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第38章 草莓蛋糕 “何弈,你覺得……我這人是不是挺廢物的?” 何弈聞言放下筷子,抬頭看向他,沒有貿然接話,無聲地示意他繼續(xù)說。 對方擺出耐心傾聽的樣子,他反而有些無從說起了。 遲揚靠在沙發(fā)上,斟酌道:“就……壓根不愛學習,脾氣也不好,跟個混混似的,就跟那些老師說的一樣,出了社會沒有一技之長,還得啃老……” 他也不確定自己問出這樣的問題是為了什么。他一向不是患得患失的人,也很少懷疑自己,問題的答案他心知肚明,也許只是需要有個人來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你不是的——將他從搖搖欲墜的懸崖邊緣拉回來而已。 或是拉下去。 何弈看著他,似乎在猶豫什么,過了許久才重新拿起筷子,也沒有回答,只是從自己的碗里夾起一塊糖醋里脊,送到了遲揚嘴邊,神情平靜:“啊——” 遲揚一愣,沒反應過來,真乖乖張了嘴,吃完了才回過神:“怎么突然……” 不用問也知道,大概又是哪里看來的“哄男朋友小妙招”……何弈也沒有解釋的意思,放下筷子,神情慣常平靜,輕聲說:“人是不會只有一面的?!?/br> 遲揚沒聽清:“什么?” “我的意思是,”何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似乎不光是說給他聽的,“每個人都不會只有絕對好,或是絕對壞的一面,人性是復雜的,每一種特質都有它的成因,這種成因無可避免,也無需逃避,只是成長過程中平常的一環(huán)罷了……” 他說得很慢,給足了對方反駁的余?!@是他一貫的說話風格,不會急于表達自己的觀點,接受任何人隨時隨處的反駁,只是很少有人能開口反駁他。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比如我,我有多數人認同的“品學兼優(yōu)”的一面,因為我的家庭確實注重教育,無論是家規(guī)禮貌還是文化素養(yǎng),但我也有偏激的、缺失的特質,會做出違反常理的多數人難以理解的事來,而且防備心重,很難與人交心,因為我的家庭有些畸形,帶給我的影響也是畸形的……不用這么看著我,我說過了,這是無需逃避的,我經歷了這些,變成了這個樣子,如果想要繼續(xù)生活下去,就需要接受這些特質。我知道這很難,我也不見得就能做到,但是……” “嗯?” “遲揚,”何弈看向他的眼睛同他對視,認真地說,“至少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可以接受你的每一面,也愿意接受你未來可能產生的更多陰暗面,我不能定義你是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是個……廢物,但至少在我眼里你不是的,從來都不是?!?/br> 這一幕其實和他們攤牌在一起的那個晚上很像。 也是這樣平靜的、仿佛排練過無數次的脫稿演講般的言辭,每一個字都是認真又誠懇的——但何弈想表達的不會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遲揚定定地看著他,過了幾秒,還是忍不住笑了一下,拿似曾相識的話調侃他:“你平常說話也都這么拐彎抹角的嗎……” “就是喜歡我,不管我現在什么樣,以后變成什么樣,你都喜歡我,對嗎?” 何弈看著他,點了點頭。 “知道了,”遲揚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fā),換了個輕松些的姿勢靠進沙發(fā)里,“下次別信那些哄男朋友攻略什么的了,想說什么就直說……你比那些攻略會多了,天賦異稟,沒必要學?!?/br> 何弈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最終還是沒說出話來——遲揚趕在他開口前強行轉移了話題:“哦對了,明天我去跟我媽談談,白天不在家,你得獨守空閨了。” 這似乎是件好事。何弈聞言不自覺地彎了彎眼角,卻還是有些擔心,斟酌道:“用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吃你的飯吧,”遲揚說,“今天這話當我沒提過,少cao心那些有的沒的……我只想讓你放松點兒,每天開開心心的,明白嗎?!?/br> 十點半的餐廳都沒什么人,包廂也不用提前預定,遲揚來之前十分寒酸地吃過一碗泡面,也不覺得自己能對著這一大一小兩張臉吃下去飯,便把菜單推到了他生母面前,看也不看道:“要吃什么自己點,我不付錢?!?/br> 這里畢竟算得上富人區(qū),又在市中心,隨便進一家餐廳菜品價格都不便宜。女人接過去看了看,表情有些復雜:“還是不了,沒到飯點呢,也不餓……” 邊上坐著的小姑娘卻不買賬,指著菜單上擺拍精致的食物圖片撅起嘴來:“mama我要吃這個!” “不行,”女人為難地看著她,又瞟了一眼遲揚,低頭哄道,“小孩子不能吃這個,不健康,mama回去做紅燒rou給你吃,好不好?聽話……” 健不健康他不知道,貴是挺貴的。遲揚也懶得插嘴,低頭發(fā)消息——反正這家店包廂收小時費,不點餐也不會有人來催。 也不知道帶著個小姑娘來有什么意義,博取同情嗎。 等到小女孩安靜下來,女人的頭發(fā)已經有些亂了。她松了口氣,抬頭看向遲揚,覷著他的臉色斟酌開口:“小揚,來都來了,咱們好好聊一聊,好不……” “有什么可聊的,”遲揚靠在椅背上,神情冷淡,“我懶得聊,今天把你叫到這兒就一句話,以后別找我了,沒意義?!?/br> 說來荒唐,他活了將近二十年,見了他生母滿打滿算五面,連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也懶得去了解。 看得出來女人年輕時候姿色應該很出眾,直到現在三四十歲,生育過兩個孩子,化了淡妝穿上裙子也還能看出美人的樣子,眼剪秋水,向他望來時楚楚可憐,真像是走投無路滿心只有他了。 可惜對象不對……他鬼使神差地想著,如果換了何弈這么看他,大概不出三秒他就要繳械投降、予取予求了。 “小揚啊,”女人的手不自覺攥著裙擺,“好歹母子一場,我這輩子沒求過誰,就當mama求你了,這一次,就這一次……” 他真是低估了對方,居然覺得叫出來當面聊一聊就能解決問題。遲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一推椅子站起身:“行,好歹母子一場,你干過什么了讓你有這個臉現在來求我?!?/br> 他畢竟長得高,模樣又兇渾,笑起來也沒什么溫度,居高臨下俯視別人時很容易讓人心生膽怯。見對方接不上話,他斂起笑意,又面無表情地補上一句:“除了生我下來想換個名分——還沒換到——剩下的你為我干過什么,說出來一件我都答應你,要什么給什么?!?/br> 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不喜歡在公共場合發(fā)火,也沒有嚇唬婦女兒童的興趣,只是看著對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壓不住心頭火起,下意識拿起水杯一飲而盡,又重重地放了回去。 小姑娘——他血緣上同母異父的meimei被嚇得一愣,癟著小嘴無聲地抽噎起來。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緩緩包裹上來,攫住了他——明明情緒起伏到了克制不住的程度,卻像個旁觀者般平靜地、甚至淡漠地看著自己,不會出手阻止,也懶得探究緣由。 上一次出現這種情況還是他和何弈交往之前,某個夜宵攤上遇見孤兒院的“老朋友”,他動手打架的時候。 他甚至在一片空茫的耳鳴里聽見了幻覺般的,敲門聲。 ——然后有人拉了他一把。 “你怎么來了?”他乍一從那種魔怔似的麻木狀態(tài)里回過神來,皺著眉對上何弈平靜的視線,語氣還是有些不善,“不是讓你別來了嗎?” 何弈看了他一眼,難得沒接話,松開攔著他的手,在遲母看不到的地方輕輕拍了拍遲揚。 他的眼神明明很平靜,墨玉似的眼睛自下而上看向他,卻不知為何帶了些許冷淡的警告意味。 “阿姨,”他走到遲揚前面,不動聲色地擋住他,轉向女人禮貌地開口,“大人的事就不要讓孩子看著了,我小時候經??吹礁改赋臣埽钡浆F在都常常做噩夢……嗯,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何弈,是遲揚的同學,也是他們班的班長,遲揚的性格有些特殊,我擔心你們交流可能會起爭執(zhí),所以過來看看?!?/br> 女人皺著眉聽完他的話,向他投來看見救星般感激的眼神:“何弈……小弈啊,那你幫阿姨勸勸他,好歹母子一場,我們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好好說說嘛……” 何弈給出的理由其實很牽強,但確實能給對方一種尚且有周旋余地的錯覺。 他禮貌地笑了一下,語氣溫和:“這是您和遲揚同學的家事,我就不方便跟著摻和了……但是,就像我剛才說的一樣,聊這些問題還是不要讓孩子在場了?!?/br> “那你的意思是……” “時間也不早了,您要和遲揚繼續(xù)聊的話,我可以先帶您的千金去吃午飯?!焙无淖叩剿磉厪澫卵?,動作溫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臉,替她擦眼淚,溫和地哄道,“不哭了,乖……來,告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抽抽噎噎地看著他,似乎從這個長相無害、說話也溫柔的哥哥這里尋到了些許安全感,含混地回答:“我叫鄭蝶,蝴蝶的蝶……” 他其實不知道遲揚的母親叫什么——甚至遲揚本人都未必知道,唯一的印象是她的微信名叫做“風箏”。這個叫“風箏”的女人打量了他片刻,似乎在斟酌把孩子交給一個陌生人的可行性,直到余光瞥見遲揚不耐的眼神,才終于點了點頭:“那,那麻煩你了……” “嗯,您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她的……我和遲揚同班,如果出了什么問題您可以追責到底,”何弈半蹲下來,和小姑娘視線齊平,溫和地問道,“哥哥帶你去吃飯,吃草莓蛋糕,好不好呀?” 作者有話說: 第39章 甜 遲揚目送著何弈帶小女孩離開,舍不得收回視線似的,直到門被關上才轉頭看向坐在對面的女人,面無表情道:“都走了,還要說什么,說吧?!?/br> 也許是先前氣過了頭,現在他的心情反倒平靜下來——何弈帶著小女孩離開前走到他面前,留下的那句“好好說話,別太失禮”像是一根針,強行將他煩躁的情緒釘回原處,什么火都就地熄滅消失了。 臨近飯點,餐廳里的客人似乎也逐漸多了起來,能隱約聽見交談人聲。 “小揚啊,”女人沉吟良久,端起水杯來喝了一口,欲言又止地沖他笑了笑,“既然你不想聊這個,那mama還有一件事……” 遲揚無動于衷,低頭看消息。 “是這樣的,你吳叔叔,哦,就是mama現在的……老公,”賣不了關子,她只好尷尬地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道,“小揚,你也成年了,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你吳叔叔家有個表妹,人長得漂亮,性格又好,你看……” 剛成年就急著相親,這是什么年代的事了。 “媽,您可真是個好母親,”遲揚都要氣樂了,冷笑道,“我高中可還沒畢業(yè)呢,就急著逼我早戀了,嗯?” “可以先認識認識嘛……” 他定定地看了女人片刻,臉上冰涼戲謔的笑意一點一點沉下來,面無表情的模樣看得人心驚:“想都別想,我這輩子就算孤苦伶仃到死,都不想再跟你變成一家人。” 女人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出些什么,包廂門突然被推開了——那個叫鄭蝶的小姑娘嚎啕大哭著跑進來,被路過的盆景一絆,左腳踩右腳,摔倒在地上。 女人一驚,連忙起身小跑過去:“怎么了寶貝,怎么哭了,是不是那個哥哥欺負你……” “mama我不要住在學校旁邊——”小姑娘撲進她懷里,哭得更兇了,夢魘驚醒似的搖著頭,“我不要,我不要搬家,我不要住在別的地方,黑屋子里有人打我,他們搶我的,搶我的飯吃,不讓我睡覺,他們打我——” 小孩子說話顛三倒四,夾著嚎哭聲根本聽不清,遲揚的眼神卻逐漸沉下來,避開了門口何弈擔心的視線,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聽見了?”他輕聲問道,“你把我送進孤兒院之后,那么多年,我就是這么過來的。” 慢慢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零落的舊疤,還有一條狹長的、觸目驚心的刀疤。 “這是他們拿刀捅的,因為那時候我想上學,”他的語氣很淡,甚至帶著一點讓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目光卻像刀,逼得人不敢對視,“現在呢,她要什么有什么,吃穿不愁,到了年齡就有書讀,還有父母接送她……這還不夠,您還想從我這里要更多?!?/br> 他走到女人和抽泣的孩子面前,蹲下來,冷笑著問:“什么都沒給過我,還想拿走什么?” “小揚,你怎么能這么說,如果不是mama生你下來,你……” “生我下來是為了從我爸那兒要個名分,”他語氣平靜地反駁道,“如果這就是您給我的,那我實話實說,在孤兒院生不如死的那幾年我每天都想,要是我沒生下來該多好……您看,我連父母家人都不想指望了,只能指望自己沒出生過,指望您當年大發(fā)慈悲,沒把我生下來。” 他大概這輩子都沒跟人說過這么多話,一點一點地撕開傷疤來站是給人看,自己都聽得厭煩了,也不想再等對方的回答,起身走到門口,冷冷地補上一句:“那個孤兒院不正規(guī),把我送進去的時候您應該拿了不少錢,也不用還了?!?/br> “哦,還有,”他拉過何弈的手,“也別拿那些花里胡哨的關系來臟我,這是我對象,我這輩子就要他了,聽見了嗎……我這點兒良知孝順都是他教的,他讓我以德報怨我也聽他的,我會給你一筆錢,找個差不多的房子也夠首付了,怎么用都隨你,就一個要求,算我求您的,以后就當我死了,別再讓我看見你們一家,行嗎?!?/br> 就當我死了,行嗎。 他沒有再給對方說話的機會,拉著何弈走了。 “遲揚……” 何弈被他攥著手腕往外帶,有些痛,還是克制著沒有說出來,直到一路踉蹌著出了餐廳大門,一頭扎進沒了暖氣的寒風和陽光里,才有些擔心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像是一根針,不輕不重地刺破了遲揚繃緊的怒意——也沒有爆炸,只是無聲地放走了氣,緩緩安靜下來。 他搖了搖頭,從那種魔怔似的狀態(tài)里緩過勁兒來,就著拉他手腕的姿勢把何弈摟進懷里,緊緊抱住了他。 力氣大得有些失控——可他被某種臆想里的幻覺攫住,怎么也不想松手。 如果再不抓住一點什么,他就要沉下去了。 兩廂沉默許久,直到何弈都察覺不對,忍不住想開安慰他的時候,他才悶悶地說了一句:“哥哥,帶我去吃飯,吃草莓蛋糕,好不好?” 聲音低沉,撒嬌似的從他肩窩里傳上來。 何弈一怔,抬手覆上他的后頸,不甚熟練地摸了摸,算作安撫,聲音也不自覺地溫柔下來:“好?!?/br> 何弈真的把他帶到附近的甜品店,買了一個展示柜里做好的草莓蛋糕——兩個人都不熱衷于甜點,連甜品店都是靠導航找到的,開在某個小區(qū)廢棄的后門旁,行人不多,安安靜靜的。 他們找了甜品店角落的位置坐下來,沙發(fā)柔軟,藏在層層面包架后,隱秘得仿佛有意為之。 蛋糕是冰淇淋蛋糕,一整個,交錯點綴著奶油和草莓,大概是很受小姑娘喜歡的那一類。 但是放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卻只剩下某種甜膩的曖昧感,和奶油味道一起緩緩彌漫開來,甜得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