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放學(xué)時分光臨霧市。

    黑云壓城，天地間的色彩趨向單一，在滿目的冷色調(diào)中，校門口幾個別著“學(xué)生會”熒光袖章的人格外打眼，他們的傘固定在肩頭，手里拿著筆和辦公板夾，不時喊住幾個同學(xué)記錄下什么。

    葉瓊將傘舉高了些，踮腳張望幾秒，回過頭問另一把傘下的夏沛安，“今天下午是奕揚學(xué)長在值日欸！我們要不要過去跟他打個招呼？”

    章奕揚的身影對夏沛安來說可以稱得上是熟悉，她看著葉瓊臉上滿懷期待的神情，嗯一聲。

    離章奕揚越近，夏沛安的傘就撐得越低，直到低得能夠遮住眼睛。

    她在后悔昨天下午說的那句話。

    興許是與他獨處時太過緊張，興許是潛意識里認為他們兩個之間有某種特殊的連結(jié)，以至于她那時自以為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心里話，希望他能夠在她面前坦誠一點、真實一點，可是，夏沛安回到家之后才倏爾意識到，自己沒有說那句話的資格。

    明明自己也戴著面具做著迎合同伴的事情，她究竟有什么立場去暗諷他臉上的笑容虛偽？難道就因為他偽裝得足夠好，所以就要平白無故接受外人的指責嗎？

    五十步笑百步。

    她不該，也不配。

    腳步停下，夏沛安聽見章奕揚清朗的嗓音響在嘈雜的雨聲中，這么遲才出來，是老師拖堂了嗎？

    旁邊的葉瓊重重點頭，是??！奕揚學(xué)長你不知道我們班主任多會拖！兩分鐘能講完的東西他能說上十分鐘，這才正式上學(xué)第一天，我們班就成了他帶過的最差的一屆……

    聊了幾句，章奕揚提起，今天午休的時候，學(xué)生會幾個學(xué)長學(xué)姐給高一每個班都發(fā)了學(xué)生會納新表，你們填了嗎？

    那必須得填?。∪~瓊玩笑，到時候面試，學(xué)長記得給我們放點水啊。

    不至于，以你的口才和能力，就是把面試門檻拉高也能進。

    章奕揚似乎這才注意到葉瓊身后的人，……夏沛安同學(xué)也填了嗎？語氣是方才與葉瓊說話時如出一轍的自然熟稔。

    突然被點名的夏沛安渾身一僵，禮貌起見，她在猶豫一秒后還是把傘抬高了。

    與她想的一樣，章奕揚仍然完美經(jīng)營著溫柔學(xué)長的人設(shè)，唇角是精心刻量過的淺笑，很親切，也很遙遠。

    她聽見自己說，填了。

    章奕揚彎唇，那就期待你們面試的表現(xiàn)了。

    像是不經(jīng)意間瞥到什么，他一頓，話中笑意也斂了些許，夏沛安同學(xué)是改過裙子了嗎？

    學(xué)生會每天早晚都在校門口站崗，主要檢查的就是同學(xué)們的儀容儀表，改短校服裙的女生是學(xué)校里最常見的一類存在。

    他的語氣顯然是以為她也改了裙子。

    沒有，夏沛安忙著否認，左手不覺揪緊裙邊，拿的是小碼所以……它就只有這么短……

    夏沛安抿緊了唇，忽然覺得委屈，明明沒有改過裙子，明明早上進校門的時候值日的學(xué)生會干部沒有說她的著裝不合格，明明昨天換校服的時候他也在場……

    葉瓊趕忙出來打圓場，奕揚學(xué)長，我可以證明安安說的是實話，她跑到夏沛安傘下，比對裙長，她的裙子比我的小一碼，所以差個兩叁厘米很正常，而且安安腿長，顯得裙子更短，肯定沒有改過！

    看來是我誤會了，章奕揚似乎是相信了，我先說聲抱歉，不過，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我覺得夏沛安同學(xué)最好還是換套長點的裙子，教務(wù)主任可不會聽解釋。

    ……知道了。夏沛安像個被說教的小孩，垂著頭答應(yīng)，聲音干澀。

    時候不早，你們趕緊回家吧，司機估計都等久了。

    嗯嗯，葉瓊擺手告別，奕揚學(xué)長明天見。

    “明天見。”

    兩人家里的車停在不同的地方，出了校門，夏沛安就跟葉瓊分開了。

    這時司機打來電話問她在哪，夏沛安說剛出校門，司機讓她在原地等會兒，說是馬上開車過來接她。

    雨似乎更大了，水珠砸上傘面砰砰響，從教學(xué)樓走到校門的這一路，水坑不少，帆布鞋早已濕透，早上還雪白的過膝襪也被濺上了幾道水污。

    有點冷。

    夏沛安想起方才堅守在崗位上的學(xué)生會干部，現(xiàn)在距離放學(xué)已經(jīng)半個多小時了，他們還要在這樣的惡劣天氣里站上多久呢？

    等待的時間有些無聊，夏沛安好奇地側(cè)身回看一眼，然后便猝不及防地撞進章奕揚漆黑的眼眸中。

    夏沛安怔住。

    他不知道已經(jīng)看了自己多久。

    無數(shù)的水滴在下落，穿著校服的人影在眼前掠過，耳畔交談的人聲時遠時近，茫茫天地間的萬物皆在移動，他們兩個卻像是被誰摁下了暫停鍵，立在原地沉默而長久地對視。

    此刻的章奕揚與幾分鐘前判若兩人，臉上少了虛與委蛇的笑意，沒有太多表情，雨幕沖刷下的眼神分明就是夏沛安昨天想要看到的坦蕩，卻莫名讓她感到害怕。

    疏離。

    冷漠。

    決絕。

    他們像是站在兩個世界里。

    ……

    然后她看到他向后退了一步。

    方才好不容易忍住的委屈在這一刻變本加厲地涌上心頭，未知的情緒牢牢盤踞著身體，夏沛安撐著傘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

    傘面傾斜，溫熱的眼淚和冰涼的雨水同時落到皮膚上。

    她意識到自己即將失去某些東西。

    小姐，撐傘??！司機的聲音從后方傳來。

    夏沛安沒有回頭。

    她握緊了傘，往章奕揚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