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viii.

    伊恩怔然聽著。明明他連艾格尼絲的臉都看不?清, 他卻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恍若有太過炫目的焰火在面前炸裂墜落。

    隨后?，他低低問：“這就是你想要的？”

    不?需要艾格尼絲回答，他就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他拋出?第?二個問題：“你真的是這么想的？”

    同樣不?言自明。

    他忽然笑出?聲：“我不覺得亞倫會同意?！?/br>
    “那又怎么樣？”

    伊恩一噎, 笑得更大?聲了。艾格尼絲立刻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噓?！?/br>
    “是你?要我留在你?身邊的, 那么你?身邊的人總免不?了知道我的存在。既然這樣……”他再?次將?她壓回去, 飽含惡意地耳語, “不?如把所有人吵醒?！?/br>
    艾格尼絲虛推他一把。伊恩就委屈兮兮地把臉在她肩頭亂蹭一氣：“你?知不?知道我忍得多辛苦？”

    頭發(fā)?擦過脖頸, 癢得人心?煩意亂。艾格尼絲知道這種時候，她表現(xiàn)得越是難堪，伊恩就越樂在其中, 不?知道還會說出?什么來。既然不?管怎么應(yīng)答都會被惡劣的對手曲解，她索性當(dāng)作沒聽?見。

    “你?……還記得的吧？”

    伊恩勾出?了纏繞的回憶中的一縷。艾格尼絲當(dāng)然記得。明知是有意的撩撥, 她還是因為復(fù)蘇的記憶和感受而口干舌燥。深呼吸數(shù)回, 她故意冷冷道：“所以？”

    伊恩不?滿意她的反應(yīng)，開始加倍賣力地裝可憐：“你?打算把我放在你?身邊, 不?理不?睬，只?當(dāng)個擺件么？真過分。明明都發(fā)?燙了。”

    艾格尼絲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她也覺得自己有些苛刻, 但說真心?話的只?有她一個，伊恩還一個勁地要從她那里索求更多的證明, 教?她難以心?平氣和。她反問：“那你?想要我身邊什么樣的位置？”

    伊恩被問得失語。仿佛為了掩飾無措, 他旋即笑著答：“現(xiàn)在這樣……你?枕邊人的位置, 不?行么？”

    “這樣就行了？”

    想必, 伊恩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了。再?次開口時，他的語氣認(rèn)真、坦誠, 卻也毫不?留情：“除了情人，我還能成為你?的什么人？說實?話, 我甚至不?覺得我會是個合格的、聽?話的情人?！?/br>
    兩人間的氣氛幾?欲凍結(jié)。

    伊恩起身，面朝窗外黎明時分的天空，云彩和天幕都褪色為虛幻的灰紫色，像是還在睡夢中的人們尚未完結(jié)的夢。他低沉而清晰地說下去：“艾格尼絲，我不?做白日夢。一個靠精靈的祝福才能勉強揮劍的三流騎士，不?名一錢，沒有榮譽或是信念，卻有多得過剩的自尊，你?想向這樣無可救藥的家伙尋求什么？不?要誤會，其實?你?剛剛那么說，我……”

    艱難的停頓。

    “我很高興。甚至可以那么說，從來沒有哪番話讓我那么高興過?？晌乙餐耆?知道如何是好了?！彼魵?，聲音染上溫和的挖苦之色，“只?要你?想著推開我，我就有理由?死皮賴臉地抓著你?不?放。同樣地，如果你?并不?想放棄我，那么什么都不?想，只?是癡纏你?也并不?困難。但如果要好好考慮未來……”

    “未來，”伊恩重復(fù)了一遍，咀嚼著這個詞語的每個音節(jié)，仿佛那是第?一次聽?見的異國詞眼?，“我不?怎么考慮這種事。就算制定了計劃，我也會自己把它推翻，比起下一刻，永遠(yuǎn)是現(xiàn)在這一刻我想要怎么做更重要。因為誰能斷言我還有沒有下一刻呢？”

    艾格尼絲揪緊了胸口衣襟。

    她確信自己想要的并非這樣的自白。但她無法阻止伊恩吐露他真實?的想法。

    “即便理查離開了，你?也還是他的妻子。最好的情況下，假設(shè)他在圣地喪命，我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樂見你?繼續(xù)獨自掌權(quán)……作為出?征的領(lǐng)主的代理人接受效忠，與作為領(lǐng)主本人接受效忠完全不?同。于情于理，亞倫都會給你?找一個能服眾、能拉攏人心?、還有能力鎮(zhèn)壓不?滿者的丈夫。再?怎么想，那個人都不?會是我?！?/br>
    無法反駁。

    艾格尼絲并非不?清楚她那貪心?的愿望是臆想?？杀灰炼鬟@么點破，她的心?頭還是涌上一股幾?近怨恨的情緒。為什么偏偏是伊恩本人來戳穿？但他會這么說，還想得那么透徹詳細(xì)，是否也意味著……

    “但是，你?想成為那個人嗎？”她的聲音在發(fā)?抖。

    “雖然很想否認(rèn)，但是……”伊恩手肘撐在膝上，背脊彎折了，他軟弱地捂住了臉，帶著自我厭棄低語，“不?想當(dāng)然是騙人的?！问街?是形式’，這種瀟灑的漂亮話終究只?是自欺欺人。形式是唯一不?會背叛人的東西，所以它才會存在。但是不?可能的事，想和不?想從結(jié)果上而言沒有任何區(qū)別?！?/br>
    “怎么會沒有區(qū)別……”

    伊恩聞言倏地回頭，蒼白天光照出?他泛紅的眼?睛。

    艾格尼絲不?禁瑟縮了一下。

    但他吞下了某句定然非常傷人的話，疲倦?yún)s也空前溫存地說道：“我認(rèn)輸。復(fù)仇那種可笑的借口我不?會再?用?了。既然你?想要選擇這條更困難的路，那么我就會陪著你?走，直到－－”

    艾格尼絲以吻封住了他未盡的后?半句。

    “我不?想聽?喪氣話，”她雙手捧住伊恩的臉，逞強的宣言卻在與他目光相對的瞬間潰塌了，她只?能喃喃重復(fù)，“我不?想聽?……”

    “那我就不?說了?！币炼饕蝗缤５芈冻?微笑。

    在艾格尼絲再?開口之前，他就果斷利落地從她那里脫身：“天已經(jīng)開始亮了，我該藏起來了?！?/br>
    艾格尼絲也要下床，伊恩回身按住她的肩膀，有些無可奈何地抬起眉毛：“我不?會不?告而別的?！?/br>
    心?事被一語道破，艾格尼絲張開雙臂。

    伊恩愣了一下。

    “抱抱我?！睂Ψ讲?知所措的樣子實?在罕見，艾格尼絲不?禁進一步試探。

    但她立刻后?悔了。剛才表現(xiàn)得再?軟弱，伊恩還是不?可能放過擺在眼?前的機會。

    視野翻覆，天光驟暗。

    “是你?說天已經(jīng)開始亮了！”

    伊恩的口氣像在鬧別扭：“拉下簾子就還沒亮。”

    “詭辯。啊－－等一下，我－－”

    “不?等?！?/br>
    “至少讓我這樣……”

    訝異的屏息之后?：“你?不?是討厭這樣嗎？”

    艾格尼絲將?臉埋進抬高的枕頭里，發(fā)?間露出?的耳根都紅透了。因為阻隔，她的聲音悶悶的：“如果不?是因為已經(jīng)這個時間了……而且，如果是你?的話，說不?－－”

    對話斷絕。

    天幕當(dāng)然還是悄然被升起的太陽點亮。

    “看來你?已經(jīng)做出?決定了。”

    面對蘇珊娜的提問，艾格尼絲點了點頭，視線卻不?由?自主被王后?會客廳中此?前沒見過的一座小神龕吸引過去。

    蘇珊娜順著艾格尼絲的目光看過去，了然彎唇：“這是來自魯伯特，或者說梅茲大?圣堂的禮物?！?/br>
    “也就是說，他認(rèn)可了奧古斯特取代王太后?執(zhí)政、還有你?這位王后?？”

    “差不?多。只?不?過雙方都并非完全心?甘情愿，”蘇珊娜的神情變得冷淡，“如果可能，我和奧古斯特都希望大?神官的神職可以換個人擔(dān)任，否則神殿內(nèi)部不?會發(fā)?生多大?的變化。但眼?下我們也只?能妥協(xié)。魯伯特和其余的激進藍血派也明白，我們只?不?過是邁出?了第?一步?！?/br>
    看起來王太后?的退場不?代表紛爭畫上休止符。

    “之后?您和國王陛下還有什么打算？”

    艾格尼絲陡然換成敬語，蘇珊娜訝然凝視她片刻，緩緩道：“我沒有必要透露全盤計劃?！?/br>
    “您當(dāng)然有作為王后?的考量，但有些事，作為?？松R一族的一員我應(yīng)該有權(quán)利知道部分內(nèi)情。尤其是與王國接壤的科林西亞，不?應(yīng)該被蒙在鼓里?！?/br>
    蘇珊娜帶著驚嘆一般的微妙神色注視著艾格尼絲，笑容卻有些苦澀：“這就是你?的決定嗎？”

    “您看起來很驚訝?！?/br>
    “并不?是每個人都會愿意為了另一個人多次險死還生?！?/br>
    “我知道?！?/br>
    蘇珊娜垂眸：“但你?還是選擇承擔(dān)?？松R這一姓氏的責(zé)任。我尊重你?的選擇?！?/br>
    艾格尼絲搖頭，加重了咬字：“不?，不?是您想得那樣。我會盡全力履行義務(wù)，但如果有一天我不?再?身處與理查的婚姻關(guān)系之中，我希望能自己決定是否還要步入另一段婚姻?！?/br>
    “艾格尼絲，你?……”

    “只?要我作為公爵夫人的威望就足夠服眾，那樣就沒問題了，”艾格尼絲哂然看向王后?的高背椅，“王太后?不?就是一個例子嗎？”

    “但王太后?手中有繼承人這張牌?！?/br>
    艾格尼絲直視長姐的雙眸：“所以，我選擇的道路想必比王太后?走過的還要艱險。這一點我很清楚?！?/br>
    “即便如此?……”蘇珊娜像是第?一次見到meimei一樣緊緊盯著艾格尼絲。

    艾格尼絲的背上發(fā)?寒。不?要說是逃跑，在這樣的注視下，就連轉(zhuǎn)開視線都不?可能。這是蘇珊娜首次以這樣毫不?掩飾的眼?神打量她－－不?僅僅作為親人，更作為可能的盟友和敵人。這也是艾格尼絲第?一次切身意識到，這一位長姐此?前對待自己已經(jīng)算是多有縱容。她挺直背脊，出?聲打破蘇珊娜逼視造就的魔咒：“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試一試?！?/br>
    長久的沉默之后?，蘇珊娜頷首，不?再?試探艾格尼絲的心?意：“我會向亞倫轉(zhuǎn)達的。但我不?保證他會同意。況且，如果僅憑你?無法穩(wěn)定人心?，不?論是亞倫還是我都會堅持使用?聯(lián)姻的手段。到時候，你?可不?能因為不?順?biāo)煨?意而逃跑?！?/br>
    “當(dāng)然，”艾格尼絲強迫自己不?去想象這最壞的情況，不?，也許這還不?算最壞的情況，她嘲弄地嘆息一聲，“說不?定理查會從圣地活著回來，更可能的是，他麾下的封臣會成功阻止他出?征?！?/br>
    蘇珊娜聞言露出?迷人的微笑：“那么，這就成了你?必須做好的頭等大?事?！?/br>
    第081章 i.

    act iv. the buried giant

    詩人念出那篇詩。只有一行。

    詩人和國王都沒有大聲念出那行詩的勇氣, 只在嘴里品味，仿佛它是秘密的祈禱或者詛咒。

    －－博爾赫斯《鏡子與面具》*

    ※

    i. into the looking glass

    艾格尼絲在冰渣敲窗的聲?響中醒來，想?起從昨天開始，梅茲就?一陣陣夾雪的雨。

    天氣不佳, 今天是否還能按計劃啟程？

    沒錯, 原計劃公爵夫婦今天就?要踏上返回布魯格斯的旅途。

    這個念頭驅(qū)散了艾格尼絲殘存的睡意。她翻過?身, 正與伊恩對?上眼神。他看起來早就?醒了。

    “又是噩夢？”

    艾格尼絲搖頭, 靜觀伊恩以食指纏繞她的發(fā)?梢, 一圈又一圈，放開而后再次。他這種孩子氣的舉動總讓她無可奈何，沒理由也沒辦法阻止, 反而會看得入迷。她沒怎么多?想?，就?坦言：“不知怎么, 這幾天都不怎么做夢, 即便?做夢，也不是噩夢?！?/br>
    “因為我在這？”無心失言, 伊恩的動作也頓住。

    片刻的寂靜。

    艾格尼絲垂著視線低語：“也許是這樣。”

    伊恩依然?沒有?應(yīng)答。她便?悄悄抬眸窺探他的表情。他似乎原本打算別開臉，但?既然?已經(jīng)被艾格尼絲撞個正著, 便?干脆放棄掩飾，苦笑著將她的手拉過?去貼到?胸口：“都怪你突然?說這種話, 你看, 我嚇了一跳。”

    體溫與悸動一同從掌心傳來, 染上艾格尼絲的臉頰。她想?要抽手：“那我之后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