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冬亦如冬。

    時間在殺人和被殺中搖擺重復(fù)，當(dāng)身邊的人減少了大半時，馬車又會運來一批新鮮的血液。

    等到凜冽如刀的寒風(fēng)裹挾起了肅殺的冬意，安德森恍惚地看著隊伍里的同齡人，發(fā)現(xiàn)盡是陌生的臉孔。

    最初與他同一批到達(dá)燃燒谷的人已經(jīng)不剩幾個了。

    冬天的峽灣被浮冰完全鎖死。燃燒谷一年中長不出什么植被，但在冬季，冰棱像倒刺一般從四面八方長出，深深扎入大地的血rou。

    霧氣在深秋的最后一天褪去，轉(zhuǎn)而襲來最狂暴的冰凍颶風(fēng)。一場颶風(fēng)過后，燃燒谷將迎來一年中僅有幾次的天晴——浮冰峽灣和高大崎嶇的山脈被日光侵染，變得森寒壯麗，每一條棱角都反射著深淺不一的藍(lán)白色波光。

    安德森在冬季徹底成熟。某夜颶風(fēng)過境，東方第一縷日光破開黑云之時，他心有所感，翻身下床，直直走到落地鏡前，仔細(xì)端詳鏡中的自己。

    這是一具初顯雄性風(fēng)范的身體，有著寬闊的肩膀，兩塊初具規(guī)模的胸肌，急速收束的腰線，緊而結(jié)實的臀部，乃至于修長卻又充盈爆發(fā)力的雙腿。面頰的清雋輪廓終于褪去，根根線條經(jīng)過嚴(yán)寒和狂風(fēng)的打磨，削成了石嶺角巖一般的剛硬。

    安德森沒有繼承到父親的棕瞳與母親的褐發(fā)，但基因深處鐫刻著的密碼以更加強烈的方式融合，在這一刻終于爆發(fā)了出來。

    安德森視線向下身望去。那里的雄性特征高高挺立，早已準(zhǔn)備好刺入與征伐，現(xiàn)在規(guī)模就已然不凡，將來還有更多成長的空間。

    他已經(jīng)是男人了。ńρo壹捌.?oм（npo18.）

    心口的瘡疤或許被冰封，早已感知不到疼痛。藍(lán)白色譜的波光充盈著峽灣、內(nèi)河、石嶺、高山連綿隆起的脊柱，浮冰海灣呈現(xiàn)出一種森寒肅殺的壯麗，心境由此豁然開闊。

    安德森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久違的微笑。過往點點滴滴的苦痛雖然無法抹除，也難以遺忘，那些朦朧的臉孔也時常鉆入夢中飄蕩，在他半夜驚醒時分又隨之消散，但付出總是值得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獲得了回報。

    又是兩個月過去了。隨著嚴(yán)冬的深入，競爭愈發(fā)激烈，但所有人的心境反而變得明朗，對于少年獵手們，遠(yuǎn)方已然露出了一絲曙光。

    在跨入新年的第一天，一艘巨大的槳輪船破開冰封的洋面，停在殘破的碼頭上。安德森和其他少年登上船，君臨城和新的人生在前方等待著他們。而一周，或者兩周之后，馬車會再一次飛躍山巔，燃燒谷又將迎來一批嶄新的成員。

    nongnong黑煙從船尾粗大的煙囪排出，在蒸汽的驅(qū)動下，船體兩側(cè)的明輪高速旋轉(zhuǎn)，角鋼焊造的梭形船頭破開堅硬的冰面，擠出酸澀的嘎吱聲。

    這趟旅途并不舒服，但總體而言，比乘坐馬車翻山越嶺要好得多——這項殊遇也只有沖破重圍，廝殺而出的勝者才能享受。

    沒有人暈船。一百來名獵手安靜地坐在船艙內(nèi)，顛簸對他們毫無影響。安德森突然從墻角站起，朝外走去。

    那些閉目養(yǎng)神，或者假寐的獵手們紛紛睜開眼睛，但出于心底的忌憚，只是注視那名穿著純黑作戰(zhàn)服，斜背箭袋，腰胯插著兩柄長刀的男人離開溫暖的船艙。

    安德森跳上船尾的甲板。明輪和螺旋槳打在黑色的海水中，卷出大大小小的浪花和漩渦，一團團白沫隨波漂浮，卻緊黏著船體不放，看起來有一種怪異的惡心感。

    密密麻麻的白沫間隱約露出幾道黯紅的弧痕，呈閃電狀，那是船殼的焊花——這艘船或許制造得匆忙，在下水前甚至連熔焊的污漬也沒有清除，但這么多年頭過去了，特質(zhì)的船殼也已經(jīng)是傷痕累累。

    槳輪船駛離大陸架后，浮冰的厚度驟然變小，船底動力艙的震顫和轟鳴也顯得輕松了許多。安德森眺望那些陡峭的高山和割裂的峽灣不斷遠(yuǎn)去，縮小，從雪白變成黯灰，直到連顏色也模糊得看不清了。

    最后整塊大陸消失在傾塌下來的鉛灰色天空背后。

    高高低低的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洋面奔來，在耳邊眷戀地打了一個圈兒，又毫不留情地呼嘯而過。安德森忽然想到，今天君臨城應(yīng)該也響起了新年的鐘聲——新封的子爵在安德森家族宅邸的廢墟上重建了莊園，墻角和門前的白雪一定會打掃得十分干凈。

    那么多年來，在這小半個月內(nèi)，君臨城的天氣總是不好。天空很重，看起來像被壓垮了似的，那些直聳入云的建筑物大半都消失在鉛色的厚云中。君臨的新年一直是灰色的，但人們臉上都掛著歡樂的笑容，百花大圣堂的烏鴉依舊盤旋，但合唱的圣樂會一直向上穿出高聳的教堂尖頂。力量從避雷針上綻放出來，蓋住它們的叫聲，直到全城都能聽見遠(yuǎn)方隱約的圣潔歌唱。

    安德森解開箭袋，摘掉長刀，在彎翹的甲板上直直躺了下來。過往的那些人，那些事他還記得清清楚楚，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一樣了。

    想要忘記依然不易，可是想要不再疼痛卻有很多辦法。這或許算是安德森在這個冬天里最大的收獲。

    他閉上眼睛，感受著船艙像心臟，又像zigong一樣的震顫和起伏。平和的睡意緩緩上涌，在淹沒他之前的那一刻，他默默地對自己說了一句：“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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