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絲頷首，轉(zhuǎn)身前行，希爾達(dá)一聳肩后跟上。

    “總覺得最近公爵夫人的氣色不太?好……”目送著艾格尼絲兩人遠(yuǎn)去，其中一名騎士感嘆。

    另一人會?意，長長嘆息：“出了那種?事也難怪。說起來，剛才換崗時弗萊德說，就在今天晨禱結(jié)束后，艾格尼絲女士和?萊昂終于碰面了?！?/br>
    “哦？錯過這精彩場面真可惜。”伊恩興味盎然地?應(yīng)了一聲，便不著痕跡地?轉(zhuǎn)移話題，“今天街上人比前幾天少了不少，城中也終于安靜下來，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

    “啊，你不知道？舞會?還剩下不少已經(jīng)開封的好酒，雖然能用符石再保存一陣，但聽說放久了味道不好，所以老?瑞特干脆請求理查大人放開了好好犒勞大家，今晚見者有份?！?/br>
    “還有這樣的好事？”伊恩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抬起下巴，“啊，你這么一說，菲利克斯好像和?我?提過，但我?沒放在心上?！?/br>
    “哎呀哎呀，這樣的好事都能聽過就忘，誰讓你這家伙滴酒不沾呢？”

    伊恩笑笑地?反問：“滴酒不沾的人會?主動邀請你們?nèi)ズ染疲俊辈坏韧閼?yīng)聲，他又張開雙臂，分別扣住兩人肩頭?，友善地?晃了晃：“再說了，如果沒有一個我?這樣能清醒到最后的人在，誰給你們收拾爛攤子？”

    “別說了，上次幸虧你在場……”

    “今晚在廚房可別再發(fā)?酒瘋了，要拉住一頭??？烧娌蝗菀?。”

    “不不，今晚我?們一定要把你灌醉！”

    伊恩繼續(xù)和?同伴們閑聊著，意識卻如同被劍風(fēng)披散的煙霧，其中一縷幽幽地?抽身離開，懸在高處，百無聊賴地?看著他，令他吐出的每句合宜的玩笑話都真的成了笑話。而后那另一個伊恩別過頭?，看向艾格尼絲離去的方向。不管是哪一個他都知道即便回頭?，也早已看不到她。

    他不習(xí)慣當(dāng)閃躲的那一方，但剛才隔了不算近的距離，與艾格尼絲對視的時刻，他幾乎想要轉(zhuǎn)身。

    有些假面一旦剝落便難以歸位。然而伊恩甚至不知道那晚傾瀉出的話語，究竟是對艾格尼絲別有用心的彈劾，是披著若有似無糖衣的構(gòu)陷，還是真的泄露了什么真實(shí)的心緒。

    極為罕見地?，伊恩無法泰然向內(nèi)剖析自?己。這向來是那個伊恩，那個冷冷的旁觀者的工作。有趣，無聊但必要；有嘗試的價值，弊大于利；投人所好，不合時宜；合理，世人所說的瘋狂……做出這些游蕩在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判斷比用劍劈開花枝更簡單。

    但他這次無法給出簡明?扼要的答案。不，應(yīng)該說是伊恩拒絕面對結(jié)論。

    如果另一個他轉(zhuǎn)也過身，艾格尼絲會?再次撥開他的額發(fā)?，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出“但我?不能愛你”；艾格尼絲會?瞪他一眼，別過頭?去擺弄傷寒藥，而后突然俯身吻他；艾格尼絲會?和?他躺在秋空下的林地?中央，穿過細(xì)草碰到他的手，縮回去，然后再一次勾住他的小指；艾格尼絲會?滿臉下一刻便會?逃走的表情，兀地?踮起腳用她的嘴唇碰他的唇角……

    只要轉(zhuǎn)身，她就在那里?。

    只要他先轉(zhuǎn)身。

    永遠(yuǎn)都是他先主動，付出更多風(fēng)險更大。而后在他決定保身撤退前，她會?突如其然地?主動一次。

    她狡猾得毫無自?覺，因此性?質(zhì)倍加惡劣。

    但這是否好過她主動向前走，留他在原地?與名為過去的猛獸纏斗？

    伊恩情不自?禁回頭?。他們已經(jīng)穿過城門進(jìn)?入布魯格斯堡壘中庭，剛剛走過的小道人煙稀少。

    “伊恩？伊恩，喂?！?/br>
    同伴的呼喚令伊恩瞬間回過神來。他打了個哈欠：“抱歉，你說什么？有點(diǎn)困了?！?/br>
    對方輕咳一聲：“似乎有人找你……”

    伊恩定睛看去，冷淡道：“加布麗爾女士找我?能有什么事？”

    “呸！瞧你個沒血沒淚的家伙?！?/br>
    “嗚哇，看起來來者不善，我?們還是撤了……”

    伊恩無奈地?聳肩，順勢推了兩名同伴一把：“去你們的?！?/br>
    加布麗爾站在城堡側(cè)門的門廊下，整張臉繃得太?緊，大約說錯一句就會?立刻號泣或是暴怒。伊恩就像是對此渾然不覺，不緊不慢地?走過去，躬身問好：“加布麗爾女士，好久不見。今天這陣風(fēng)吹走了一點(diǎn)暑熱和?潮氣，讓人感覺舒爽不少。”

    加布麗爾差點(diǎn)順口應(yīng)答，隨即漲紅了臉搖頭?。仿佛要將幾乎再次按照伊恩的節(jié)奏起舞的屈辱甩脫一般，她將每個音節(jié)都狠狠擲在地?上：“夠了，你那些漂亮話我?已經(jīng)聽夠了。”

    伊恩的笑面并沒出現(xiàn)一絲裂縫：“想來您有話要和?我?說，愿聞其詳。只不過……是否還是換個地?方更合適？”

    “不，就在這里?。”加布麗爾生硬地?拒絕了，“你知道萊昂·拉繆的事嗎？”

    伊恩感到有趣似地?抬眉：“當(dāng)然。都鬧得滿城風(fēng)雨了?！?/br>
    “萊昂·拉繆，”加布麗爾又念了一次這個名字，眉毛不快地?揪起，這星點(diǎn)不郁的影子立刻變身為快意，只是將話說出口似乎便已然是一種?復(fù)仇，“他會?成為下一任科林西?亞公爵，而我?會?成為他的妻子?！?/br>
    話語在她喉頭?翻滾了一下，如崖邊落石般自?唇齒間松脫：

    “我?會?奪走艾格尼絲·?？松R的一切?！?/br>
    第034章 v.

    伊恩笑?了：“之前您似乎還對嫁給萊昂這個想法?深惡痛絕?！?/br>
    “想法是會改變的, 人也不例外?！?/br>
    “是嗎？”伊恩心不在焉地環(huán)視四周，向躲在馬廄旁議論他的熟人一抬下巴算是致意，“如果您想和我說的就是這些，那么我只能?說, 祝您心?想事成。”

    加布麗爾唇邊失色的笑容凝固了, 半晌, 她才啞聲問：“只有這樣？”

    “如果您希望我會聞訊之后嫉妒心?發(fā)作?, 想要?使您回心?轉(zhuǎn)意……我只能?讓您失望了?！?/br>
    “那么她呢？我是認(rèn)真的, 你……不打算阻止我？”

    伊恩以?幾近寬和的態(tài)度搖了搖頭：“想怎么做是您的自由?，與我無關(guān)。我為什么要?阻止您？”

    加布麗爾直直盯著他，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開始分崩離析：“我不明?白……你……”

    某股熟悉的沖動令伊恩口吐尖刻的詞句：“不如說, 我有些期待您能?做到什么地步。很可能?至今還從未有人能?從她手里奪取什么?！?/br>
    語畢，他行禮后便?要?轉(zhuǎn)身離去。

    “你會后悔的?！编ㄆ频恼Z聲從伊恩身后響起。

    他回首, 無可奈何地摸出一條手巾讓她擦眼淚：“比起我是否會后悔, 您更應(yīng)當(dāng)?關(guān)心?自己是否會后悔?！?/br>
    加布麗爾粗魯?shù)赝崎_他的手，望見?那條手巾后動作?一頓。

    “之前沒有機(jī)會還給您, 但這條手巾原本就是您的。”

    錦標(biāo)賽的那個春日的午后似乎已是十分久遠(yuǎn)的回憶。

    加布麗爾的聲音再次打顫：“為什么明?明?對我毫無感情，你卻還要?一直留著它？你這個人……到底從哪里為止是真, 到哪里開始是假的，我……我不明?白??！”

    伊恩維持著遞出手巾的動作?, 口氣堪稱溫柔：“是真是假就那么重要?嗎？”

    加布麗爾定定看了他片刻, 忽然笑?出聲, 淚珠卻同時淌過面頰。她微笑?著拒絕, 這一次沒有逞強(qiáng)，言行都陡然變得成熟克制：“這東西我不需要?了。你扔掉吧?！?/br>
    伊恩頷首：“我會把它扔進(jìn)?廚房的火爐, 請安心??！?/br>
    加布麗爾笑?著笑?著眼中又有淚意，但她什么都沒說, 只提起裙擺，從拱門下的臺階上走下來，而后才輕聲說：“那么再見?了?！?/br>
    語畢，她徑自走遠(yuǎn)。

    這似乎是第一次由?加布麗爾道別。

    伊恩與她向相反的方向邁步前進(jìn)?，背后除了旁觀者?略含指摘卻也興奮的注目，卻有淡淡的不快跟隨。這樣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發(fā)生。

    總是這樣。

    只要?伊恩釋放出信號，他人就會雙手奉上他們?的好?意，而后幾乎是立刻地，他們?開始懷有期待，要?求他回報同等的心?意。只等到回音的話語是獨(dú)白，兩人的對話是期望對方會拋來同等甚至更沉分量的應(yīng)答。每一句“我愛你”同時也是“請愛我”；“不要?離開我”的祈求內(nèi)側(cè)寫著“否則我會立刻離開你”的脅迫。

    付出就想得到回報是人之常情，伊恩并非不明?白?；蛟S正因?yàn)槔斫?，他才覺得愈發(fā)無趣。當(dāng)?他無法?遵從他們?的愿望行動，無法?給出合乎期待的“愛”，當(dāng)?初因渴望而發(fā)光的眼睛就會充滿怨恨，他之前的一言一行就會被斥責(zé)為“虛假”。可為什么沒人注意到，明?明?總是因?yàn)楸凰麙仐壎奁娜讼冗~出離開的第一步。

    所有人都向前走，他才是被扔下的哪一個。

    伊恩知道自己并不無辜，也不想找借口把自己美化為受害者?－－比如他暗中心?懷期待，希望有人能?夠?qū)λ麆e無所求，給他足夠的時間和耐心?。他并未做此想。但當(dāng)?薄情寡義的惡角一次兩次還有些微扭曲的成就感，多了只令人厭倦，偏偏又無法?停止。

    就這點(diǎn)而言，艾格尼絲也不例外。

    只不過，她甚至從沒有在他身上尋求過什么。

    將手巾扔進(jìn)?靠門的壁爐之后，伊恩覺得廚房悶熱難耐，正準(zhǔn)備離開，突然被叫?。?/br>
    “那邊的是伊恩卿嗎？”

    伊恩循聲謹(jǐn)慎地踱出半步：“哪位找我？”

    “我想我們?還沒正式見?面，不過……自我介紹就不必了？”金棕色頭發(fā)的男人靠在門邊，手中掂著一只木酒瓶。

    赫然是眼下布魯格斯的風(fēng)云人物萊昂。

    伊恩面帶禮貌的微笑?，沒有立刻作?答。

    對方在胸口一按，呼氣：“這反應(yīng)真冷淡?！?/br>
    “我只是一時拿不定主意，究竟該怎么稱呼您為好?？”

    “哈哈哈，如果你允許我直接叫你伊恩，那么你也直接叫我萊昂就行?！?/br>
    “萊昂閣下，找我有何貴干？”

    “你完全?不用對我這么戒備的，伊恩卿。我只是聽說布魯格斯居然有個從圣地回來的精靈劍使，一直想和他聊聊，如果可能?的話……再交個朋友?！边@么說著，萊昂從過路的廚娘手中拿過一只杯子，斟滿酒遞給伊恩，“這可是舞會上沒來得及端上樓的極品，要?不要?來一口？”

    伊恩接過，湊在鼻尖一嗅，微笑?道：“果真是好?酒。不過我之前聽說，廚房應(yīng)該到晚上才分發(fā)舞會剩下的美酒?！?/br>
    “啊－－那個啊，那本來就是我想出來的主意，所以?我現(xiàn)在先喝點(diǎn)也是理所當(dāng)?然嘛。”萊昂笑?嘻嘻地示意伊恩跟他往廚房深處走，“這里生著爐子太熱了，我們?到里邊去坐著聊?！?/br>
    穿過熱氣蒸騰的廚房，萊昂一路和廚房里的雜役和廚娘笑?罵。伊恩配合地參演鬧劇，當(dāng)?走過擺滿餐具的長桌時，他在一只豎立擺放的銅制淺口盆里瞥見?了自己的影子。尚沾著水滴的金屬表面映出萊昂略微變形的笑?臉，伊恩在那刻覺得反胃。在他人眼里，也許與周圍人打成一片的自己也是這樣令人厭惡的嘴臉，伊恩不禁失笑?。

    萊昂大搖大擺地帶路，忽然在出乎意料的角落往外踏了一步。伊恩跟上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置身于廚房熱海之外的綠洲之中：一個小而整潔的天井院落，三面都挨墻搭起木架，瓜藤交錯攀纏，葉下隱約可見?腫脹的青色果實(shí)。

    “想不到廚房里面還藏著這么個不錯的地方吧？”萊昂在天井中的一個空木桶上坐下。

    “完全?想不到?！币炼鳑]有催促萊昂進(jìn)?入正題，反而閉目微微后仰，任由?小院中閉塞的風(fēng)徐徐拂過面頰。

    萊昂一邊呷著酒一邊觀察他，半晌才笑?笑?地開腔：“說起來，你為什么要?從圣地跑來這種地方？”

    “科林西亞是強(qiáng)國，理查大人又名聲極佳，是位理想的主君。而且圣地那地方……才叫人待不下去?！币炼靼岢龃饲笆褂眠^許多次的敷衍話語。

    “多奇亞的那位大人年輕有為，又在大力攬招精靈劍使，怎么看都是那邊條件更優(yōu)厚一些?！?/br>
    伊恩啟眸看向萊昂，笑?而不語。

    “嘛，這也不關(guān)我的事，不然我們?也沒法?在這喝酒了，不是嗎？”萊昂將這話題一筆帶過，單手撐住木桶蓋子轉(zhuǎn)向伊恩，笑?容加深，“寄居的那個黑發(fā)小丫頭……你和她是不是有一腿？”

    伊恩聳肩：“我會否認(rèn)你這個說法??！?/br>
    萊昂放聲大笑?。

    “相較之下，由?我詢問你和加布麗爾女士的關(guān)系更加合適。”

    “哈哈哈，別誤會別誤會，我不是來找你茬的，”萊昂將酒瓶往地上一擱，兩腿分開，雙手撐在中間的木桶蓋上，上身前傾湊近伊恩，一擠眼，“那小妞怎么樣？”

    伊恩和萊昂對視片刻，確定對方究竟在問什么之后，平靜地應(yīng)答：“我沒有碰過她?！?/br>
    萊昂吹了個口哨，不太相信：“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