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但心底里有個聲音冷笑著反駁,不,你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 這些無趣的把戲已經(jīng)根植進你心里,骯臟污跡已經(jīng)鋪滿了你的過去和未來——你真的能說戒煙就戒煙嗎,真的能安然埋葬在這具庸俗的軀殼里嗎? 即便如此,你真的能放棄每晚翻出學校、順理成章地去那間寬敞明亮的房子里借宿嗎—— “想什么呢?” 何弈一驚,猛地從層層思緒中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班里的人大多走完了。 “不吃飯?”遲揚又問。他還枕著胳膊趴在那兒,嗓音低啞,帶著點兒剛睡醒時候沉沉的黏連感,“你們好學生這么刻苦嗎,午飯也不吃……還指望你幫我?guī)c兒。” 何弈看著面前解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數(shù)學題,握筆的手一僵,過了片刻才回答:“……吃,你要什么,幫你帶?!?/br> “一塊兒去吧,”遲揚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伸手在課桌里摸了摸,才想起來他昨天把書包甩在攤子上了,有點兒尷尬,“那什么,我飯卡丟了,借一下行嗎,一會兒轉賬給你?!?/br> 他沒有等何弈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又靠近了一點兒,幾乎是臉貼臉地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說:“一頓飯,哥哥?!?/br> 那話里明明是帶著調(diào)侃的,可“哥哥”這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尤其是用這么剛睡醒還低沉著、有一點兒含混的嗓音,幾乎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性感,自下而上且咄咄逼人,讓人找不出拒絕的言辭來。何弈一愣,輕聲說:“好啊,就當房租了?!?/br> 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似乎全靠這樣莫名其妙的不對等償還維系著——補一碗蛋炒飯顯然不足以抵償替人收拾爛攤子的恩情,請一頓學校食堂的午飯也付不起在高檔別墅區(qū)無限期借住的房租。 然而雙方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去提,反倒因為這樣你來我往、永遠也不能兩清般的牽扯產(chǎn)生了微妙的安全感,似乎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地同吃同住了。 想到同吃同住這四個字的時候,何弈不自覺地瞇了瞇眼——他走出教室后門,猝不及防地踏進陽光里,這才意識到今天有太陽。 這是一個北方深秋十分少見的、純粹而珍貴的晴天。 很久之后何弈想起這一天,還能清晰地記得那是怎樣一個晴天,陽光從每一個角落里流溢開來,仿佛這世界上一切的欺瞞、偽裝和惡意都無處遁形,坦露出眾生平等的明朗。 這個年紀吃飯得靠搶,他們?nèi)サ猛?,食堂已?jīng)人滿為患,居然能在這個季節(jié)感受到一絲過于溫暖的燥熱,遲揚帶何弈左拐右繞,在喧雜與燥熱里穿行,走到食堂二樓盡頭同樣擁擠的小超市,轉過身,朝他攤開了手心:“飯卡,要吃什么?” 何弈不挑食,禮貌道:“什么都可以,麻煩了?!?/br> 遲揚挑眉,“嗯”了一聲,示意他可以去邊上坐一會,轉身擠進了擁擠的人潮里。 十分鐘后他又擠出來,看起來毫不費力,連呼吸都沒有絲毫急促的意思,站在那里看了一圈,很快找到不遠處坐著的何弈,朝他走過去。 “走,”遲揚把東西遞給他,居然覺得他坐在這里等自己的模樣有些乖,“菠蘿包,還有瓶牛奶,來晚了沒什么好吃的,將就吧。” 何弈道了聲謝,從琳琳瑯瑯一袋子里翻出那瓶牛奶,插上吸管,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起身跟上他。 下樓梯的時候遲揚腳步一頓,不知想到了什么,回過身,在何弈莫名其妙的注視下接過他手上的袋子,不容拒絕道:“松手?!?/br> 何弈:? 他看著何弈,含混地笑了一下:“不能讓你受累?!?/br> 牛奶在回教室的路上慢慢喝完了,面包則是在教室后門正對的連廊上吃完的。 何弈站在分明的陽光里,難得放松了慣常挺直的脊背,學著遲揚的樣子倚靠在瓷磚墻上,墻面涼而舒適,陽光蓬松柔軟,菠蘿包被他撕成小塊送進嘴里,甜得發(fā)膩。 遲揚懶懶地靠在那兒,像什么舒展爪子的大型犬類,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他閑聊——他身后是一棵據(jù)說長了幾十年的老銀杏,葉子已經(jīng)禿了,枝杈在陽光里迎著光,牽連成一片疏朗的淺金。 “哥哥,”他叫了一聲,似乎很樂于欣賞何弈聽見這個稱呼時一瞬空白的表情,“以后去食堂都一起吧?!?/br> 何弈看他一眼,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掩著嘴道:“你的學生卡不打算補了嗎?” 其實去昨天那攤子上找找,八成也能找回來。遲揚抬起胳膊墊在腦后,伸了個克制的懶腰,隨口回答道:“不補了,反正也沒幾個月就畢業(yè)了,麻煩?!?/br> 他在余光里看著那個好學生掩嘴咀嚼,食不言寢不語,真是有教養(yǎng)極了。 可越是這樣的人,就越能激起人的冒犯**,想喂他些別的東西,逼得他失神崩潰,再也無暇去顧及什么教養(yǎng)……遲揚回過神,被自己不合時宜的念頭嚇了一跳,喉結不自然地上下一滾。 何弈沒察覺,“嗯”了一聲:“那就一起吃吧?!?/br> 事后何弈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自己妥協(xié)得毫無道理——如果非得找個理由,那可能是被遲揚那聲“哥哥”叫懵了。 其實遲揚在孤兒院長大,連戶口簿都是后來的養(yǎng)父給他補上的,根本沒有具體的年齡這一說,僅從身高和氣質(zhì)來看他甚至比多數(shù)同班學生都要成熟些。 可他略微瞇起眼睛、帶著含混的笑意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身上的渾勁兒卻奇妙地平和了,反倒是那種介于撒嬌和調(diào)侃之間的語氣拿捏得恰恰好好,讓人分不清他的真實意圖。 至少何弈這樣聰明理性的人,在聽見他這個稱呼的時候也會走神,鬼使神差地覺得這個比他還高大半個頭、打架一個揍三個的少年其實還是匹狼崽子,還需要個人看著,叫聲哥哥也無可厚非。 就這么叫下去,也無可厚非。 當晚何弈沒有去網(wǎng)吧走那個流程,十點放學之后和遲揚一起出了校門。 遲揚一邊耳朵上掛著耳機,覺得跟人一塊兒回家這個體驗很新鮮,跟季節(jié)限定似的。 他邊上的好學生今天在襯衫和校服外套之間加了一件針織毛衣,從拉鏈半開的領口露出熨帖柔軟的一小片,和白凈的襯衫領子里外疊著,整個人看起來溫和又文氣。 只是才出校門拐個彎就摸出煙的行為不太文雅。 遲揚低頭看著他嫻熟地摸煙點煙,銜進輪廓漂亮的嘴里,又緩緩吐出柔軟的煙霧,居然覺得他這樣也挺好看,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獨屬于他的清淡性感。 他被腦海里浮現(xiàn)的“性感”二字嚇了一跳,不動聲色地轉開視線,又忍不住想逗逗何弈:“今天怎么不去網(wǎng)吧了?” 他以為何弈不會給出什么有內(nèi)容的回答,然而對方的答案出人意料地直白:“想早一點回家睡覺,今天累了?!?/br> “回誰家?” “不是付過房租了么,”何弈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輕輕笑了一下,自下而上地望過來,眼角輪廓干凈而柔軟,捎著點兒調(diào)侃似的笑意,“也算是我家了?!?/br> 他第一次撞見這個好學生躲在教學樓背后抽煙的時候,何弈隔著半層樓的高度看向他,也是這樣的眼神——他的眼角形狀明明很無害,這個時候挑起一點兒狡黠,像山海經(jīng)里工筆描繪的食色妖怪…… 然而何弈很快移開了視線,斂下眼睫,抬手攏著被夜風吹散的煙霧,沒有再看他。 “那明天就接著請我吃飯吧,”遲揚聽見自己說,“一天一頓飯,不過分吧?” 他其實很喜歡聽何弈的輕笑,貓伸懶腰呼嚕似的輕輕一下。 拜白天的萬里晴空所賜,這天晚上居然有疏落的星星,夜色是淡的,流云緩緩拂過圓月——一切都很好。 作者有話說: 第6章 天臺 月考前一天沒有課,全天自習,算是高三學生難得的忙里偷閑。 ——和遲揚沒什么關系,只要他想,一年四季都閑。 他一個人坐在天臺上,倚著墻,頭頂是大片澄澈的天空,手邊放著一盒煙,還有脫下的外套。 這里沒有別人,甚至因為考試臨近,整個校園都是安靜的,像是被世界遺忘的一角,入耳只有鳥鳴。他只是想找個地方透氣,不知不覺走到了這里,常年緊閉的天臺門圈著老式塑膠鎖,隨手擺弄兩下就能打開。 游戲打膩了,手機也沒什么可刷,他仰頭靠在墻上,渾不在意沾灰似的,拉過外套罩住頭,打算小憩一會兒。 差生的世界有時候比好學生還要無聊,沒有無止盡的課程和作業(yè)填充,反倒像是被囚在校園里,一天十幾個小時,總不能真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一天到晚都在逃學打架,那也太不得安生了。 遲揚閉上眼,陷進短暫的空茫安靜里,不知不覺走了神,想起了昨天還在他家過了夜的那個“好學生”——何弈這時候大概像其他同學一樣,專注于復習那些在他看來機械又無趣的理論知識,或者架著他那副金屬細框的眼鏡,垂著視線,不急不緩地解數(shù)學題。 修長的手腕從襯衫袖口伸出來,順著動勢略微起伏,白凈好看。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那天夜里,何弈好心替他善后,被他本能地格了回去——那截手腕被攥得通紅,看起來疼極了,連那樣慣常神色淡然的人都蹙起眉頭,低低地抽了口氣。 他應該問一句“疼不疼”的…… 思緒逐漸混亂,偏向邏輯模糊的區(qū)塊,一點一點下沉。遲揚腦袋一歪,幾乎就要放任自己這么睡過去,然而下一秒他聽見“吱呀”一聲悶響,是天臺那道鐵門被人推開的聲音。 他一皺眉,渾身暴戾的本能陡然驚起,一把拉下蒙在頭上的外套,狼似的視線快而精準,釘向不遠處鐵門的方向。 然后狠狠地頓住了。 幾秒前還鬼使神差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少年正站在那里,細白的手指扶著鐵門,眉頭微蹙,似乎嫌那動靜太大,有些吵。何弈察覺他的視線,低頭看過來,面色如常道:“你班主任讓我來抓你回去。” 這句話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聽過。 路過替他順手收拾了爛攤子的那個晚上,他問何弈為什么出現(xiàn)在那里,對方的回答也是這一句。聽起來理所當然,卻藏著置身事外的調(diào)侃意味,那語氣帶著笑意,仿佛覺得很有意思。 遲揚挑眉,斂起一身危險的兇性,似乎方才繃緊的脊背只是無意為之——肯定沒那么簡單,他想。 果不其然,上一秒還秉公執(zhí)法般言辭正經(jīng)的少年短暫一扯嘴角,朝他走過來,從善如流地坐下了。 還指了指他放在手邊的煙,平靜道:“那好像是我的。” 他長相溫和,神情也如常和煦,但只是這么笑了笑,身上那股子乖巧的書卷氣就變了味道,生出些微妙的“不良”來。遲揚和他對視幾秒,覺得自己對這人變臉如翻書的神通已經(jīng)接受良好,指尖一動,把那盒煙彈向他,真心實意地感慨道:“你這人挺有意思的?!?/br> 何弈沒接茬,也不知道是不是把這話當嘲諷聽了,神色如常地低頭點煙,銜在嘴里吸了一口,動作文氣又嫻熟。 遲揚把外套放在一邊,換了個稍微正經(jīng)些的姿勢,直起身屈著一條腿坐好,胳膊架在膝蓋上,小臂懶懶地撐著腦袋:“不回去交差嗎?” “誰知道你在哪,回去就說沒找到?!?/br> “你這不是找到了,”遲揚饒有興味道,“班長,跟我心有靈犀啊?!?/br> 何弈看他一眼,出于禮貌“嗯”了一聲,懶得解釋自己常來這幢綜合樓抽煙,今天只是看見天臺門漏著光,出于好奇上來看看。 從某種意義上講,也稱得上心有靈犀。 即使是在這樣放松的環(huán)境里,嘴里還銜著煙,何弈依然坐得很直,一只手撐在身后,肩膀舒展著,身后是大片晴朗無云的藍天。他的校服拉鏈一向只開到領口,露出的襯衣領平整熨帖,卻還是單薄,在學生眾多的教室里還算正好,這時候坐在開闊的天臺,即使天晴,也還是有些冷。 何弈看著遲揚手邊的衣服,猶豫片刻,還是叫了他一聲,說自己有點兒冷,借件外套。 他的邏輯其實很簡單,在遲揚家過了幾個夜,也沒有被子,蓋的都是這人的衣服,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時候覺得冷,借過來披一披也無可厚非。但遲揚想得顯然比他多,并且是向著十分曖昧的方向深入——他抬起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明知故問:“冷啊?” 何弈點點頭。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即使事后遲揚自己回想起來,都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如果一定要給出個解釋,那大概只能是鬼迷心竅,或者被超自然生物附體了——他只能怪以前想和他交往、幾天后又無疾而終的異性太多,生生教會了他怎么在曖昧里摸爬滾打,以至于隨口說出的話都不自覺帶上多情的意味。 至于鬼迷心竅的對象為什么偏偏是何弈,他卻無法解釋。 那就像一顆早早埋下的種子,每一寸枝葉都在朝向既定的方向生長,無法預測,卻也難以阻擋。 他說:“我抱抱就不冷了。” 話音未落,兩個人都顯然愣了一下。何弈的眼神無異于觀察神經(jīng)病,茫然且無法理解,試探著問道:“什么?” 那一刻遲揚其實是很想佯裝無事發(fā)生,把外套扔給他,然后起身就走的——至少理智上是這樣。 但何弈平靜的反應像一根針,不輕不重地戳在他骨骼里控制欲深重、狼性兇險的本能上,幾乎是無言的挑釁。他略微瞇起眼,嘴角意味深長的笑意似乎更明顯了,沒有等理智回籠,話已經(jīng)脫口而出:“我說,你過來,讓我抱一下,就不冷了?!?/br> 話音緩慢,像是真怕對方聽不懂那樣,體貼得毫無必要。他的聲音其實比同齡人低沉一些,又說著這樣曖昧的話,聽起來有種奇異的性感,介于少年與成年男性之間,像剛剛進入捕獵年齡的狼,每個字都隱隱帶著讓人呼吸發(fā)緊的危險——他甚至換了個姿勢坐著,伸長兩條腿,明示對方坐上來似的。 以前他這樣說的時候,在燈影晃動的夜店或是酒吧里,總能逗得異性臉紅心跳,說他太壞了,小小年紀怎么這么懂。 可惜何弈不是異性,也不是正常人。 這位優(yōu)秀學生理解能力一流,這回聽懂了他在說什么,垂眸思索片刻,真的隨手按熄了手里的煙,起身向他走過來,克制地低下身,坐到了他腿上。 何弈低頭,在極近的距離下與他四目相對,還是那副溫和的、富有教養(yǎng)的表情,輕聲提醒他:“抱啊。” 后來遲揚回憶起這個場景,依然認真地懷疑著,當時何弈垂下視線那幾秒,很可能根本沒有想過這是**用的玩笑話,而是真情實感地在考慮抱他取暖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