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會持續(xù)多久？

    似乎一夕由春轉(zhuǎn)冬，我四肢冰涼，空間如遭逢巨浪的船般旋轉(zhuǎn)顛簸不休，未知來源的光芒，燈塔亦或漁火閃爍不定，血自我身下蔓延，而這諸多感受不過是短暫幻影，終將由層層記憶覆蓋。

    懷中富酬沾滿鮮血的面孔十分平靜，我身上濕了一片，目光停留在他潮濕的皮膚和嘴唇上，我知道那是何種不合時宜的沖動，所以移開了眼睛，去找醫(yī)生。

    富酬被判定為精神失常者。

    他并不瘋。也許正常人居多的原因不過是人們沒有勇氣發(fā)瘋，而保持清醒對他這種瘋過或者正在瘋的人才是挑戰(zhàn)。

    多數(shù)人用生命裝載靈魂，他則是在用靈魂支撐生命。

    持刀的清水驚慌失措，仿佛他和我一樣不明白怎么上一秒還在和幫助過自己的律師敘舊，下一秒就下了殺手。

    她啜泣著布置現(xiàn)場，難過又害怕，好像不是自愿做這件事，而是被什么主宰了身體。

    我竟悲憫她主動背上了這樣的罪。

    兩界在爭論罪人尸體的處置權(quán)時起了外交糾紛，后來演變?yōu)檐娛录m紛。

    富酬的苦心白費了，但不妨礙讓娜視富酬為引路人。

    然而事件發(fā)生很久以后，某一刻，讓娜頓悟，富酬根本不是為了全人類犧牲。

    既不是為了美惠，也不是為了我，富酬甚至不是為的自己，世界更是罕在他考慮之內(nèi)。

    讓娜至今未想明白富酬的信仰是什么，我亦然。

    他總在船上欄桿的同一個位置安靜的待上很久，我裝作若無其事的遠遠地注視著他，竟沒發(fā)現(xiàn)他眼睛盲了，還以為種種異樣是因為他沒戴眼鏡，近視加深了。

    沒人知道這些個逐漸融合的世界將給人類帶來什么。

    起始是總體上虛偽的融洽，待試探告一段落，沖突便展露端倪，無可避免的壞了起來。

    理想和愛被埋入塵土，暴力和恨甚囂塵上。人們抱團，人們分裂，人們團結(jié)，只為了更好的殺戮同胞。光明遠離，陰影籠罩，天國的幻影都已不復(fù)存在，和平與希望正消耗殆盡，人類自誕生以來便樂此不疲的戰(zhàn)爭再一次打響。

    我抑制不住失望的情緒，以致之后的應(yīng)對拙劣異常。我忐忑而語氣鎮(zhèn)定的提出同行，他同意了，我離開時他突然叫住我，我以為他認(rèn)出我來了，莫名覺得自己騙了他，有種謊言被拆穿的尷尬羞臊；原來是歸還衣服。

    互換姓名時，他說他叫米佳，我猜是真名，這次我用了假名。

    他首次用富酬這個名字出現(xiàn)在我生命的那年圣誕，給我的禮物是他的掛墜。通過它，我見到了熱衷交易的神。

    他消失后，我買下了那所房子，把他養(yǎng)在樓上陽臺的常春藤拿下來照顧。

    我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床邊的刀痕和缺失了的手稿。

    常春藤死掉了。

    說永遠不會回來的富酬回來過。

    我想刀刺中了我的動脈，我的血液在飛速流失。

    世界從我身旁波濤般地洶涌掀起，又狂風(fēng)般地極速逝去。

    我聽到隔壁的動靜。

    白天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那么殷勤又錯漏百出了，只好強忍著不去看他。

    我以為我忍得住。我放下手里的營生去了隔壁，敲門入內(nèi)，見到他之前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他會有這種精神狀態(tài)。

    他給我的印象是精明狡猾、清醒而目標(biāo)明確的，壓抑著悲傷，不顯露內(nèi)心，你看他脆弱易折，同時知道他不會輕易破碎。

    而我眼前的是一個被壓垮卻重建不能的人。

    他從污濁的水中站起來，忽然反應(yīng)很大，說別提她。

    她……是美惠吧。

    他不計力度的撞破自己的額頭，那種勁兒是真正失去理智的瘋子特有的，他是有用生命冒險、孤注一擲的瘋勁兒的，只是之前用市儈鉆營的表皮矯飾得完美無缺。

    醫(yī)生醫(yī)不好他，照粗略診斷看，他有不少年歲可活，卻不肯照顧好自己。過得舒坦向來非他所愿，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

    我見他十分不舒服，在發(fā)抖，一時沖動，沒多想就脫下外套給他披上。

    眼下是我與他重逢以來最近的距離，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似乎病得厲害，眼睛也壞了。

    震驚之下，問話脫口而出，還以為一開口準(zhǔn)會暴露，在心里為解釋自己怎么在這組織措辭。

    但是他不記得我。

    路程很趕，為了不等隔天下一班周日的船，我們兩人晚上擠睡在一張一米半寬的床上。

    好幾個晚上我睡不著，望著他單薄的背，很想伸出手去，他因藥物睡得極沉，若觸碰他，他也不會有知覺，但我只是和他背對背的側(cè)臥著，從未逾距。

    我感到呼吸困難、缺氧、正瀕死。

    軀殼死去的過程中，我的靈魂空前活躍，感受到了活著時不會有的生的掙扎和喜悅。

    絕大多數(shù)歷歷在目的回憶都是關(guān)于他的。

    美惠的遺書之所以留下富酬的名字，我猜是不忍心讓其被火燒掉。

    我睡不著，他依舊沉睡著。我似夢似醒的倚坐在床頭，估計這艘船何時靠岸。

    他現(xiàn)在多病無依，我大可阻止他眼睛康復(fù)，帶他輾轉(zhuǎn)于一艘又一艘輪船，把他永遠困在海上。

    只要我做就能得到，但是，我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忽然床隨船晃動傾斜了下，距離縮得更短了，他翻過身面朝我，無意地幾乎闖進了我懷里，眉頭微皺，眼睫濕漉漉的，做著必然會遺忘的夢。

    彼時彼刻所有念頭都灰飛煙滅，我不祈求他的夢中有我，而那之后，每時每刻，我都處在懷中有他的時間。

    我的原罪像一條長蛇絞緊了我。

    表面上我有選擇的權(quán)利，身后全是退路，實則自我背井離鄉(xiāng)追尋而來，就注定了什么都得不到，已有的也失去。

    我于痛苦與欲望之間徘徊，被自己偶爾閃現(xiàn)的陰暗念頭嚇到。

    后來我想明白，這里面沒有愛的問題，因為愛充滿我的時候，我是寧靜的。

    要以何種方式愛，我其實已有答案。

    他給過我不止一天，不止一個吻，不止一個擁抱，很多東西存在過就夠了，不應(yīng)希冀更多。

    只是這樣，終究心有不甘。

    星期五，富酬預(yù)計星期五將恢復(fù)視力。

    屆時他睜開眼看到我，我可以坦白告訴他我的付出和犧牲，他可能會責(zé)怪我說謊，會愧疚，會感動，會同我在一起，唯獨不會愛我。

    我離開了。

    我離開的原因就是我來的原因。

    父母、雅臣還有弟弟們，我為了一場從未見過的煙花離開并舍棄了他們。

    真奇怪，我想我是為了這場蒼白而虛無的煙花存在的，并且一點都不覺得不值。

    今天有一次十分常規(guī)的煙火大會，大家去看煙花，只有我置氣不去，我忘了因為什么生氣，兀自委屈著，等人們回來，談?wù)撌⒋蟮钠恋臒熁?，我難受又遺憾。

    往后無論我看過多少煙花，心目中最美的煙花永遠是沒看到的這場。

    我再一次見他，是在妖怪世界的一個臨海小城的港口。

    我實在沒做好和他重逢的準(zhǔn)備，盡管我用命運向神交易就是為此而來，還是不知道說什么好，拿出什么態(tài)度，到底想贏取他的人還是忠誠，只稀里糊涂的跟他上了船。

    確定從此永不再見他，我感到我里面有什么在死去，一直在持續(xù)，只是我方才如此清晰的意識到。

    那個進程在急劇加速縮短為一點，同時這一點膨脹得如此龐大，質(zhì)量重逾千斤，竟令時間無限遲滯下來。

    極度迫近點的中心的瞬間，面對死亡產(chǎn)生的巨大恐懼，我在無休無止的回憶和片段的思緒中平復(fù)了下來。

    有一種更為廣博無垠混沌難辨的、不僅限于個人自身的感情，漸漸占滿我的全部心靈。

    犧牲和失去總是等同的；我忽然發(fā)覺自己的可笑。所有的問題和答案都在愛和死亡里面，在這追尋愛的過程中，和現(xiàn)在的死亡的結(jié)果里，我并沒有失去任何東西，反而獲得了難以想象的徹悟和超脫。

    得失于我已沒有任何意義，我必然等不到那樁案件的結(jié)果，但看到富酬的復(fù)蘇和嶄新生命力的萌發(fā)，我為他開心，他在堅持他告訴我的：公平和正義值得追求，即使結(jié)果不會改變。重新登上法庭，為正義而辯，不妥協(xié)的對抗到底，輸贏不重要。

    我聽到門被輕輕關(guān)上，日頭微光淡去，黑暗的幕席披頭蓋下。結(jié)束了。

    時間不在我，空間不在我

    低溫阻隔了我的腐朽，我沒有聽到哭聲，但我感到，他的淚滴進我的眼睛，他的吻落在我的唇間，他的目光望進我的心臟，他的掛墜陷進我的骨rou。

    異鄉(xiāng)大地的六尺之下如此恬靜，如同一個黑沉的夢，我被時間腐蝕得糜爛的血rou平攤于棺木之上，植物根系在我的骨縫間繚繞，微生物在我的生命里繁衍生息；

    戰(zhàn)爭行進的六尺之上滿目瘡痍，世界如同泡沫般崩解，人們將刀子捅進對方體內(nèi)，槍聲陣響，炮彈轟鳴，鮮血下滲浸透我的殘骸，我與萬千同胞的魂靈同在。

    互相殘殺，瓜分輸家，排序高低，和平中互相壓迫、互相歧視，醞釀著新的戰(zhàn)爭、新的秩序。

    若再回望，這所有的一切是否真的值得？

    生前死后，富酬都一敗涂地。

    他總將全部身家都孤注一擲的押出去，卻一直是個運氣差得出奇的賭徒。

    過去不在我，未來不在我。

    我愿所有人忘記我。

    而旅程未盡的他將飄泊不息，輾轉(zhuǎn)于一個又一個世界，或為理想而亡，沉睡于永恒。

    死亡會持續(xù)多久？

    一瞬，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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