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確實。”說不定褻褲襪子都是紫色。

    溫驍小聲哀嚎：“是不是很土很傻，還很像個鄉(xiāng)下來的土老帽, 總想證明自己出人頭地的感覺？”

    俞星城：“那倒也不至于。畢竟你也沒有穿金戴銀, 弄一手翡翠扳指。溫家嘛，大家都覺得溫家人不太正常。”

    溫驍脖子都紅了，好半天才把手放下來, 努力清了清嗓子，紫里透紅的想要維持自己君子志于道、據(jù)于德的模樣：“我、我會努力改一改的?！?/br>
    俞星城看他實在可憐，安慰道：“其實也沒必要那么在意，至少你以前看起來很顯眼啊。”

    人群中的大茄子當(dāng)然是顯眼了。

    溫驍果然是過分認(rèn)真的性格，握拳道：“我會努力找個學(xué)習(xí)對象的！”

    裘百湖正好從樓上走過去，溫驍求知若渴的眼神看向了裘百湖。

    裘百湖接收到了熱情洋溢的眼神，低頭看過來：“？？？”

    俞星城看著裘百湖胡子拉碴，端著煙槍，一身黑色官服能不洗就不洗，連忙阻攔：“別！大哥別??！”

    不過幸好溫驍帶到穿上來的衣服，也不過是各種五彩斑斕的紫，并未能給他新的搭配，他也一時間只好放棄。

    鯨鵬?？吭谏虾？h，裘百湖并沒有多停留，他已經(jīng)派人準(zhǔn)備好了兩架馬車外形的飛行法器，北廠大部分仙官將隨他一起去北京，護(hù)送尚夕擎與那份倭國地圖。

    一同回北京的，還有恢復(fù)了神智的李興安和膝蓋下被截肢的譚廬。

    說起李興安回到蘇州之后突然不癡傻這件事兒，俞星城深刻懷疑這老逼是怕承擔(dān)責(zé)任，也怕最后事情清算到他頭上，一路上裝瘋賣傻，為了賣力演出甚至在會議時當(dāng)眾尿褲子。

    現(xiàn)在眼見著事情水落石出，他不會因為損失十駕鯨鵬而被朝廷問責(zé)，立馬就腿也利索了，眼也能動了，自己下半身的大小便也能控制了。

    譚廬卻從上了船，就對李興安沒半點(diǎn)好臉色。

    這倆人一個飄回了大明，一個卻被倭國抓住凌|辱，期間他倆斗過什么心眼，發(fā)生過什么齟齬，也沒外人知道了。不過李興安老家就是貧農(nóng)，一路靠打仗和攀親戚上來，沒大見識，有小敏銳，不追求大理想只追求自保；而譚廬祖父曾任閣老，表姊嫁給了江道之，父親還是戶部尚書，算得上是豪門世家，腦子里想的是報效祖國，家族榮光。

    這眼界、做法自然和李興安不會是一路人，倒也不分什么對錯。

    其他人則就地解散，各自乘坐馬車或火車回到原部門。

    像溫驍這種一直被各路部門接來接去的工具人，也終于要回到萬國七司坐班了。

    溫驍卻對裘百湖將北廠仙官都帶走的行為，有些疑惑：“其實江浙沿海一帶，極有可能被襲擊，他為何不派人留守下來?！?/br>
    俞星城與他一同坐在返回蘇州的火車上，如今已經(jīng)到臘月，近年關(guān)，車站附近的街市上的年味也逐漸濃重。她道：“因為他留一些人手也沒用。兵備道和各地駐軍，幾乎沒有任何決定權(quán)，朝廷不下指令，他們的士兵就不能隨意調(diào)動。所以盡快說服朝廷，才能盡快在沿海各地布防。”

    大明的軍制仍然存在眾多弊端，這正是其一。

    再說，畢竟不是現(xiàn)代，鯨鵬既貴重又極為耗費(fèi)資源，大明海岸線如此長，不可能讓鯨鵬在海岸線上一直巡邏。如今明知對方可能出兵，卻無法預(yù)測出兵路線和地點(diǎn)，只能讓沿海各府縣加強(qiáng)戒備，可大明的軍制，是出了名的地方無能，武官無權(quán)，又真的能阻擋的了嗎？

    或者說裘百湖馬不停蹄就要敢去北京，怕也是對此心里有數(shù)吧。

    窗外漸漸下起雪來，而幾乎很少見雪的蘇州，似乎在他們走的這段時間，下了不少次雪，山林之中已有成片積雪，顯然是今年要受凍災(zāi)。

    他們下蒸汽機(jī)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蘇州的火車站附近已經(jīng)修了幾條石磚路，也有不少旅店商鋪在車站附近搭建。因為只有帶貨的商船可以進(jìn)入長江河道，大批的客船都需要?？吭谏虾？h與啟東縣附近，然后搭乘火車來到蘇州府和應(yīng)天府等大城市，所以蒸汽機(jī)車上最常見的就是裹頭巾的奧斯曼人，穿著高腰馬褲與絲綢馬甲的英法人，還有就是穿團(tuán)領(lǐng)衫戴官帽的大明官員。

    如今各個大國，也沒有誰占據(jù)最主要的強(qiáng)國位置，所以也沒有通用語言一說，俞星城去車廂末尾去要條毯子的時候，都能聽到土耳其語、英語、法語還有蘇州話在雞同鴨講。

    偶有些穿著闊袖洋裝，戴圓形帽與絲巾的白人女性，敷粉敷得得蒼白，在走道里遇到俞星城，還對她投來觀察打量的目光。

    估計是沒怎么見過素面朝天又做官員打扮的女人。

    俞星城對著她打量回去。

    挺時髦的夸張衣裙，看來是個小貴婦啊。

    那白人女性覺得她一點(diǎn)不像書里說的那樣，是“白玉蘭般羞怯的大明女子”，被她目光扎的心驚膽戰(zhàn)，連忙回到了包間里。

    她拉開門的時候，俞星城聽到包間里坐著的幾個鬢角濃重的男人，用英語似乎在討論著拿破侖倒臺后，巴黎現(xiàn)在物價飛漲，到處都是查理十世的士兵仆從在殺人——

    到站時，車站上既有各國游人，有大批來接活的驢車和官府、鴻臚寺的馬車。蘇州畢竟是個各國使館眾多，市舶司規(guī)模極大的城市，連車站附近兜售木版印刷地圖和吆喝黑車的人都熟練極了。

    而另一邊，卻有一撥人披麻戴孝的火車站附近哭號吹嗩吶，說是因為有小孩亂跑，鉆進(jìn)架起圍欄的鐵道，被火車碾死了，整個村里出來鬧。

    這會兒看火車停下來了，一群人有撲到鐵軌上吹喪哭號。

    溫驍跟她一同走過喧鬧嘈雜的火車站臺，看俞星城側(cè)目，他低聲道：“聽說也是征用地的時候，給那個村子的地價太低了?！?/br>
    俞星城長長哦了一聲。

    萬國會館雖然已經(jīng)沒有修好，但作為大明第一次以如此大的規(guī)模開放，各國商人都抱著來這兒待一年的打算。

    上?？h到應(yīng)天府的河道里有大批色目人、法國人和英國人的船只，畢竟許多國家航行到大明，需要兩個多月甚至更久，如果等到第二天春天化冰之后再從本國出發(fā)，來到這里都六七月了，真是什么都趕不上了。

    俞星城乘坐驢車回去的路上，瞧見蘇州街道因為太多外來的馬車驢車，平日還算潔凈的街道上，已經(jīng)有些馬驢糞便，有些污臭，但街上也有不少背著籮筐的“傾腳頭”，覺得要發(fā)財似的積極“撿糞”。

    有些馬車上的所謂紳士夫人，還有些驚奇的看著那些“傾腳頭”。

    溫驍皺眉：“倒是讓這些人見笑了。”

    俞星城想著同時代的凡爾賽宮，說不定還污水橫流，糞便亂拋，橫了一眼：“才不會。他們的國家才是滿大街污水糞便，無人打掃。所以他們才吃驚有人會收糞販賣?！?/br>
    大部分人都是對遙遠(yuǎn)的國家有夢幻的想象，和看什么都順眼的崇拜。

    大明的許多機(jī)械蒸汽都是外傳來的，大明自然有很多書籍講述著奧地利王國的戰(zhàn)馬與槍炮、波旁王朝的舞會與香水；同樣的，其他國家也有大量書籍，是商人或傳教士所著，講述大明的鯨鵬寶船與馬路，說起廣州周邊的縣城都比里斯本要大。

    回到這樣的蘇州府，俞星城幾乎要忘記了他們前往倭國時經(jīng)歷的危險。

    但因為不知道倭國的動向和目標(biāo)，她也不能對外透露多一個字，因為消息一旦傳開，以倭患曾經(jīng)的必定會引發(fā)恐慌。

    肖潼得知她見到了戈湛就松了口氣，連她的好性子，也要在飯桌上罵幾句孩子不懂事。俞星城已經(jīng)能預(yù)想到戈湛回來的時候，肖潼要置氣好一段時間了。

    嘖嘖嘖，不過這倆人脾氣都好，估計也不會吵太久吧。

    她走了二十多天，回來的時候，院子里都已經(jīng)開始置辦起年貨了。以大明官府的慣例，年末要進(jìn)京述職，有些懶政的部門恨不得十月就關(guān)門了。但因為萬國會館進(jìn)度已經(jīng)耽擱，萬國七司的諸多官員，怕是沒法回老家，只能過年時候放個三五天假期了。

    看來這個年，要她們四個一起過了。

    另一邊，她去“鼻吹嗩吶社”看了一眼，因為裘百湖和眾多仙官的離開，二十多天內(nèi)，不少妖都離開了蘇州，回到了他們能躲藏的山野之中。有近一半的妖還是留了下來。可能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在人群之中生活多年，習(xí)慣了便利的城市，就想要留在這里，想辦法融入進(jìn)來。

    包括胖虎和鱷姐、青鳥他們。

    鱷姐似乎有了勾搭高官的新計劃，有時候經(jīng)常能見到她花枝招展的出門。胖虎則拿來金銀財寶問她，說能不能讓俞星城出面，幫他盤個商鋪，他想開一家賣鹵味的小店。

    他們也想留著“鼻吹嗩吶社”，因為似乎蘇州周圍不少在凡人中生活的妖，都知道了有人替妖結(jié)社，落下住處，所以時不時會有南直隸其他地方受傷的妖，來到“鼻吹嗩吶社”，想要躲避一陣或是找鱷姐療傷。

    俞星城覺得自己也沒有資格決定“鼻吹嗩吶社”的去留了，便由著它們?nèi)チ恕?/br>
    這樣的情境下，俞星城修整幾日后回到營造司，發(fā)現(xiàn)竟然王公公在工地上。

    他戴著鑲毛護(hù)耳帽，白絨紅披風(fēng)，抱著個湯婆子，凍得哆哆嗦嗦的坐在萬國會館工地里的篷子下，眼睛盯著每一個爬上爬下的工人和進(jìn)出的官員，腮幫子都比之前凹下去不少。

    王公公一見到俞星城，激動地就像是見到老母親似的，猛地站起來，眼里都快有熱淚了：“俞大人??！俞大人你回來了啊！奴真是要想死你了?！?/br>
    俞星城被這親切的問候rou麻的一身雞皮疙瘩，面無表情的對他拱了拱手：“王公公，許久不見了。”

    王公公要哭了，拉著她就往篷子下頭坐，還把手里的湯婆子塞給她。

    俞星城推讓：“我還要去司里看看，都二十多日沒回來了?！?/br>
    王公公臉上的褶兒都舒展了，這會兒看他，手上的那些金扳指都不在了，旁邊也只帶了個兩個小太監(jiān)，笑靨如菊：“一切都好呢！鋼材已經(jīng)換了，因我特意拿出了些銀兩，作為今年勞工不可歸家的補(bǔ)償，倒是諸位干勁也不錯，應(yīng)該能趕得上萬國博覽會?！?/br>
    俞星城想起了某位裝逼入腦的客公公：“客公公呢？”

    王公公：“他老人家是大忙人，老祖宗喚他回去，他便早就離開蘇州了?！?/br>
    是，一會兒當(dāng)公公，一會兒當(dāng)國師，可不是忙嘛。

    王公公低聲道：“在我把事情辦妥的前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魯監(jiān)想上吊。幸好救回來了。幸好第二天，事兒也解決了，魯監(jiān)知道結(jié)果后，那么大個人，竟然都抹淚了！你說要是沒發(fā)現(xiàn)，魯監(jiān)這么個京師工部出來的人，突然自殺了，豈不是要徹查萬國會館的帳了！”

    俞星城有些擔(dān)心魯監(jiān)：“幸好你事兒辦的及時，否則魯監(jiān)怕是還會尋死呢。他是休假了，還是在營造司？我去瞧瞧他。”

    王公公：“當(dāng)值呢。已經(jīng)無大礙了。再說這事兒，也不算我辦的及時，主要是您——”

    俞星城抬了抬手，擋住他后頭的話：“您這話說的就不合適了。您辦事的時候，我可不在大明。您辦事兒辦的漂亮，是老祖宗臉上有光，就是皇上臉上有光，您就算廉潔正直，不愿意攬功績，也要替皇上掙面子才是。再說了，我這進(jìn)士考出來才幾個月，就已經(jīng)從六品，心里已經(jīng)是知足了?！?/br>
    王公公半晌才道：“沒見過你這么不愛爭的。”

    俞星城一向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不是不愛爭，只是自知沒做太多貢獻(xiàn)。更何況，我還是盼著公公記得一丁點(diǎn)我的好。誰也沒我這個運(yùn)氣，能碰見司禮監(jiān)的紅人啊，您能記得我，就比我在這兒悶頭做幾年官還重要了。”

    王公公聽得歡喜的不得了。

    但他其實也清醒。明顯他自己沒那個腦子和本事，而眼前這姑娘現(xiàn)在連二十都不到，北京如今多了不少官位越走越高的女官，誰知道俞星城會不會是下一個。

    一個家里無靠的女戶，更在乎外界的人脈。更何況太監(jiān)跟女人都是從皇權(quán)牙縫里搶權(quán)力的人，不相互幫托，就更沒跟有家有族的男人們相對抗的能耐了。

    告別了王公公，俞星城往營造司的官衙去了。

    二十多天，萬國會館主館的主框架已經(jīng)被修復(fù)的差不多了，馬上要開始貼瓦鑲玻璃，冬日晨光映射在八角穹頂上部的玻璃上，成了天空中無法忽視的光斑。

    俞星城出差一趟，累的夠嗆，開始有點(diǎn)咳嗽發(fā)燒了。又因為她是夏季逃出來的，連冬日的衣服都沒訂做，穿的一身都是家里仨個姐妹東拼西湊的。

    官服外頭貴重的狐毛披風(fēng)，是肖潼早些年去沙俄國時候購置的。她的羊皮手套，看粉花刺繡就知道是楊椿樓家里給訂做的。而鈴眉夜巡時，為了防止凍腳定制的，她倒是想著俞星城衣服很少，也給她定了一雙小靴子，里頭墊棉，外形比她腳型更大一些，穿著也像個天足女子。

    俞星城走進(jìn)營造司去，魯監(jiān)正好從里間出來，他還帶著那防墜物的大斗笠，戴著粗麻手套，一邊看著小吏來匯報的進(jìn)度，一邊往外走。

    他一抬頭，瞧見了俞星城，竟頓住腳步，凝噎無言。

    魯監(jiān)揮揮手，小吏退開。

    俞星城走上前去，向他行禮：“魯監(jiān)，許久不見了?！?/br>
    魯監(jiān)穿著窄袖袍，立領(lǐng)也擋不住他脖子延伸到而后的一道青紫，那是他差點(diǎn)上吊而亡留下的印記。

    想得出來，他之前大概有多絕望，有多么無法面對自己眼睜睜要看勞工被砸死的事。

    他嗓子也比之前沙啞，目光深深的看著俞星城，忽然抬手朝著俞星城，深深作揖。

    俞星城連忙扶他：“魯大人，使不得！”

    魯監(jiān)站直身子，眼角微紅，搖頭：“沒什么使不得。外頭的勞工或許不知道，你救了他們的命；諸多營造司的小吏官員也不知道，你幫了他們的仕途，但我知道?！?/br>
    俞星城：“我只不過使了一點(diǎn)小手段罷了。”

    魯監(jiān)：“手段或過程都不重要，但結(jié)果卻很重要。至少我沒那個能力，去使出這樣的小手段，改變?nèi)f國會館的修建。諸多鄉(xiāng)紳如今拼命的往萬國會館捐贈塞錢，而且搞得大張旗鼓，不知道他們是在怕些什么。但我想這事兒跟你有關(guān)?！?/br>
    怕皇帝拿白蓮教的事兒，對他們開刀罷了。

    俞星城點(diǎn)頭：“我只是一個想自保的人。”

    魯監(jiān)：“想要自保，也未必有什么。你至少沒有害過任何人，犧牲過任何人，還用自己這份自保的想法，幫了別人。在我眼里，君子不問本心，而觀其行?！?/br>
    他看再說下去，俞星城要不好意思，他拍了一下大手：“啊對了，我妻子從家鄉(xiāng)寄來了腌菜和辣子，還留了一份給你呢。”

    魯監(jiān)急急走回去，拎了兩個紙包過來，珍重的包著。俞星城大老遠(yuǎn)就聞到了辣椒的味道。

    不吃辣的池州少女真是盛情難卻。

    魯監(jiān)：“這總要收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