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番外少年游1
白露過后,渭水河沿的矮草開始漸次染黃,馬兒不再聚在一起,叁叁兩兩的,開始尋找新的地方。 不巡哨的時候,他常愛刷馬,壞脾氣的坐騎也愛潔,一人一馬也樂的逍遙自在。被洗刷得油亮的黑馬,歡快的打著響鼻,前蹄踢踏著。十八歲的少年,卷起褲腳,挽高衣袖,站在淺淺的河灘上,頭頂偶爾飛過幾只大雁,他舉目望去,戈壁的蒼涼糅雜著蕭肅雁鳴,候鳥南飛,又將一年終了。 從十一歲開始,便跟隨父親在外行走,一個門閥世家的長子,要積蓄的東西太多,偶爾也會覺得累,但咬咬牙,撐一撐,也就過去了。 家,反而成了一個不近不遠的名詞,那白墻灰瓦之間,豢養(yǎng)的不過是些鸚鵡八哥之類的娛人軟鳥,哪里及得上邊關遼闊放達,他曾先后熬服過叁只鷹隼,在耐心忍力方面,沒有人及得上他。 每年到了冬至過后,他依例要歸家,他的母親掛念他,每年快到日子,催促的雁書從不間斷。 他站在松園門口,看著一個嬌小的人兒正踮起腳尖,往門廊上貼桃符,一身桃粉的新衣,在玄門的映襯下,惹眼的無法忽視。 他不動聲色走過去,站在她身后,伸手接過桃符往高處貼,似乎嚇了她一跳,猛的轉身又后退半步,那雙幼鹿的眼睛里,盈滿來不及收拾的驚慌失措。 萬物蕭條的冬日,一軒花木都失了萬千顏色,只有松園里的松柏猶青,稍高處的枝丫延伸到墻外,有細瘦的松枝被風收攏,簌簌辭柯了,杳杳撞在那桃色裙擺上。門前的一雙人,是這冬日里,比松青更鮮煥的顏色。 他的世界太大,大到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當初他把她帶回來,又不得不放在松園,十七歲的少年郎,缺乏與少女相處的經(jīng)驗,能想到的,就是給她安排個住處,其他的便都推給趙媼。 想起她當時初到這里,孤零零一個人,相比之下,他是她最熟悉的,連著幾日追在他身后,也不說話,就只是默然跟著,每當他輕蹙起眉頭,她就柔柔的喊哥哥,他板起面孔制止,不許她這么喊他,她便絞著手指,枯著眉頭看他。 后來,她和其他人一起喊他公子,成了松園里唯一的侍女。 金枝玉葉的少女,哪里會侍候別人??梢欢问置δ_亂過后,她漸漸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 小小的松園,其實并不比積由羅寺更自由,可在雨后的清晨,站在樹下閉眼仰起臉,風吹過,細碎的水霧散在額間,能聞到油松的清香味道,日光穿透枝葉的間隙,打在纖薄的肩上,融融的。 她想,在這里安身立命一輩子,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站在樹下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晨起練功回來的他,在廊下略微停頓的腳步。 待她發(fā)覺,回過頭,他卻已走遠,只來得及看見一閃而過的蟠虺袍角。 除夕夜,一家人團坐,平日一貫嚴肅的父親也會難得的露出笑臉,耳邊是幼弟幼妹嘰嘰喳喳的拌嘴吵鬧聲,母親意有所指的提起旁支一個堂兄日前喜得貴子,見縫插針與他提起親事來。 唯有耐著性子聽母親嘮叨,無外乎什么子息傳承,起續(xù)門庭總總,他心下煩躁,可又不得不面對一些事,最后好歹松了口,才終于借口逃脫了。 成親,似乎是每個人都不能回避的一件事,于他更不例外。 可他習慣了獨行,很難想象能有一個人和自己休戚相系,他要做的事太多,很難有多余的精力去負擔另一個生命。相敬如賓,是他能想象出的自己婚姻里最好的狀態(tài)。 獨自回到松園,經(jīng)過穿堂時,眼角瞥見她獨自趴在花園一角的石桌上,收回視線,本意視若無睹,可走了幾步又緩緩停下。 柔軟的宣紙靜靜鋪陳在石桌,上面繪著美人圖,線條還略生澀,她迭著的雙臂,壓住紙的一角,冷白月光下,她緊閉著雙眼,眼角還有未干涸的水光,他聽見她呢喃自語。 阿娘。 他垂目凝望,片刻,靜靜坐在石桌的另一邊。 孤寂原不擇年紀,他們一樣孤獨。 過了新年,他便要回軍中,她忙前忙后給他收拾行裝,看上去真像一個侍女。 他離家那天,她聽話的站在松園門口送他,他走出很遠了,鬼使神差地回頭,看見她還站在那里,臉上說不清是什么表情,見他回頭,頃刻就換上笑顏。 軍中的日子過得飛快,每天都很辛苦,到了晚上躺在大帳里,身體的每一寸都在渴睡,半夢半醒之間,腦子里還在過著軍備籌措和一幅幅布防圖,完全松懈了神識,蠟黃的羊皮卷之間,毫無防備的,突然染上一抹新桃粉,剎那間,原本睡思昏沉的人驚醒過來,又過不久,一把掀起被子,蒙住了頭。 春秋冬夏,寒來暑往,他習慣了長途,永遠往返于刀斧國度與平寧的松園之間。 他年少氣盛,鋒芒畢露,強勢的擴大著自己力及的界限。北戎的蠻夷早已將他視為眼中釘,一個最大的部落,設了埋伏,意欲至他于死地。 他孤身一人也破了局,將那些蠻豎屠戮個干凈,飲飽鮮血的游龍劍還在空氣中嗡鳴,他站在尸海之中,血潮一陣陣拍進耳朵里,身上也已千瘡百孔,貼身的細布緊緊貼在皮膚上,濕粘的血,分不清哪些是死人的,哪些是他的。 他事后回想,那次恐怕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因為難得看見鄒穰也皺緊了眉頭,他看見鄒穰從醫(yī)袋里取了根七寸長的銀針沖他跑來,再后來,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當他再次睜開眼,入眼的是藻紋的床幔帳頂,他正躺在松園自己的臥房里。 渾身上下都似被巨磨軋碾過,他想動一下,可骨骼的任何一絲移動,都帶來綿綿無盡的痛楚,他長長出了口氣,忽然聽見耳邊異動,用盡全力扭過頭,看見她撲在床邊,哭紅了雙眼。 他勾起唇角笑了下,想著,山高路遠,自己怎么又回來了呢。 精↑彩↓收║藏:wоо⒙νiρ (W oo1 8 . V i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