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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山河盛宴在線閱讀 - 第471章 三嫁

第471章 三嫁

    剪指甲的宮人低笑一聲,添水的宮人也笑,道:“是啊,可惜,你再也看不見了?!?/br>
    順手將一瓢水添入澡桶。

    聞近純柳眉一豎,正想罵她這什么語氣,忽然尖叫一聲,驚聲道:“你……你這是什么水!”

    此刻熱氣稍散,她才發(fā)現(xiàn),水竟然是淡淡黃色的,水中似乎有不少細白絮,一開始她還以為是塵垢,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些竟然都是非常小的白蟲!

    那些小小的白色的柔軟的蟲子在水中一彈一彈,密密麻麻,她瞬間渾身起了無數(shù)雞皮疙瘩,尖叫一聲便要彈起,但卻發(fā)現(xiàn)渾身軟綿綿的,根本站不起來!

    而那些細小蟲子,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她身體里鉆……聞近純快瘋了,嘶聲尖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叫聲越來越低,而渾身越來越癢,那癢不在皮膚表面,仿佛鉆入了血rou骨髓,她猛地抓住了那個給她剪指甲的宮女的手:“救我——救我——”

    那宮女也駭住了,被她這狠狠一抓,剪刀剪到了自己的手,痛得叫了一聲,聞近純也不顧,還在死死用力,而對面,添水的宮人緩緩抬起頭來,笑道:“瞧,這么個貨色,真的值得你為了救她丟了性命嗎?”

    剪指甲的宮人痛得眼淚直流,聽見這一句,想起平日里被聞近純各種揉圓搓扁的經(jīng)歷,忽然一咬牙,將聞近純手一推,飛快退到角落低頭。

    聞近純呆了呆,她一向是個狠人,此刻也不浪費時間破口大罵,忽然一伸手,手里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柄寒光閃耀的匕首,狠狠刺向添水宮女。

    她竟然連洗澡都藏了刀!

    添水宮人卻只一笑,彈了彈手指,崩地一聲,刀斷了。

    藏在澡桶里的刀,被那水泡過,蟲子咬過,竟然便如瓷片一般易脆!

    聞近純眼里掠過一絲絕望,此刻她已經(jīng)看清了對面的臉。

    就是她剛才還在惦記,遺憾對方不能及時回來的人。

    此刻她才明白,有些人,輪不上她得意遺憾,還是別回來的好。

    “文臻!”她一聲低呼還沒出口,就低低一聲慘叫,倒在了澡桶里。

    文臻也不理會,扔下勺子起身,款款走到妝臺前,對那角落里顫抖的宮女招招手,示意她來為自己梳妝。

    那宮女低頭快步過來,十分伶俐地將妝臺上的珍珠面簾遞給了她。文臻接過戴上,端詳一下,笑了。

    聞?wù)嬲媸锹劶胰耍吐劷儽揪陀袔追窒嘞?。主要區(qū)別在于眼睛和臉型,文臻是大而圓的眼睛和小圓臉,永遠顯得年輕,聞近純眼角卻細長,那宮女上前來,抖著手,幫她把眼尾拉長,文臻自己在眼皮上用胭脂涂了涂弄出眼影的效果,將眼睛視覺上拉長,下半邊臉一遮,現(xiàn)在看來就有七八分相似了。

    文臻滿意地點點頭,脫去宮裝,換上皇后禮服,她端平雙臂,那宮女殷勤上前

    ,替她著衣。

    深青蔽膝,織翟鳥三對間以小輪花四對,醬深紅色領(lǐng)緣織金小云龍紋。玉色紗中單,紅領(lǐng)褾襈裾,織黻紋。最后緩緩披上深青底色金繡織就十二對翟鳥紋間以小輪花翟衣,朱紅褾襈裾織金色小云龍紋。翟衣寬大的裙擺流瀉于地,金紅色翟鳥于七彩花朵祥云間飛舞盤旋,熠熠生輝。

    聞近純泡在蟲子越來越多的洗澡水里,渾身的麻癢痛也如無數(shù)小蟲般將要吞噬她的神智,隱約看見背對自己的女子云鬢半挽,彩繡輝煌……那是她的衣裳,那是她的皇后之位,那是她付出一切犧牲一切手染鮮血苦苦掙扎得來的女子至高之位,就在此刻,就在她已經(jīng)伸手觸及,即將走上夢想的云端的前一刻,忽然飄走,而她重重跌下,跌入痛苦深重的泥濘。

    看著那女子的背影,她終于明白,原來文臻不是放過了她,而是要在她一步步掙扎得來夢寐以求的一切的那一霎,推她下云端。

    那樣才跌得更重,更狠,更痛快。

    文臻披上皇后禮服,讓那重重疊疊令人眼花繚亂的衣飾更加迷惑人們的視野,這才皺皺眉,一邊想這見鬼的皇后禮服又重又悶,等會那冠冕更重,一天下來能把脖子折了,什么樣的神經(jīng)病才會喜歡這樣的衣服,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聞近純,聞近純被她看得渾身一冷,下意識地想求饒,咽喉里卻只發(fā)出模模糊糊的呻吟,

    文臻示意那宮女上前,將自己脫下的宮女衣服給聞近純穿上。

    隨即她忽然張嘴尖叫一聲,然后左右手一拍,聽起來像個清脆的巴掌,尖聲道:“蠢貨!穿個衣裳都穿不好!”

    這宛然便是聞近純平時的語氣!

    然后文臻又厲聲道:“本宮馬上要正位中宮,身邊如何能留你這笨手笨腳的丫頭!拖出去!扔到重華殿去!”

    一邊斥責(zé)一邊踢倒了澡桶,嘩啦一聲聞近純順水滑出,趴伏在地上動彈不得,她于一地水泊中睜大眼睛,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小白蟲都不見了。

    是都到她自己身體里去了嗎!

    這個認知讓她渾身一抖,險些暈去。

    里頭一鬧,外頭伺候的人都沖進來,看見皇后娘娘已經(jīng)穿上禮服,戴上面罩,雖然有些奇異,但此時娘娘正在發(fā)怒,誰也不敢抬頭表示詫異,而水中的聞近純,滿頭烏發(fā)都被沖到了臉上,動彈不得,臉上也密密麻麻冒出泡來,看上去像被燙傷一樣,眾人也不敢看,急急抬了她出去,往冷宮里一扔,便又趕回來伺候,而重華殿作為犯錯宮人常呆的地方,每天都有新人進門,管事嬤嬤看這來的女子滿臉水泡,身上漸漸散發(fā)出一股惡臭,怕她有什么惡病,更是不愿多理,當(dāng)即命人挪出一間空房,冷床無被,扔進去等死罷了。

    而聞近純在那冷宮破房之中,無醫(yī)無藥,無飯無茶,時時刻刻經(jīng)受著萬蟲噬心的苦痛,沒多久就神智瘋迷,日夜大喊夫君饒命,老孫饒命,這話不知怎的便傳到了太后宮中的巧玲姑姑耳中,不禁想起她那莫名失蹤的老相好,此刻也便明白了老孫是葬送在這個瘋女人手中,因此也不管她是誰,日日過來,火燒水燙,針扎手掐,將那宮中女人陰險惡毒的私刑一一擺弄了個遍,聞近純那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無涯的痛苦里倒也無所謂再多一些,只求速死,某一日在巧玲又來折磨她的時候,便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摳挖巧玲的臉,引得巧玲勃然大怒,當(dāng)即下令小宮女亂棍打死了她,事后報一聲惡病而亡,草席裹了亂葬崗一扔,隨便狗拖狼咬。

    一條人命便這么如草湮滅不聞聲,誰也未曾想到亂葬崗上零落的白骨,便是那曾受盛寵,曾一生盤算,并險些踏足那人間女子至尊位的女野心家。

    惡人的下場多半相似,文臻并不關(guān)心,而此刻她立在殿中,在一群嬤嬤宮女的伺候下,佩玉革帶,那玩意青綺包裱,描金云龍,上頭點綴無數(shù)金玉,粗粗一數(shù)十余尖,戴上去的時候,文臻覺得自己腰都要斷了。

    至于那些五彩大綬小綬,連鞋子襪子都要綴珍珠,文臻已經(jīng)不想吐槽了。

    她覺得就算燕綏想當(dāng)皇帝,就沖這衣裳她也不想當(dāng)皇后。

    不過燕綏不會想當(dāng)皇帝的,因為她注意過了,綬帶很容易就不對稱,革帶上的金玉之飾講究不同瑞獸也不對稱,細節(jié)處觸雷太多了。

    沉重的鳳冠壓下來,遮住了華服女子微微閃爍的眼神。

    曙色蔓延,天光漸明,仁泰殿前鼓樂齊鳴,皇后起駕。

    文臻坐在鳳輿之上,心想這算自己第三次嫁人嗎?

    第一次嫁唐羨之,燕綏撞船。

    第二次代嫁和易銘拜堂,燕綏及時醒來闖喜堂。

    第三次殺了聞近純?nèi)《鲇劳趸屎?,這回燕綏遠在邊關(guān),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趕來阻擾了。

    她嘿嘿笑了笑。

    今日趕回京城,沒有直接朝堂報到,聯(lián)絡(luò)宮中潛伏的人,潛入宮中,目的就是想要先下手為強。

    她想解決了永王,引出永裕帝,再解決永裕帝!

    燕綏和林擎在邊關(guān)抗擊西番,決不能允許這些滿腦子爾虞我詐的人坐在皇位上拖后腿。

    至于解決了永裕帝之后朝政的安定問題,單一令和李相在,最近一直在聯(lián)絡(luò)正直朝臣,姚太尉也還算心志清明,應(yīng)該不至于大亂。

    至于后頭皇帝誰做。燕綏說弟弟,侄子,誰愛做誰做,就一條,得清明且老實,東堂皇室再經(jīng)不起折騰了。

    文臻回京路上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單一令,暗示了自己幾人的意思,單一令表示默許并配合。

    只是天京軍力多半在永王手中,而附近的大軍則在永裕帝手中,燕綏林擎雖有兵,卻遠水救不得近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總得把那只老鼴鼠給釣出來??!

    皇后鳳駕浩浩蕩蕩自宮中出,全宮都早早起床去觀禮。

    經(jīng)過香宮時,文臻看了一眼香宮緊閉的大門。

    她確認兒子和德妃安好,回來后并沒有第一時間去探望,怕留下痕跡被發(fā)現(xiàn),在大事未成前,不可兒女情長。

    此刻卻禁不住多看一眼。

    隔壁慈仁宮大門卻開了。

    太后最近生病了,自然是不會去的,但是德妃還是可以去的。

    德妃穿著禮服走了出來,隨便兒跟在她身后,再后面是張嬤嬤。

    張嬤嬤心里糊里糊涂的,太后莫名重病,她求救無門,親眼看見德妃要殺太后,以為德妃一定會把自己滅口,德妃卻也沒有,只逼她吞了一顆珠子,讓她乖乖聽話,配合行事。

    張嬤嬤也只好配合。這幾日,白日里德妃菊牙和那兩個小太監(jiān),都在慈仁宮正殿里“伺候”,張嬤嬤對外說是太后指定她們幾人伺候,不許人去打擾,自己守在殿外,也不敢看,也不敢說,也不敢探究那幾人在里頭到底在干什么。

    到了夜間,那幾人便離開正殿,去偏殿休息,并不許張嬤嬤去正殿,張嬤嬤也不敢去,偶爾路過那緊閉的殿門,只覺得里頭香氣幽微,十分熟悉的水仙花香,卻又顯得十分濃烈,透著股詭異。

    她依舊不敢看不敢說不敢問,小命在人手,做只鋸嘴葫蘆罷了。

    而其余人,因為太后素來也只信重張嬤嬤等幾人,也不會平白多事,慈仁宮便這樣籠罩在水仙花香氣里,一直安靜著。

    今日永王登基并立后,德妃說要觀禮,此刻也沒人攔。

    文臻一眼就看見了規(guī)規(guī)矩矩低頭走路的隨便兒,一邊走,一邊從袖子里掏出什么零食,自己嘴里塞一顆,給前頭德妃手里塞一顆。

    德妃也就接了,慢悠悠往嘴里一扔。

    文臻看著便笑了,隨便兒把奶奶照顧得不錯,得賞。

    不知怎的也有點餓,她順手從禮服口袋里摸出怪味豆,給自己來一顆。

    她到哪都帶著零食的,她自己并不十分愛吃零食,這是為燕綏養(yǎng)成的小習(xí)慣。

    隨便兒忽然抬頭,文臻立即轉(zhuǎn)開眼,不想現(xiàn)在被他發(fā)現(xiàn)。

    雖然可能性很小,但萬一兒子很想她,控制不住撲過來呢?

    隨便兒一轉(zhuǎn)眼,看見了遠處鳳輦上的皇后。

    他知道這是聞近純,知道這是那晚被他踢下密道的女人,居然最后混成了皇后,可見也是一個不簡單的角色,他正想拉著奶離那女人遠一點,忽然看見那涂著蔻丹的手指一彈,一顆什么豆子飛起,那鳳輦上的女子一偏頭,用嘴接住。

    隨便兒雙眼霍然大亮。

    老媽!

    老媽偶爾化妝,怕零食弄臟口脂,就會這樣吃,自詡為瀟灑又優(yōu)雅。

    老媽怎么來了?

    怎么還當(dāng)上了皇后?

    便宜老爹呢?

    隨便兒忽然扯扯德妃的袖子,低聲道:“奶啊?!?/br>
    德妃:“嗯?”

    “我娘如果改嫁,你有沒有想法???”

    德妃居然還認真地想了一下,道:“第一感覺幸災(zāi)樂禍,第二感覺略有遺憾,第三感覺,算了吧,這不可能的?!?/br>
    隨便兒:“奶啊,你覺得僵尸會有想法嗎?”

    “他不會有想法。他會有做法。比如殺人放火血流成河之類的?!?/br>
    隨便兒:“那奶你說,我如果成功阻止了我娘改嫁,我那便宜僵尸叔叔會不會欠我一個很大的情?”

    德妃:“道理上是這樣的,但你爹這人,講過道理?”

    隨便兒:“……”

    “所以這情會不會還你,以及以何種方式還你,非常難說。他很可能還會揍你,因為你沒有及時打消你娘腦中的神經(jīng)病計劃?!?/br>
    隨便兒:“……”

    半晌他懶懶手一攤:“那還是去逑。”

    德妃:“不過奶奶我可以獎賞你,畢竟你娘那個人,雖然我看她做我兒媳婦不怎么順眼,但是她做別人媳婦我更不順眼啊?!?/br>
    隨便兒精神一振:“好唻!奶你獎賞我啥?。 ?/br>
    德妃:“菊牙貴妃?!?/br>
    菊牙:“……不是老牛,不愛吃嫩草,謝謝?!?/br>
    隨便兒:“……奶啊,您真不愧是我爹的娘!”

    ……

    文臻可不知道那對祖孫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并進行著不可告人的權(quán)錢色交易。

    鳳輦到了仁泰殿前的廣場,左黑右紅的文武官員雁翅排列,一道長長的紅毯逶迤向大殿高高的云階之上。鐘鼓齊鳴,雅樂韶音。

    永王立在仁泰殿前,龍袍冠冕,他天生氣度灑然,肅穆莊重朝服也不能掩自在風(fēng)流,平天冠垂下的珠串遮沒了他的神情,依稀能見一雙天生深邃的眼眸。

    只是誰又知道,這天生魏晉風(fēng)度,側(cè)帽風(fēng)華的男子,一生卻牽扯羈絆,身不由己,泥潭深陷,不能自拔呢?

    文臻吸一口氣。

    她要拖著這一身上百斤的披掛,走過這上千臺階,享受母儀天下的無上“榮光”。

    聞近純還比她瘦,個子也比她高,她不得不稍稍拎著腰帶拎著裙擺,以免在玉階之上栽倒。

    好在所經(jīng)之處,百官俯首,直到臺階最上方,得圣旨不必下跪的單一令,忽然斜斜遞過來一個眼神。

    文臻對他微微頷首。

    她走了過去,永王微笑著伸手,文臻垂下臉狀似嬌羞,晃動的珠光相對,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和眼。

    帝后立于大殿之巔,接受群臣山呼禮拜,黑壓壓的人群偃伏如草,日頭從潔白的廣場延伸開去,那一片闊大無邊無垠像雪色的海,而在高高矗立的漢白玉牌樓的另一端,是寬廣的長街,長街兩側(cè)的麒麟和飛龍石雕在霞光中飛騰,更遠一點則是道路縱橫格局對稱的無數(shù)坊市和民居,民居的盡頭延伸開青灰色的高大城墻,城墻上深黃色燕字旗獵獵飛舞,籠罩著更廣袤大地上的田野、山川、河流、城池和熙熙攘攘蕓蕓眾生。

    這是清晨的東堂,巨大而遙遠,此處從天光中醒來,彼處卻還可能沉于酣眠,但升斗小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明白這一日王朝又換了新主人。

    奏樂、祭告、祝禱、宣金冊、授寶印、焚香、拜禮……一連串繁瑣的儀程之后,寶座及寶座之側(cè),坐下了東堂皇朝的新帝后。

    百官魚貫而入,文官位于殿東,武官位于殿西,金吾衛(wèi)甩鞭,羽林衛(wèi)卷簾,再次行三跪九叩禮。

    新皇帝年號昨日在太廟已經(jīng)定了,是為永嗣。群臣當(dāng)時聽著這兩個字,想著年已四旬還無子的永王,都覺得很是諷刺。

    文臻卻隱約明白這年號里代表的意思,可她還是覺得諷刺。永遠記得你的后代有什么用呢?她已經(jīng)因你而死了。

    御座上,永嗣帝忽然微微傾身,向她湊過來。

    文臻半側(cè)著臉,用珠簾擋住臉頰,微微警惕地看過去。

    聽見永嗣帝在她耳邊輕聲道:“文大人,別來無恙?”

    ……

    時間回到兩日之前,湖州。還是那個飄雪的冬夜,張鉞忽然醒來,只覺得心跳如鼓。

    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噩夢里旌旗歪倒,白雪染血,尸首遍地,城墻殘缺。

    他抹去冷汗,卻再也睡不著了,發(fā)呆半晌,起來騎馬去了城門。

    湖州城內(nèi)有兩千守軍,自從文臻來了之后就是滿員的,并且還經(jīng)過了淘汰篩選,十分精煉。

    這些年文臻一直擔(dān)心唐家如果要起事,要從平湖定三州開始,后來湖州兵精馬壯,這種可能性就不斷降低,但是現(xiàn)在,卻是湖州最虛弱的時候。

    張鉞想著,換防的軍隊已經(jīng)到了,沒有明顯缺額,唐家真要打過來,也還是能抵擋一陣,到時候朝廷自然要調(diào)撥最近的戍衛(wèi)大營,再加上平州和定州軍,未必怕什么。

    但他還是禁不住重重嘆口氣。

    永裕帝打的好算盤,詐死鏟除心腹大患,將所有世家大族家主都誘騙至天京一網(wǎng)打盡,那就不怕他兔死狗烹神將之后,世家作亂了,畢竟家主一死,世家亂還要亂上一陣,必然一時無法起事,等到世家終于安定下來,他那時想必又已經(jīng)奪回權(quán)柄,可以憑借健康的體魄和未來的數(shù)十載應(yīng)付世家了。

    只是,算盤打得好,世事真如所愿嗎?

    張鉞披著大氅上了城門,看士兵們頂風(fēng)冒雪來回巡夜并未松懈,不由十分寬慰。和城門領(lǐng)囑咐了幾句,正準備下城,忽然聽見哨兵極其凄厲地嘶喊了一聲。

    張鉞回頭,但頭還沒轉(zhuǎn)過來,眼角余光就看見一道黑光霹靂般射來,他甚至看見那一刻雪花被箭風(fēng)扯碎四散。

    他僵住,看著那箭頭不斷在眼前放大,心道:我命休矣!

    “咻!”又一聲箭矢破空聲響,后發(fā)而先至。箭頭精準擊中前箭的箭身,那紅漆重箭深紅的箭桿在張鉞眼前一斷兩截,其中一截擦過了他的額角,帶起一抹鮮紅。

    士兵們奔上來,將張鉞遮擋在盾牌后,張鉞一抬頭,心中轟然一聲。

    不知何時,城外,仿佛多了一座座矮山,仔細看并不是山,是黑色鐵甲的密密麻麻的軍隊,漫山遍野,無聲無息,包圍了湖州。

    “唐家軍!”

    有人在驚訝的大喊,張鉞心中絕望地想,不,還有西川易家軍。

    算盤還是沒打響,世家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起事了!

    張鉞更絕望的是,湖州軍呢?原本應(yīng)該橫在湖州城之前的湖州軍,去哪兒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撲到城墻下看,正看見一隊軍隊貼著城墻游龍般過來,張鉞一看那灰甲白羽,便一迭聲道:“快!開城門!”

    城頭上的士兵幾乎傾巢而出,以最快速度開了城門,將那支軍隊接了進來。

    張鉞下令開動弩車,一輪箭雨,壓制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唐家軍,直到那支援軍全部接進來,他匆匆下城,原以為是湖州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人數(shù)比想象中少,再一抬頭,最后壓陣的一騎越城門而入,披風(fēng)卷起,黑弓如鐵,一張臉白如霜雪,是林飛白。

    湖州城門在他身后轟然關(guān)閉。

    張鉞急忙迎上前,要感謝救命之恩,能在那么遠距離夜射擊斷來箭,除了軍中神射林侯無人能做到。

    林飛白咳嗽幾聲,臉上浮現(xiàn)一絲虛弱的暈紅,他的傷寒還沒好,夜半驅(qū)馳,方才那一箭距離太遠,竭盡全力,此刻內(nèi)腑一陣悶痛空虛,他忍了喉間一口腥甜,擺了擺手,直上城樓。

    張鉞猶自抱著希望,跟在他身后急聲問:“林都尉,湖州軍是否也已經(jīng)開撥?你們是否是約定好的要對唐易聯(lián)軍前后夾擊……”

    林飛白忽然回過身,目光清凌凌地注視著他,道:“我在過來的路上,看見湖州大營空了?!?/br>
    張鉞的臉上有瞬間空白,隨即便雪一般白。

    “唐易聯(lián)軍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他們的軍力可能比我們想象得還要多,他們地勢更偏北,也比我們耐得寒冷?!绷诛w白緩緩道,“我已經(jīng)派人去向定州和鄰近衡州的戍衛(wèi)營求援,但是定州軍力有限,戍衛(wèi)營距離遠,并且不能確定衡州是否也會受到攻擊……張刺史,我們要打一場艱苦卓絕的守城戰(zhàn)了?!?/br>
    張鉞手一顫,看一眼底下的巍巍大軍,再回頭看一眼湖州城。

    一方鐵甲光寒,一方屋舍安然。

    湖州百姓在屋檐下安睡,再過幾天便是新年。

    安定了好幾年,湖州繁華、靜謐、而從容。

    誰也不知道就在這夜的酣夢之中,地覆天翻。

    張鉞凝視著黑沉沉的湖州,想,這是文刺史和自己胼手砥足,一路過關(guān)斬將,用盡心力,才締就的東堂腹部繁華之城。

    決不能在她走了沒幾個月,便一朝傾覆于戰(zhàn)火之中。

    他忽然厲聲道:“敲響全城警鑼!”

    “昭告全城,從現(xiàn)在開始,湖州進入戰(zhàn)時管理!”

    “所有物資集中管理,統(tǒng)一調(diào)配。物資首先供應(yīng)軍需。實行宵禁,停止夜市。各里正按坊管理百姓,禁止任何聚集行為,禁止任何傳謠行為,禁止任何囤積居奇哄抬物價行為,違反者一律嚴懲。”

    “即日開始征兵,青壯報名者免一年徭役?!?/br>
    “年滿十五歲者可報名民壯隊,日夜輪班維持城內(nèi)治安,戰(zhàn)后亦可免徭役。”

    “抽調(diào)城中富戶護衛(wèi)上城守衛(wèi)。”

    “停止民間一切鐵器生產(chǎn)售賣,停止一切建造修筑行為,所有鐵器磚石由官府統(tǒng)一以市價征收,全城所有鐵器鋪不得歇工,停止所有民間鍛造,由官府統(tǒng)一安排武器制造事宜。”

    ……

    命令如流水般下城頭。

    很快,全城都被驚動,鑼聲,驚呼聲,紛亂奔跑聲,孩童啼哭聲,在城中各處響起,隨即又在官府早已安排好的民壯皂隸的安撫管理下,漸漸又恢復(fù)了秩序,各處的燈火開始點燃,運送物資的大車轆轆壓響青石板路,天快亮的時候城中十余處粥棚已經(jīng)搭起,百姓們開始端碗打粥,整座城池被喚醒后又迅速進入了狀態(tài)。

    林飛白騎馬在城中巡視,眼神驚異,一個城池戰(zhàn)時的管理和表現(xiàn)才最能體現(xiàn)官府的能力和城池的實力,湖州表現(xiàn)出的鎮(zhèn)定和反應(yīng)力是他前所未見,而這一切,很顯然都建立在文臻在湖州三年經(jīng)營的基礎(chǔ)上。

    他有些感喟,但轉(zhuǎn)瞬便想到了周沅芷。

    她也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呢。

    忽然他的馬被一個老者拉住,林飛白低頭,就看見那老者神色微微焦灼,盯著他的臉,道:“這位小將軍,老夫觀你的氣色,怕是有寒疾未愈,天時苦寒,外感入邪,你萬不可依舊在外流連,更不可勞心動力,速速去老夫的醫(yī)館開幾服藥好生調(diào)養(yǎng),否則怕有……”

    他還沒說完,遠處一陣轟然聲響,地面震動,林飛白立即奔馳而去,老者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吶吶將最后幾個字說完:“……性命之憂……”

    城頭上,并沒有太多的對話,勸降攻心,都是沒有,簡單粗暴,就是打。

    從第一聲炮響開始,唐易聯(lián)軍就對湖州展開了毫不猶豫的最猛烈攻擊。

    張鉞在城頭粗粗估計,唐易聯(lián)軍不下十萬之?dāng)?shù)。而林飛白帶來的平州軍只有一萬一千余人,自己城內(nèi)守軍兩千人。所幸臨近年節(jié),糧食儲備豐厚,是不怕圍城的,但是很明顯,唐易聯(lián)軍要最快時間內(nèi)拔掉湖州直取天京,絕不會圍城,只會以一波波的攻擊將湖州徹底摧毀。

    張鉞低頭看了看城墻,湖州城墻在文臻任職的第二年就開始加固,年年加高加固,現(xiàn)在比周邊諸城城墻都高半丈,厚出三尺,且青石齊整,縫隙都以米漿填實,是比天京都差不了多少的堅實城墻,唐家雖然一上來就用了難得的巨炮,但是一炮下來,城墻不過傷了外皮。

    張鉞其實是有些不明白,從唐家地域出兵,可以選擇的進攻方向很多,為什么唐家選擇了明顯最難啃的湖州?

    這也是唐易聯(lián)軍高層將領(lǐng)共同的疑惑,但是唐家新任家主力排眾議,要求第一時間下湖州。

    因為只有他能猜到,季家那忽然消失的軍隊很有可能去了哪里,而文臻一旦得了季家軍隊,必然又會馳援湖州。那些精兵一旦抵達,就會讓湖州成為一根硬骨頭,卡在唐易聯(lián)軍南下天京的道路上,寸步難行。

    只有努力攔截那支軍隊,并趕在其到達之前拿下湖州,之后才能打通南下的道路。

    巨炮一輪打擊后,隆隆退下,令旗一變,擂車,投石車轆轆上前來。

    巨大的石塊夾雜著無數(shù)尖刺呼嘯著投向城墻,擊中便是一個深坑,厚實的城墻承受炮風(fēng)石雨,漸漸斑駁。

    一座座云梯車飛快地頂著城頭箭雨推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唐易聯(lián)軍不顧生死地往上爬,再被守軍用刀砍,用槍搠,用滾油澆,凄慘地跌落。那些斑駁痕跡上很快掛滿了血rou,城墻半邊赤紅。

    城頭上張鉞很快喊啞了嗓子。被林飛白拉了下來,林飛白的平州軍和城內(nèi)守軍聯(lián)合在一起打散,分派至各個城門,但是人數(shù)明顯不夠,武器也不夠,畢竟湖州本該有湖州軍攔在最前方,所有武器優(yōu)先供應(yīng)湖州軍,城內(nèi)只能算后方,如今后方成了前線,湖州軍卻蹤影不見,林飛白的平州軍更慘,和平州刺史一直在扯皮,武器裝備不足,才打退了一輪攻擊,武器剩下的已經(jīng)不多了。

    湖州有糧,有高墻,卻缺了最關(guān)鍵的武器和兵。

    張鉞紅著眼睛,一拳頭砸在城墻上。

    都怪那些該死的爭權(quán)奪利的上位者!

    如果刺史沒走,湖州軍沒被換防,那么現(xiàn)在的湖州,定然風(fēng)雨不侵,歡喜過年。

    湖州軍雖然人數(shù)少,但精銳天下少有,刺史苦心打熬三年,就這么給奪走了!

    林飛白顧不上憤恨,他撥了一批士兵,在靠近城樓的地方砌了一個一丈方圓的池子,引了附近的池水來。然后倒入大袋食鹽,此時附近的民居都將燒好的滾水送過來,按吩咐用盡量薄的容器裝著,放入池子中,池子里很快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各種裝滿滾水的容器,容器里的水很快降溫并開始結(jié)冰,此時兩輪進攻已過,天色將暗,大軍休整。林飛白下令士兵們站在城樓臺階上,一個接一個接力將水罐送上城樓,如此節(jié)省人力,再從城頭上潑下去,不過半夜,便在并不是特別嚴寒的湖州,凍出了冰墻,再將冷油潑在冰上,蒼蠅都站不住腳。

    之后林飛白下令兩組守夜一組休息,務(wù)必保證每個人的休息,敵眾我寡,之后還有不斷的堅守戰(zhàn)要打,體力必須及時補充。

    他自己沒有休息,下城樓去看征兵情況如何,剛下城樓就看見百姓排成了長長的隊伍,送寒衣,送雞湯,送吃食……一輛輛大車趕來,連帶很多精壯護衛(wèi),是湖州商會,在最短時間內(nèi),募集了大量物資,并將各家的護衛(wèi)整合,直接編了兩千多人,送了過來。

    湖州商會的女會長張夫人叼著個煙桿玩具,斜眼看了林飛白一眼,她和文臻關(guān)系好,自然也隱約知道一點這位神將之子,青年侯爺和文臻那點隱秘的牽絆,此刻她當(dāng)然不會說什么。卻對林飛白道:“都尉你氣色不佳,趕緊休息一會去,這里的護衛(wèi)我們已經(jīng)編好隊,按照能力和擅長分了組,黑隊善射,藍隊善搏擊,紅隊善輕功,黃隊善內(nèi)功……您按需使用便是。這些大車里有被服,有各家儲備的少量武器,有干糧、火油……”林飛白聽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都插不上話,張夫人說著說著,還搶起權(quán),道:“這些護衛(wèi)和物資我都最熟,也最方便指派,還請都尉派我一個頭銜,隨便什么,小隊長之類的,讓我管著這些人,上城樓也給大家伙兒助份力……”

    林飛白凝視著這位頭發(fā)已經(jīng)微蒼的小腳婦人一會兒,回頭吩咐親兵:“護送張夫人上城,請張刺史給夫人安排實職?!?/br>
    張夫人眉開眼笑地去了。林飛白繼續(xù)往城內(nèi)走,看見征兵處每處都是一眼看不到頭的隊伍,征兵處、各處茶館、街道之上,還有隨云書院和州學(xué)的無數(shù)學(xué)子教授,有的在慷慨激昂鼓動百姓保家衛(wèi)國,有的在奮筆疾書賣字畫求捐軍資,有的直接在征兵處桌子后面排隊。

    旁邊店鋪忽然有人被趕了出來,是個糧店,店主的聲音傳出來:“不賣!糧食不賣!你們什么人!勸我漲價?什么居心!”

    “勸你掙錢還得罪你了!”

    “沒看見上頭的告示?沒看見外頭的大軍?這時候聯(lián)合哄抬物價你揣的什么心思!告訴你了老子不賣!老子這些糧要捐!滾!”

    林飛白一個眼色,有士兵沖過去,將那個唆使他人聯(lián)合哄抬物價的人押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