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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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天明,婆子進來,取走肖氏身上被污血穢物弄臟了的被褥,換上一床新的。 肖氏再度幽幽轉(zhuǎn)醒,她的目光,第一次落到坐著的陸錚身上,她對自己這個次子,幾乎沒有什么愛意。 她怨恨,死的為什么不是次子,偏偏是她最喜歡的長子。 她在這樣的恨意中,折磨著自己,也同樣折磨著陸錚,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明白自己上不了岸后,便死死拉住另一個人,猶如抱住浮木一樣,既然上不去,那就一起溺死。 然后,她現(xiàn)在真的就要死了。 她感受到,自己的生氣在一點點的流逝,猶如一株內(nèi)里爛空了的樹,馬上就要坍塌腐爛了。 大抵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緣故,肖氏的心,十分地平和,看著陸錚的眼神,第一次沒了恨意。 即便她再討厭陸錚,她快要死的時候,守著她的,只有陸錚一個人。為她抬棺、為她哭靈的,也只有他一個。 噢,也許還有那個叫陸承的孩子。 前提是,那個孩子還肯認她。 肖氏張張嘴,無聲吐出幾個含混的字眼。 “承……哥兒……” 陸錚平靜道,“我讓人帶他過來?!?/br> 片刻,陸承被領(lǐng)了過來,進來之前,管事爺爺告訴了他,祖母病重,想要見他。 又問他,愿不愿意來,若是不愿意,也沒關(guān)系。但他一下子就答應(yīng)了,說自己要過來。 他走了進來,有些害怕地走到了陸錚的身邊,低聲喊他,“二叔。” 陸錚緩緩抬手,摸摸他的腦袋,“嗯。過去吧?!?/br> 陸承這才小心翼翼,走到祖母身邊,越走近,他的眼睛因驚嚇而睜得愈大了。 肖氏睜開眼,看到陸承,高興喊他,但嗓子支撐不住,只吐出幾個“啊啊——” 陸承顧不上害怕,上前去,小心翼翼握住肖氏的手指,那是他rou眼看到的,唯一完好的地方,他不敢用力,虛虛握著。 “老……老夫人……” 被肖氏趕出來后,他便改了口,無論人前人后,從來沒再喊過一句祖母。尤其是在二叔和二嬸那里時,他更加無時無刻不牢牢記住,不能提起在老夫人身邊的任何事情。 二叔二嬸有自己的孩子,他要不惹事、不生事,不能給二叔二嬸添麻煩。 從前驕縱寵壞了的陸承小郎君,終于成了這個懂事且早熟的陸承郎君。 肖氏卻情緒一下子激動了起來,她渾身打顫,渾濁的眼直直盯著陸承,“啊啊”張著嘴,似乎在說什么。 陸承被嚇了一跳,差點下意識縮回手,但很快便克制住了,安撫道,“祖母,祖母……” 肖氏被他喊得平靜下來,就那么握著陸承的手,然后,抬起眼,看向不遠處的陸錚,眼里落下了渾濁的淚水。 她做出“過來”的嘴型,陸錚沉默著上前,蹲下身. 肖氏費盡力氣,將陸承的手,交到陸錚的手里,死死盯著陸錚,片刻都不肯挪開,仿佛在等著什么。 陸承露出不解的神色,不明白祖母在干什么。 陸錚卻仿佛與她心有靈犀一樣,開口道,“我會照顧陸承,我會讓兄長后繼有人?!?/br> 肖氏得到這句承諾,終于松開了手。 手足無措的陸承被送了出去,管事對他道,“小主子,奴才送您回去。” 陸承朝后看了眼,見到那扇重新關(guān)上的門,咬著唇,鼓起勇氣道,“我……要不我留下吧,我留下陪陪老夫人?” 管事?lián)u搖頭,“小郎君回去吧,這不是您一個孩子該來的地方。您還小,日后您會明白的。侯爺是為您好?!?/br> 管事說出“侯爺”,陸承立即聽話了,他似懂非懂點點頭,“好,我聽二叔的。” 管事牽著他走,行到一半,陸承抬起頭,“管事爺爺,二嬸什么時候回來?”頓了頓,他輕聲道,“我感覺,老夫人這個樣子,二叔好像很難過,二嬸在的話,二叔會開心一些的。” 管事微微一怔,想到府里出事后,侯爺?shù)拇_沒吩咐他們,朝幽州夫人那里寄信,興許是忘了。但想到老夫人曾經(jīng)犯下的事,管事又不大確定自己的猜想了。 也許不一定是忘了。 他搖搖頭,對陸承道,“侯爺自有決斷。奴才不敢擅自過問?!庇趾眯奶嵝阉痪?,“小郎君也不要問?!?/br> 陸承不太懂,但他點點頭,答應(yīng)下來了。 肖氏最終沒熬過七日。 她起初還是清醒的,漸漸的,便被疼痛折磨得有些瘋了,她的嗓子好轉(zhuǎn)了些后,便開始痛呼著,泣血一樣辱罵著。 下人在外邊守著,門閉得緊緊的,但依舊能聽到她的咒罵聲。 老夫人變得喜怒無常。 有的時候,他們聽到她溫和地喊著侯爺?shù)拿郑钸吨恍﹦e人聽不懂的話。有的時候,他們聽到她破口大罵,猶如一個瘋婦一樣,辱罵著侯爺和夫人。有的時候,他們聽到她可憐無助的哭聲,穿過厚重的門,刺激著每個人的耳膜。 這六日,對所有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而言,無疑是一種折磨。 甚至,肖氏死的那一日,院里的眾人,包括曾經(jīng)伺候了她十幾年的老奴,都打心底送了一口氣。 第六日的中午,肖氏斷氣的那一刻,他們還忍受著這壓抑的折磨。 然后,便見門開了,侯爺走了出來,平靜地目光落在他們的身上,仿佛又只是隨意一掃。 “準(zhǔn)備喪事?!?/br> 侯爺這樣說道,眾人第一個反應(yīng),不是悲傷或是難過,而是打心底里感受到了解脫,不合時宜的欣喜過后,眾人才開始哭。 第95章 我回來了 肖氏的喪事, 辦得很大,大抵是也算得上是一種死后哀榮了。 連遠在鄖陽的族中親眷,亦被接到了徐州, 來為肖氏服喪。 陸錚這一支,人丁是略顯單薄的,只他和陸承二人,陸家親眷來了后,倒將場合給撐起來了。 陸家族人并不清楚肖氏的死因, 如今陸錚的身份擺在那里, 更不會隨意揣測,加之府中下人嘴嚴(yán),眾人都以為, 肖氏是壽終正寢,雖覺得以她的年紀(jì),似乎是早了些,但想到她偏頗的性子,又不覺得奇怪了。 性子偏頗的人,往往壽不長。 陸氏一族老走過來, 按輩分,陸錚得喊他一句十爺爺。 十爺爺走過來, 見陸錚面上平靜,心中倒有些替他難過,揣度他心里應(yīng)當(dāng)也不好受,拍拍他的肩, 寬慰道,“生死有命,不必過度哀思?!?/br> 十爺爺正是當(dāng)年替陸錚到江家說親的, 在陸錚面前很有幾分薄面,陸錚亦敬重他。 陸錚頷首,謝過這位長輩的寬慰。 十爺爺又勸了幾句,忽的想到了什么,抬手拍拍陸錚的肩,壓低聲音問道,“怎么沒見到你媳婦兒?” 婆母的喪事,當(dāng)兒媳婦的,自然是該挑起大梁的,畢竟,肖氏這一走,江知知便是實打?qū)嵉年懠抑髂噶耍?dāng)家作主的那種,可開不得玩笑。 陸錚面色看不出什么,他平靜道,“她剛替我生下長子,靈堂陰冷,我讓她別過來了。” 十爺爺?shù)共皇莻€迂腐的人,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點頭了,“還是你想得周到,也是這個理,但多少還是讓她來露個面,省得旁人嘴上說些閑話?!?/br> 陸錚平靜抬起眼,“是我讓她不要來的,有什么閑話,也是沖我來,牽扯她一個女子做什么?正好十爺爺也在這兒,也替我傳個話,有什么閑話,還是沖我來。” 十爺爺人老成精,哪里聽不出,陸錚這是要借他的口,管著陸家族人們的嘴,不叫他們傳些閑話。陸家的人,甭管輩分高傲氣的,還是輩分小不懂事的,誰敢說陸錚的閑話。 說句毫不夸張的話,陸家現(xiàn)在幾乎是陸錚一人養(yǎng)活的,誰都仰仗著他。 說陸錚妻子幾句不好聽的話,還有人敢,要扯到陸錚,那可非得是天大的膽子,才敢做的事。 十爺爺品出意思來,把話給應(yīng)了下來,“說自家人閑話算個什么事,我們陸家自是不會出這樣的人的?!?/br> 陸錚頷首,“我叫人送您去休息。您年紀(jì)大,不必跟著守靈了?!?/br> 十爺爺明白他這是真心話,再者,他這個輩分,的確用不著給肖氏守靈,也沒怎么推辭,答應(yīng)下來。 按鄖陽老家的規(guī)矩,停靈時間有長有短,短的三日,長的七七四十九日的,管事準(zhǔn)備喪禮時,第一個問的便是停靈的時間。 最終是陸錚定的日子,七日。 停靈七日,今日是第五日,陸家族人一路上沒敢耽擱,才算順利趕上。 很快,停靈的日子便過去了。 次日,便要入殮,陸錚發(fā)話,叫眾人都回去休息。 一想到明日還有的折騰,守靈的眾人倒也不推辭了,陸陸續(xù)續(xù)朝外走。 同行的都是自家人,關(guān)系好的,自是走在一處,低聲說著小話,其中一個嘴碎的嬸子,一下子沒忍住,直接就問了,“你說咱們也來了好幾天了,怎么一次也沒瞧見侄媳婦?” 她身側(cè)同她走得近的,忙拍她的手臂,壓低聲音道,“你輕著點!別叫人聽見了!”左右看了看,見無人偷聽,她才繼續(xù)壓著聲兒道,“十叔沒跟你男人說???侄媳婦剛生了孩子,孩子也還小,怕犯沖了,侯爺疼惜,沒讓他們母子來?!?/br> 問話的那嬸兒砸吧了一下嘴,嘖嘖道,“你要這么說吧,也確實有道理。但……但是吧,我就沒瞧見過,誰家男人這么曉得疼人的。他們成親那會兒,我也去了,侄媳婦好看是好看,我一輩子也沒瞧見過那么俏的,但也不至于疼到這個地步……” 在鄉(xiāng)下,各家各戶男人最怕的,便是被人指著鼻子說,有了媳婦沒了娘。 這可是頂不孝的大帽子! 因為這句話,當(dāng)媳婦的人,沒有哪一個沒吃過這方面的虧的,跟婆婆起爭執(zhí)了,甭管有沒有占著理,男人總是站在娘那一邊,再疼媳婦的,最多也是到了夜里沒人的時候,在榻上服個軟。 可當(dāng)著外人的面,沒有哪一個不是把自己娘捧得高高的,有錯的肯定是媳婦,娘是不會錯的。 所以,陸家嬸子才會覺得稀奇。 她身側(cè)的嬸兒倒是道,“管這么多做什么。明日人一入殮,再等頭七一過,咱們就能回鄖陽了,出門一趟,骨頭都快給我震散了。” “也是,累啊……” 次日,入殮。 陸錚親自扶棺,陸家一眾晚輩哭靈,哭得震天響。 棺被送入墓xue,陸錚親自撒下第一抔土,略帶濕氣的土落到棺木之上,隨著十幾個陸家郎君一鍬土一鍬土往下,棺木漸漸被蓋住。 過半時,天空飄起了點小雨,雨絲灑在被蓋了一半的棺木之上。 起初還是小雨,后來越來越大。幸好管事早有準(zhǔn)備,讓人備了傘,取來傘,叫下人分發(fā)給眾人,省得眾人淋濕。 這樣的時節(jié),還是很容易得了風(fēng)寒的。 管事親自取了其中一柄白傘,撐開,上前親自替陸錚撐著。 陸錚側(cè)頭,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擺擺手,示意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