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
墨書出身沒落的包衣世家, 小時候也是下過農(nóng)田吃過苦的,也見過天花肆虐的場景,自然對紅斑有著極深的印象。 得了天花,大多數(shù)的幼兒都熬不過去。 七阿哥才兩歲的年紀(jì)…… 她一回想, 臉慘白慘白的, 差點跌坐在床榻前。 這樣密密麻麻的斑點, 像極了出痘。 不, 不會的。 冷汗在額間浮現(xiàn), 墨書咬著牙, 心中還有些僥幸,萬一是尋常的過敏呢?她一直守在阿哥的身邊, 從未讓他接觸什么陌生的物件,不會是天花的。 她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顫抖著手, 掀開了永琮胳膊間的袖子,愕然發(fā)現(xiàn), 連七阿哥的手上都有了紅點。腿上,身體上, 也是這般! 永琮迷迷糊糊地醒了,眉頭不高興地皺了起來,哼哼唧唧地叫著, 全身都癢得不成樣子。 怎么會那么癢?腦海也昏昏沉沉的。 雙手忍不住的朝身上抓去, 墨書驚叫一聲:“阿哥爺!這可不能抓啊!” 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永琮瞬間清醒了。 不能抓? 他聽見墨書的喊聲, 心情頓時沉到了谷底。 渾身發(fā)癢,頭腦發(fā)熱, 這不就是前世天花的癥狀么? 不管是什么病癥, 發(fā)了癢, 都是不能撓的。永琮晶亮的眼里頓時蒙了一層淚,他以為度過了生死劫難,才放下心來,沒想到老天爺這是在玩他呢! 他越想越是委屈,不禁悲從中來,連渾身瘙癢都顧不得了,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著“阿瑪”“額娘”“哥哥”之類的話語。 “我要額娘……”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哭,哭皺了一張包子臉,淚眼朦朧,直哭得墨書淌下淚來。 早在墨書驚叫的時候,一眾嬤嬤宮人就趕來了暖閣,瞧見一片狼藉的床榻,一個個的愣在了原地。 “七阿哥全身都出了紅斑點,快去稟告萬歲爺和皇后娘娘,請?zhí)t(yī)院李院正過來……快!”墨書流著淚道。 若真是出痘…… 在長春宮當(dāng)差的都接種了牛痘,再不怕天花這等來勢洶洶的病??善甙⒏绮艃蓺q的年紀(jì),還未種痘,就算種了,也有熬不過去的可能! 七阿哥的哭聲在耳邊響起,墨書又說什么“紅斑點”,長春宮總管梁雙喜聞言心都涼了。 他腿一軟,好容易撐住了,厲聲喚了幾個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朝外奔了出去。 * 今日的大朝會上,臣工們主要圍繞著大金川土司莎羅奔作亂一事進(jìn)行議論,乾隆心情頗好地聆聽著一項項議程。 正月的時候,莎羅奔突然進(jìn)攻別的土司部落,抗拒駐扎官兵的調(diào)和,起而作亂,消息傳回京城,乾隆震怒,決心起兵進(jìn)攻大金川。 三月,他授命云貴總督張廣泗為川陜總督,總理清剿大金川的兵務(wù),同時任命戶部尚書兼鑾儀衛(wèi)指揮使、軍機(jī)大臣傅恒為監(jiān)軍,賜予他便宜行事的職權(quán)。 太子永璉督管軍隊后勤,自大軍開拔之后坐鎮(zhèn)戶部,已有好些日子沒回毓慶宮了。 征討前期,形勢一片大好,捷報頻傳,乾隆這些日子的心情一直不錯。太子坐鎮(zhèn)戶部,表現(xiàn)出了非同尋常的才能,用了一種叫“表格”的紙張記錄賬單,故而這次出征的物資格外整齊條理。 不知有多少人上書太子的賢明,乾隆大悅,朕的江山后繼有人! 定貝勒永璜于春日的時候出宮開府,搬離了阿哥所。 五月下旬,大福晉意外發(fā)動,難產(chǎn)了兩天兩夜生下了皇長孫綿德。 皇長孫因為早產(chǎn)顯得氣血不足,哭聲細(xì)細(xì)弱弱的,還不知能不能活到周歲,故而永璜心情稱不上好。 太子永璉坐鎮(zhèn)戶部,他被乾隆安排了協(xié)理的差事,等同于給太子打下手…… 多重壓抑之下,永璜耷拉著眼角,聽?wèi)舨康闹魇聟R報軍需變動。 這時候,一個臉嫩的小太監(jiān)探頭探腦地在外頭張望,吳書來余光一瞥,認(rèn)出了這是長春宮的當(dāng)差的小炳子,梁雙喜唯一收下的徒弟。 小炳子的神色分外焦急,吳書來心里犯起了嘀咕,長春宮發(fā)生了什么事? 見萬歲爺聚精會神地聽著匯報,吳書來懷抱著拂塵,悄悄地走下臺階,拉過小炳子,壓低聲音斥道:“你師傅沒告訴你么?朝會之時闖入這兒,不論是誰,統(tǒng)統(tǒng)杖斃!是不是不要命了?” 小炳子怎么會不知道? 他面色一白,咬咬牙,還是跪了下來,不住地磕頭:“大總管,奴才是不得已前來乾清宮的……七阿哥方才渾身斑點,疑似出痘,皇后娘娘還在壽康宮,奴才故而……故而斗膽前來求見萬歲爺!” 吳書來聽到“七阿哥”三個字已是面色大變,接著聽聞“渾身斑點”“疑似出痘”,臉色就變得和小炳子一模一樣的慘白了。 七阿哥……吳書來抖著唇,這小祖宗可是萬歲爺?shù)拿?,怎么會出這檔子事?! “你且等著,咱家這就去稟告萬歲爺。”吳書來深深吸了口氣,三步并作兩步上了臺階,眾目睽睽之下,顫著聲道:“萬歲爺,奴才有事要稟?!?/br> 乾隆撐著額頭聽臣工的上奏,早就注意到了殿外的動靜。他心下有些思量,聞言坐直了身子,肅然了面色:“說?!?/br> 吳書來向來有分寸,若無變故,是不會吃了熊心豹子膽,這般行事的。 吳書來聲音發(fā)抖:“七阿哥……七阿哥渾身紅疹,疑似出痘了!” 轟! 驚雷于腦海深處響起,乾隆整個人一暈,指尖蜷縮了一下,啞著嗓子道:“你說什么?永琮?!” 吳書來深深地埋下頭去,不出幾息,便聽見萬歲爺晦澀的嗓音: “退朝,命太醫(yī)院的當(dāng)值太醫(yī)即刻前去長春宮!” 說罷,撇下滿朝文武,急匆匆地走了。 * 壽康宮。 去歲,愉嬪惹怒太后被禁足在圓明園,差些沒被降為貴人,五阿哥也同她分開,與三阿哥永璋住在一處。 對唯一在乎兒子的女人來說,這真是要了愉嬪的命!她眼皮都哭腫了還是無計可施。 一力降十會。任她有再多的計策,可一個“孝”字和一個“禮”字壓下來,她只得偃旗息鼓。 皇上孝順,太后的懲罰她不得不接;皇后是嫡妻,而她不過是個妾侍。后宮等級分明,就算直接打發(fā)她去了冷宮,天下人也不會議論什么。 愉嬪本就無寵,這番行事更是招了乾隆的厭惡,規(guī)定了她每月只能探視一回五阿哥后,愉嬪就徹底沉寂了下來。 衣裳樸素,形容枯槁,杏眼里閃爍的光亮也熄滅了下去,整個人不言不語坐在軟凳上,直讓人瘆得慌。 儀嬪就挪遠(yuǎn)了身子,不欲與她挨得過近。愉嬪受罰,連帶著五阿哥的寵愛也淡了下來,眼瞧著母子倆是不能翻身了,她何必如從前一般和愉嬪交好? 嫻貴妃也迷上了佛經(jīng),自圓明園歸來之后,她如同大徹大悟一般,吃齋念佛了好一段時日,不再穿花紅柳綠的鮮亮料子,滿身的艷色都被壓了下去,瞧著沉穩(wěn)古板了許多。 純貴妃還是從前那般模樣,清麗溫柔,她是真的不爭不搶,旗幟鮮明地站在皇后那頭;嘉嬪像變了個人似的,憔悴到了極點,竟有些愉嬪的味道了。 四阿哥受了寒之后又中了暑,就算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他不復(fù)從前的康健,一到冬日就會咳嗽,更加地畏熱畏寒了。嘉嬪終于后悔了之前的所作所為,不再作妖,也不再和儀嬪爭搶八阿哥,一心一意顧著調(diào)理四阿哥的身體,滿身的尖銳都收斂了起來。 忘了說,宮里排行最小的仍然是嘉嬪所出的八阿哥,這一年來,乾隆就沒有召幸過嬪妃,成日成日地歇在長春宮。 時間久了,她們也回過味來了。長春宮間隔幾日才會叫水,要說皇后獨寵,也不盡然。 萬歲爺是為了七阿哥,這才天天往長春宮而去! 七阿哥永琮的受寵程度,簡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令人咋舌。 萬歲爺竟和奶媽也沒什么兩樣了…… 太后倚靠在榻上,聽皇后輕聲細(xì)語地說著趣事,譬如傅恒出征在外,家里的孩子都鬧翻天了,老夫人進(jìn)宮拜見的時候還念呢,說要把那幾個潑猴給她治一治…… 皇后學(xué)起了老夫人的話:“什么時候福隆安能像七阿哥一樣乖巧,我能多活個幾年!” 永琮可是太后的心肝rou。他在壽康宮住了幾個月,上至桂嬤嬤,下至小宮女,全都被七阿哥所俘獲,爭著到他面前當(dāng)差,就連收拾尿布都搶著干。 福隆安太后也見過,與永琮同齡,活潑調(diào)皮得很,太后也是喜歡的。富察老夫人夸永琮乖巧,這話就更說到她的心坎里去了! 太后指著她笑,壽康宮里一眾人都笑了起來。就算是捧場,皇后說的話,嬪妃們也得恭恭敬敬地聽著。 說得正歡,一個小太監(jiān)匆匆地進(jìn)來稟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長春宮梁雙喜求見?!?/br> 這個時辰,請安還沒完呢,什么事這么急促? 皇后呼吸猛然間重了起來,心里有了不好的預(yù)感,長長的護(hù)甲抓緊了扶手。 太后沉聲道:“讓他進(jìn)來?!?/br> 梁雙喜步伐走得有些亂,不復(fù)以往的鎮(zhèn)定,面色慘白慘白的,見到眾人就跪拜了下去。 “娘娘,”見禮完畢,他朝皇后著急地道:“七阿哥今早發(fā)了紅斑,渾身瘙癢,疑似……疑似……” 疑似出痘! 接下來的話,他卻說不出口了。 皇后蹭地一下起了身,眼前花了一花,頭暈了一瞬,整個人踉蹌著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