有我,可知道了?” 其他的事情……以后再和她算賬。 見紀清歌老老實實的嗯了一聲,段銘承這才轉身,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紀家人的時候,眼底重新籠罩了森寒。 紀正則心中叫苦,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個靖王是有多么的不好相與,兩次駕臨淮安的時候都讓他吃足了苦頭,此刻和賈秋月兩人并肩跪在地上,并不敢開口。 但紀老太太卻仍有幾分看不清事態(tài)。 她入主紀家多年,也就年輕做媳婦的時候還尚需要和官宦家眷走動的時候賠賠笑臉,但紀家在江淮地區(qū)足可算是一霸,雖是商賈,但江淮地區(qū)的官員一則是打點得足,二則也是要給這個首富一個顏面,她雖說要斟酌著待人接物,卻真沒受過什么委屈。 而后給兒子娶了填房賈秋月,她就成了老夫人,更是高枕無憂,一個后宅女子,不缺金銀,不缺兒女侍奉,婦道人家見識短淺,錦繡窩里養(yǎng)了幾十年,身邊環(huán)繞的不是丫鬟仆婢,就是兒孫小輩,她早就不記得上一次她跪人是什么時候了,此刻才跪了一刻,雙膝已然酸疼,略一猶豫,只仗著她自己年事已高,顫巍巍的開口道:“王……王爺,那是老身的孫女兒,老身……” 紀老太太這一句話剛出口,紀正則心中就知道要遭,果然,她還沒說完,頭頂就傳來段銘承冰冷的話音:“本王駕前,誰準你擅自開口?” 此話一出,紀正則心中頓時叫苦,紀老太太也愣了,她此時卻仍以為是自己話沒說明白,直愣愣的抬手指向紀清歌:“那是老身孫……” “母親別……” 紀正則的魂都快嚇飛了——紀清歌被靖王拉開脫身之后,靖王就始終有意無意的擋在她身前,紀老太太這一指,僅從方向來看,竟然是如同指向靖王也似! 然而他的話到底還是慢了一步,就在紀老太太指過去的幾乎同一瞬間,已是有衣甲鮮明的侍衛(wèi)分開人群急匆匆趕來,正好看到這樣一幕,頓時就是一聲厲喝—— “大膽!何人敢對王駕無禮!” 這一聲厲喝如同一聲驚雷,嚇得紀老太太一抖,轉頭看見兒子正心急火燎的沖她使眼色,紀老太太驚住一瞬,吶吶的看看那大步而來的數(shù)名侍衛(wèi),又看看那一襲朱紅耀目的親王袍服,終于回過味來,猛然間閉了嘴。 紀正則眼看著數(shù)名侍衛(wèi)面帶怒色的趕到,心中發(fā)慌,伏地連聲道:“草民母親年老糊涂,求殿下寬?。 ?/br> 段銘承哪里會吃他這一套?冷冷的掃過紀正則帶來的那群紀家家丁,出口的話語森寒刺骨:“淮安紀家,好大的規(guī)矩!” “殿下……殿下開恩!”紀正則此時心知他說什么都是錯,更不敢再讓母親和賈秋月去觸怒這個皇室貴胄,只顫著聲道:“草民只是思女心切,一時忘形,絕非……絕非是有意沖撞殿下,草民母親年邁,求殿下憐憫?!?/br> “開恩?”段銘承冷笑一聲:“適才不是鬧著要跪?那就好好的跪!” “殿……” “你們這一跪,本王還是受得起的?!?/br> 四周原本圍觀熱鬧的人家面面相覷,哪怕是個傻子此時也都看出了這一撮叫著說是那姑娘親族的人,惹得靖王動了火氣。 父親祖母跪兒孫,那是大逆不道,但臣子百姓跪親王,不僅受得起,還天經(jīng)地義。 紀清歌靜靜的坐在馬車的踏板上,從她這里看過去,是擋在她身前的那一抹朱紅灼目的修長背影,紀清歌看得出了神,直到曼蕓擰了冷水打濕的手帕來給她手腕冷敷,這才乍然驚回了她的神思,咬著下唇移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