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在門關(guān)上后又陷入黑暗。易蜓的眼淚順著眼角流, 把她的兩鬢澆得發(fā)燙。

    她想回家。

    易蜓瑟縮在角落里，閉緊眼，發(fā)出遮掩不住的哽咽。她聽到被遮擋住的窗外有風(fēng)扇轉(zhuǎn)動的聲音，還有自行車路過的鈴聲。

    她跟自由只有一墻之隔，時間正在流逝。

    ＊ ＊ ＊

    “他瘋了，”晏君尋吃面的時候還在想事情，“否則他不會殺掉白晶晴。他跟白晶晴的關(guān)系很復(fù)雜，因為白晶晴那幾年還在被老板包養(yǎng)。”

    時山延加醋的手沒停下：“你認為他們是戀人關(guān)系?！?/br>
    他們坐在人頭攢動的大排檔上，隔壁老哥正在吆五喝六。燒烤攤的煙霧直冒，烤架上都是北線雞部位，素菜很少。攤子邊有個電風(fēng)扇，卷動著悶熱的風(fēng)。幾張塑料桌上泛著油光，啤酒瓶在地上東倒西歪。

    舊區(qū)的煙火氣沖散了晏君尋從案發(fā)現(xiàn)場帶回的不適，他捏著筷子，說：“……他養(yǎng)不起白晶晴，他可能連自己都養(yǎng)不起，白晶晴不會跟他當(dāng)戀人的?！标叹龑た粗鴷r山延，“你不怕酸嗎？”

    “不怕，”時山延卷著面，一語雙關(guān)，“醋是最好吃的調(diào)味品。”

    晏君尋不喜歡醋。他攪動著面，繼續(xù)說：“不論白晶晴對兇手而言意味著什么，他們都交流過。‘麗行’沒什么警戒，兇手可以隨意出入，想認識白晶晴不難?！?/br>
    時山延說：“他沒錢在‘麗行’消費。”

    “他可以在‘麗行’工作，”晏君尋想到了齊石，“最容易接近白晶晴的是保鏢。”

    然而保鏢這個職業(yè)不適合兇手，他顯然沒有這方面的才能。服務(wù)生也不行，這些需要長期和人打交道的職業(yè)都不行，它們會迅速暴露兇手在表達上的缺陷。

    大排檔店內(nèi)的光屏很小，店主8歲的兒子在用它看兒童科普。但是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了，老板娘把兒子抱走，有客人將光屏調(diào)換到了新聞頻道。

    新聞里說姜斂被撤職了，對于停滯區(qū)組織的戒備會繼續(xù)進行，在下周還會區(qū)域封鎖。很快劉晨就出現(xiàn)了，他那令人討厭的臉無處不在，矯揉造作的語氣和他的西裝一樣，都是專門為拍攝準備的。

    “凌晨獨家報道，”劉晨對著鏡頭強調(diào)，“獨家。兇手還在聯(lián)系我，他有話想說。我想聽聽他要說什么，因為他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沒有畏懼感。人怎么可能沒有畏懼感呢？我對他很好奇?！?/br>
    有人在劃拳，聲音太嘈雜，幾乎要蓋住了光屏的聲音。

    隔壁一個老哥對身邊的同伴喊：“這人以前寫的性侵案子都挺好看的，特細致，還有心理分析呢?！?/br>
    晏君尋掰斷了筷子。

    那老哥激情澎湃地說：“現(xiàn)在媒體自由么，他想說啥說啥，督察局還能封住他的嘴？”他“哐當(dāng)”地把啤酒杯撞了一下，“時代變了?。　?/br>
    時山延回過頭，正好看到劉晨在接電話。

    這家伙總在接電話，他的新聞就是電話搞出來的，除此以外不需要做任何調(diào)查，這是他唯一的求證方式。

    但是很奇妙，即便周圍很吵，時山延還是在電話接通的那幾秒空白音里聽到了類似劃槳的聲音。他還想再聽，光屏里就傳出了女孩子尖銳的叫聲。

    這聲音太響，不僅刺穿了劉晨的演播廳，還刺穿了大排檔，讓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兇手沒有說話，只有受害者的尖叫聲。

    晏君尋觸電般地感到細微的疼痛，他在那漫長的尖叫聲里讀懂了兇手的意思。

    兇手在向側(cè)寫師示威。這是他的戰(zhàn)利品，他正在向全世界炫耀！

    可是晏君尋沒有叫停，他明白坐在這里喊“?！睕]有任何用處。他想聽清楚這聲音是誰的，是已經(jīng)遇害的胡馨的還是正在被劫持的易蜓的。

    電話就掛斷了。

    晏君尋驟然站起來，在一片嘩然聲里走近了光屏。

    “再放一遍。”

    晏君尋默念著，把視頻的進度條往回拉。電話又接通了，五秒空白，尖叫聲開始。

    沒有反抗聲，只有尖叫。

    你他媽在做什么？恐嚇受害者嗎？

    晏君尋不斷地回拉進度條，站在那里反復(fù)聽著，直至攤上的人開始抱怨。

    “你在干嗎??？”隔壁的老哥仰起頭，“你有病吧？”

    不要吵。

    晏君尋專注在尖叫聲里，一種飛蛾振翅般的聲音成為了尖叫的背景音樂，這個聲音很小，小到晏君尋都想貼到光屏上聽。

    喝醉的人開始摔酒瓶，有幾個人看著晏君尋站了起來。

    酒瓶爆碎的聲音妨礙了晏君尋，他低低地說了聲“cao”，把進度條又拉了回去。

    店長眼看要鬧事，趕忙在圍裙上擦手，對晏君尋喊：“客人小聲點，把音量調(diào)低嘛！”

    晏君尋卻覺得答案近在咫尺，那振翼聲很熟悉，似乎不久前才聽過。他努力屏蔽左右，想要抓住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光亮。

    時山延擋住了晏君尋，言簡意賅地說：“結(jié)賬?！?/br>
    他說著用目光掃過外面的酒鬼，面無表情。

    晏君尋在店長“好好”的應(yīng)答聲里又聽到了振翅聲，第一秒他以為是反復(fù)聽視頻的后遺癥，但下一刻他就反應(yīng)過來了。

    “電風(fēng)扇，”時山延抓住晏君尋的手腕，不讓他看向別處，“你繼續(xù)聽。”

    振翅聲加快，逐漸成為了劃槳聲。

    是電風(fēng)扇！

    這和之前兇手住在舊商圈的地理分析重合了。

    “他還住在這里，”晏君尋迅速說，“就在這個范圍內(nèi)?！?/br>
    ＊ ＊ ＊

    晏君尋在紙上畫線，他背下了案子里所有受害者的住處。當(dāng)她們出現(xiàn)在同一個畫面里時，兇手的活動范圍就變得很窄。

    停泊區(qū)第二中學(xué)距離新區(qū)很近，但易蜓的家靠近舊商圈，就在麗行大樓附近的小區(qū)。

    “這里沒什么人安空調(diào)，”晏君尋在黑暗里指向更黑的胡馨家，“尤其是這種老人小區(qū)?！?/br>
    老人獨居都很節(jié)省，即便家里有空調(diào)也舍不得開，多數(shù)時候仍然在使用電風(fēng)扇。

    兇手在所有犯罪現(xiàn)場都沒有留下自己的個人痕跡，他在這方面做得很仔細，所以晏君尋認為，如果是普通的，需要搬運的電風(fēng)扇，兇手不會讓它的聲音出現(xiàn)在背景里，只有已經(jīng)和他的生活融為一體，讓他自己都無法察覺到的聲音才有可能被保留出鏡。

    “有種很老的風(fēng)扇安拆方便，一般都裝在窗戶外，還有種很老的風(fēng)扇是懸掛式，基本都安在天花板上，”晏君尋抬頭看著他們空蕩蕩的天花板，“懸掛式很好關(guān)?！?/br>
    但是兇手沒有關(guān)。

    “如果是安在窗戶外的，”晏君尋揉皺紙，“他開著窗戶，左鄰右舍卻沒人聽到受害者在尖叫?！?/br>
    時山延吹散座椅上的灰塵，說：“不排除他的鄰居都是聾子。”

    胡馨家的鄰居就是空巢老人，耳朵不太好，一直聽不清別人講話。她住的老人小區(qū)不是特例，這種小區(qū)在舊商圈太常見了，南北戰(zhàn)爭打得無數(shù)人失了業(yè)，每個人在戰(zhàn)后重建期都想往光軌區(qū)跑。

    “他沒什么錢買新房，有很大概率還住在原來的家里，”晏君尋說，“我們得去那些小區(qū)看看。”

    “好的大哥，”時山延看著晏君尋，“你可以睡了?！?/br>
    晏君尋沉默須臾，說：“他在日記里喊‘mama’很詭異?！?/br>
    “成長環(huán)境很重要，”時山延略微仰起頭，活動著自己的脖頸，“——對這種人來說。”

    他又狡猾地把自己剝離在外，對自己的成長環(huán)境不再提起。

    晏君尋在把自己埋進毯子里時，耳邊還回蕩著尖叫聲，他睜著眼睛，沒有助眠，他能這樣睜到天亮。腦袋里的畫面像是連續(xù)劇，受害者的家充斥著血腥味。

    時山延的手臂搭著椅背，他問：“要我給你講睡前故事嗎？”

    晏君尋翻過身，好讓自己看起來像睡著了。

    “從前有只熊，”時山延自顧自地講起來，“他撞死在了樹上……”

    “停滯區(qū)156號分區(qū)36809，”晏君尋的聲音很低，“你講他的故事吧?！?/br>
    時山延的思緒在小熊小兔子小什么都行的動物里轉(zhuǎn)了一圈，卻聽到了自己的編號。他的手指輕輕蹭著椅背，有點意料外的無措。

    只有一點。

    第62章 晚安

    時山延的頭部不動, 只往下移目光，看著晏君尋蜷縮在沙發(fā)上的輪廓。停滯區(qū)156號分區(qū)36809的故事就像垃圾場里的蒼蠅一樣常見，時山延沒有講述的欲望, 但他也沒有對晏君尋說“不”。

    晏君尋在等待中壓麻了自己的手臂, 思緒開始無邊無際地狂走。他看過停滯區(qū)的照片, 那里的垃圾匯聚成海，爛掉的耗子滿地都是。

    時山延終于開口：“36809的生活很無聊，有一天他終于煩了，想找點別的事干。黑豹在停滯區(qū)征召新成員, 他去報了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天賦異稟。他因此前往基地, 開始訓(xùn)練射擊, 畢業(yè)后投身保衛(wèi)聯(lián)盟的偉大事業(yè)，從此過上了花天酒地的幸福生活?！?/br>
    晏君尋的毯子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回過頭, 對時山延說：“你講跑題了，這是01ae86的故事?！?/br>
    時山延的表情不變：“你快睡?！?/br>
    晏君尋望著他，問：“你會給我講36809嗎？”

    時山延說：“如果你好奇停滯區(qū)的風(fēng)土人情，我推薦聯(lián)盟紀錄片給你?！?/br>
    晏君尋再度翻身，看了看他, 沒再講話。

    時山延覺察到自己的心臟被刺中了, 晏君尋柔軟的觸角已經(jīng)伸了進去，在他貧瘠的世界里戳出意想不到的漣漪。直覺告訴時山延此刻的處境很危險，意識卻在說沒關(guān)系。

    “……36809，”時山延的手肘撐著膝頭，俯過些身體，這個姿勢讓他離晏君尋近點, “36809出生在垃圾場，距離你的玻璃房很遠?！?/br>
    時山延看著晏君尋白皙的臉，有種貪婪正在溢出。然而奇妙的是，他這樣擁有跋扈惡性的人，卻能倒映在晏君尋清澈見底的眼眸里。

    “36809負責(zé)打掃156號分區(qū)的停車場，日常工作就是撿耗子，撿夠一百只能換頓飯，”時山延語氣平常，“生活還不錯?！?/br>
    晏君尋撥開亂糟糟的發(fā)，問：“要撿活的嗎？”

    “只要不是爛得太惡心，他們都會照單全收，”時山延的目光始終沒離開晏君尋，“不過這份工作后來黃了?！?/br>
    堆積的垃圾沒有進行科學(xué)處理，泡在里面的耗子四處啃食，逐漸變異。停滯區(qū)在2150年爆發(fā)了鼠疫，人類尸體代替老鼠泡在垃圾海里，而光軌區(qū)也在那一年開始普及光傳車。

    “36809開始混跡街頭，”時山延想到停滯區(qū)骯臟的街道，語氣逐漸開心起來，“交了不少朋友呢?！?/br>
    這些“朋友”經(jīng)常觸犯聯(lián)盟法律，區(qū)域督察局的系統(tǒng)根本追不到垃圾山深處，靠近南線聯(lián)盟的邊緣地帶時常發(fā)生火并，走私最早就是他們的生存手段。他們在停滯區(qū)生活得逍遙自在，比督察局成員更讓當(dāng)?shù)鼐用裎窇郑湟鋼P威的程度直逼隔壁南線聯(lián)盟的毒梟。

    時山延跟這些“朋友”相處很愉快，雖然對方不這么想。等到黑豹去征召新成員的時候，大家都報名了。

    “36809和他們有場漫長的告別，其中的心理路程你可以自動填補，”時山延建議，“盡量悲情一點，這樣符合故事情境?！?/br>
    最終測試只有時山延活到了最后，他像撿耗子一樣撿走了這些人的名牌，把他們變成了自己的分數(shù)。這些人殘余的力量相互抱團，在停滯區(qū)形成了如今的組織。時山延進入黑豹后經(jīng)常在任務(wù)名單上看到他們，他沒事干的時候都會去跟他們打“招呼”。

    2162年時山延被驅(qū)逐出隊，黑地上擊殺時山延的帖子有百分之三十都來自于停滯區(qū)組織，他們對時山延的恨意不是無緣無故。

    “……36809經(jīng)過這些事情終于長大了，他來到了新世界，”時山延看到晏君尋閉上眼睛，聽到晏君尋平穩(wěn)的呼吸聲，“新世界里有個玻璃房，竟然有人住在里面……后面就是01ae86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