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家的家宴還真是無聊，雖說到處衣香鬢影、笙管喧囂，可規(guī)矩森嚴，半點沒有人間的煙火氣、人情味。

    韓平抱著一管纏金絲龍笛，混在伴奏的樂伎當中，時不時吹上個滑音，混在這曲北方傳來的《飲馬》里，嘹亮悠揚，內(nèi)心里卻腹誹個不停。

    縹云辦事妥帖，借著中秋之夜宮里大辦宴席的機會，將他塞到樂班子里，冒名當個替補的樂師。還好他早年廝混在歌館娼樓，吹拉彈唱，哪樣都能勉強擺個架勢。

    雖然因為華陽長公主薨殂，今年的中秋宴規(guī)模遠小于以往，可也依然嚷嚷鬧鬧，韓平所在樂師棚子遠遠瞧過去，只能依稀看到帝后的影子。

    這首《飲馬》奏完，既定的節(jié)目便全部完成，接下來是由貴客們自由選點的即興表演，屆時早先表演過的樂師們會輪換著去休息，那正是韓平等待的機會。

    伴著利落的鼓點，臺上舞伎們?yōu)⒚摰靥炅诉@段縱馬行疆，引來臺下一片叫好聲，接著是一段和緩的行板，韓平端起笛子，嗚嗚咽咽的又吹了起來。

    “報告統(tǒng)領，咱們的人已經(jīng)就位，接下來要如何安排？”王威小聲在常歡耳邊詢問。

    “石辟邪那里有什么動作？”

    “大統(tǒng)領調(diào)動了內(nèi)衛(wèi)幾乎全部能調(diào)動的人手，當然不包括咱們的人。不過——”王威小心打量常歡的臉色，“咱們真的會和大統(tǒng)領對上嗎？”雖然他已經(jīng)投靠了常歡，但石辟邪畢竟一手打造了內(nèi)衛(wèi)，積威甚重，王威和大多數(shù)底下人并不想真同他起沖突。

    常歡凝眉：“鴆毒確定換掉了？”

    “是。屬下帶兩個人親自做的，絕對出不了錯?！?/br>
    “那就好。讓底下人守好密道，石辟邪那里，能避開就盡量避開，不要正面與他相爭?！?/br>
    王威松了一口氣，弓身退下。

    內(nèi)衛(wèi)和御林共同負責今夜的防衛(wèi)，常歡所在的位置，正好能將列席的大部分人看個清楚。此刻舞臺上正演著熱鬧的儺戲，常歡卻覺得觀察在座主賓比看戲來得更有趣。今晚月色清朗，空氣中卻彌漫著令人不安的氣息，想必許多人都感受到了。

    常歡凝目看去：何皇后言笑晏晏，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態(tài)；魏國夫人被邀到了上首，神色中卻頗不平靜；皇帝倚靠在御座上，心思卻在別處，時不時拿手摩挲腰間掛著的一只小酒壺……

    而石辟邪卻不在。

    常歡忽然一陣心慌，擔心起自己的計劃不夠周全，也許還不能夠保證公主平安無事。

    看來他也該離席了。

    建康宮城是武帝親自督建的，講究宏偉有序，雖然占地廣大，但宮室分布十分有規(guī)律，多虧了這點，對韓平來說找到去永安殿的路還不算太難。

    只是殿外戒備森嚴，潛進去還是花了不少功夫，韓平耐心地避開燈火和宮人的視線，小心翼翼地探索著永安殿。好不容易到達了后殿，借著層層迭迭的簾幕，韓平靈巧地進入到了后殿正中那間封閉的屋子，只見當中一個身形單薄的女子正在獨自用膳。

    是公主！韓平正要上前呼喚，卻聽外間人聲攢動，一個聲音高宣：“陛下駕到——”

    韓平一驚，想不到皇帝竟然來得這樣快，忙躍身跳上大梁，將身影藏在屋頂?shù)年幱袄铩?/br>
    外邊的喧囂和華陽無關，她悠悠哉獨自享用著晚膳，內(nèi)心孤獨堪比十四歲時那個中秋之夜。

    她想她已經(jīng)不一樣了，不會再哭了，孤獨殺不了她，什么情緒都殺不了她。

    這樣的心態(tài)一直保持到皇兄進來，高大瘦削的身影隨意地坐在食案對面，華陽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沉默地盯著膝蓋，恨不得化身成一座佛像。

    “朕怕是活不到九月了。有些事，不想一個人帶到墳墓里頭去。”

    華陽再怎么故作鎮(zhèn)定，也還是被這話嚇得不輕，忍不住看他。這才發(fā)現(xiàn)，幾日不見，皇兄比上次又干枯了許多，整個人仿佛被放干凈了氣血，空余下一層皮囊。

    “皇后伙同石辟邪給朕下毒，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終于，他們等不及了，”陳鄴扯扯嘴角，“這次總算來了劑猛藥，要將朕體內(nèi)積累的毒素一并激出來……咳……御醫(yī)不敢說，朕心里明白，這就是大限將至。”

    “你這些年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是因為他們給你下毒？你是說，你明知道他們下毒，卻還是服下了毒藥？”華陽狐疑地問。

    “不完全是?！标愢捄孟裾f起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嘴角大開，“至少開始的時候，是朕自己強用了許多虎狼之劑，傷了根基。等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咳……咳咳?！?/br>
    陳鄴體虛氣弱，短短的一段話說得甚是吃力，可他的精神卻是亢奮的，雙眸里像是燃著火一樣閃亮：“這次就算他們不動手，朕也快等不耐煩了。至于皇后和石辟邪，呵呵，將來自然有人收拾他們。稚子弱母，當皇帝不是她想的那么容易的……”

    陳鄴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結(jié)，他定定地看著華陽道：“十五年。你我來到這建康城已經(jīng)十五年了?！?/br>
    他頓了頓：“這十五年，朕沒有一刻不想離開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