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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的門是非京中豪客不能進的,只因不懂享受,不知消遣的人,實在無法理解諸般窮心盡力的緣由。眾芳樓的老板姓吳,人稱吳二娘,三十開外年紀,卻依舊風姿綽約。她此時正穿著一件靛藍羅裙,耳邊掛一雙赤金耳環(huán),斜斜倚著門框。她見著那遠處夜色中一匹高頭大馬絕塵而來,忽然笑出了聲。那笑聲好像銀鈴,“王公子,我還當你是醉在錦園,忘了我眾芳樓哩!”王進正飛身下馬,聽得那話,苦笑起來。他近來一段時間都懶于出門,無非就是為著處處都要笑他與玉山的事情。不止那些平日好友,就連街邊販夫走卒,凡是認識他的,都要問上一句錦園的究竟。如此一來,縱然那王大公子的臉皮水火不侵,也不禁覺出有些招架不住。他暗自將那某個不知姓名,多嘴多舌的東西咒了千百回卻無奈無法。但究竟說到底憑他王大公子的家世,便是真如永祿所言,綁了那玉山進府也不算甚么大事。但一來他自矜身份,不甘做這樣齷齪下三濫的事情,二來他與那琵琶伎暗地里較著勁,發(fā)誓要對面服軟,綁了人便與認輸同樣。于是,只好每日將那珍珠往玉山面前一放,接著平白受氣,又要伺機找出些弱點,拿著些把柄,好叫他服服帖帖。他此時心中早已將那打趣的話背得滾瓜爛熟,于是聽她擠兌也不著惱,只笑道:“我倒奇了,原來這滿京城只這些談資?”那吳二娘聞言,摸著耳環(huán),復又嬌笑起來:“王公子說的是甚么話,我們不過是好奇,憑您這通身的氣派,竟擺不平一個琵琶樂伎。究竟是他玉山眼高于頂,還是您手段未盡?”王進被她三言兩語噎成了啞巴,只好道:“秦潤之秦公子在二樓訂了雅間,勞煩帶路?!?/br>那吳二娘聽罷,掩著嘴悶悶的笑,自門內喚來個穿綠羅衫的嬌俏姑娘,打發(fā)她將那王大公子帶至二樓的“浮萍”雅間。那叫翠晴的姑娘對王進深深行了一禮,腳步如飛,裊裊娜娜的領他上樓。只見那樓梯兩旁掛著厚厚的團花錦帳,自邊緣垂下珠穗流蘇。欄桿是上好的雕花柏木,涂著簇新的金粉,在琉璃燈盞的映照下發(fā)出絲絨般的光芒。那姑娘的繡鞋轉過樓梯,便領王進到了一處寬闊平臺,臺四周掛滿了金銀絲刺繡的山水羅帳,東南角花幾上一瓶紫紅蘭花開得正媚。那姑娘的素手一指,燈火中肌膚瑩瑩如玉,道:“王公子,就是那了!”王進聽罷,走過平臺,推開那雕花房門,一股子白檀香氣便撲面而來。房中上首坐著太常丞秦孟之子秦澍,表字潤之。那秦澍弱冠年紀,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穿一襲淡金色刻花蜀錦袍,佩鏨銀蹀躞,頭發(fā)拿玉簪綰了,露出寬闊天庭。他甫一見了王進,便笑著,熱絡地拉起那王大公子的手道:“來來來,今日還有一位稀客?!?/br>順著他的目光,北邊座上端坐一個文雅青年,較秦澍稍長,著一身淡紫羅袍,掛犀角帶銙,眉眼細細的,卻自有一段溫和情態(tài)。這便是今春剛中了進士,又兼了探花使的國子祭酒明瑯之子明玉,表字維德,是京中官宦子弟里的翹楚。王進幼年曾與他一同讀書,后來安了個千牛備身的閑職,便整日里跑馬放鷹,沒個正形,而那國子祭酒明瑯又是個老古董,刻板鬼,因此便與他生分了。今日一見,倒教二人記起往事來,只覺光陰如水似夢,一晃便是數(shù)年。王進向他行了一禮,笑說:“我道潤之作什么這樣神神秘秘,原來竟是你!”明玉聞言,搖了搖頭,“今日我也只算個作陪的,要論稀客,還屬他——”只聽話音未落,西面紫竹簾內忽的傳出一聲琵琶脆響。王進聽了那琵琶聲,又見簾中影影綽綽一道清瘦人影,心中暗自一驚。未曾想,明玉見了他那樣子,笑得見牙不見眼,急急對秦潤之說:“竟被你料對了!”那秦潤之沒等他出聲,早徑自笑開了,拍著王進的肩膀道:“這滿京城都傳遍了,斥國公府的王大公子風流天下,卻偏偏在那錦園琵琶伎手里吃了虧,今日我讓維德把人請來了,看你怎么解釋!”王進先前在眾芳樓門前已被吳二娘奚落過一回,此時見他二人一唱一和,心里實然并不在意,卻仍佯怒道:“好啊,我算是明白了,你們這是合起伙來的編排我?!?/br>言罷,拂袖轉身就要離座。秦澍見狀,連忙上來拉,一面拉,一面笑,又一面勸他說:“我們哪里敢編排你王大公子,不過是湊個熱鬧,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再者,你今日一走了之,便是不給玉山的面子,他將來又要拿你了!”王進聞言,知自己早已被他們拿捏準了。秦潤之的話不假,但怎么聽怎么一股子遷就意思,他自然不可能轉身就走,但如今留下來也是落了個顧忌玉山的口實。無可奈何,只好復又坐下,仗著年長幾歲,擺出那兄長的架勢,沉聲道:“潤之,維德,你們從前可都是一個賽一個的老實……”那王大公子本就是個俊朗無雙的人物,他在說這話的時候,壓低了眉眼,眸子中閃現(xiàn)著一點威脅的神色,映著那跳動火光,讓人沉醉至不辨東西南北。秦澍幾乎是王進看大的,被那王大公子捏著不少把柄,聞言連忙給他倒了杯酒,神色殷勤,“王兄莫怪,這是眾芳樓的日月傾,你且嘗一嘗?!?/br>王進這才展顏一笑,將那杯子接過了,一口飲盡。明玉見滿座稍定,便復又開口,向那簾內說道:“此處不比錦園,又無外人,你隨意便好?!?/br>簾內人聞言點頭,似是應下了,又將那琵琶橫抱,從懷里摸出一把鑲金嵌玉的象牙撥子,低眉揚手,彈了一段海青拿鶴。那海青拿鶴本是極難,極繁復的曲子,但他彈得卻甚是輕松,一聲一響皆分毫不差。海青沖天的矯捷,白鶴躲閃的輕靈,塞上秋風,漫天黃沙,似乎與他而言,都是信手拈來。如滿月的雕弓,如疾雨的馬蹄,都在那曲調中飄然浮現(xiàn),紛紛疊疊。一曲罷,滿座不禁贊嘆出聲。玉山將那撥子收回懷里,騰出右手來,頓了頓,忽然向簾外伸出,掌心向上。明玉先看懂了,扭頭對王大公子說:“伯飛,人家向你問纏頭了!”王進聞言,一口酒差點給了地面,但他既坐在此處,就明白自己橫豎已是個行貨。于是也不推辭,徑自走到那紫竹簾面前,從拇指上退下一個玳瑁扳指,放在那手掌上,道:“不巧,我今日沒帶那箱子珍珠,這個玳瑁扳指,給你賠罪?!?/br>玉山隔著竹簾,見他一襲紅衣似火,桀驁眉眼間英氣縱橫,有心要戲弄他,于是依舊將那手掌攤著。王進見了,耐著性子問他,那語氣又輕又柔,似情人耳語,“怎么,看不上?”誰料那琵琶伎聞言,將如玉手掌一翻,蔥白手指直指著王進的冠帶。王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