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零四章
十天過去,喬若日夜兼程到了風州接喬景回家。 在經(jīng)歷了宮中和風州的變故后,喬景分隔數(shù)月再見喬若,竟生出了種隔世經(jīng)年的荒誕感。 深秋蕭瑟,喬景啟程前夜枯坐房中,神思恍惚地望著燭花嗶剝,房門一聲輕響,喬若略略將門推開,伸了半個頭進來。 “得空?” 喬若語氣輕快,喬景溫順地點了點頭。 承受過了最初的痛徹心扉,現(xiàn)下她已經(jīng)學會了控制自己。 不過就是變得更加沉默。 喬若推門而入,走到長榻邊坐下,拉過meimei冰涼的手握了握,隨即笑道:“我們明天就走,訪秋把一切都準備得舒舒服服地等你回去?!?/br> 喬景身著白裳,頭上不著珠翠,只簪了個素雅無紋的白玉簪,她靜靜睜著水盈盈的眼睛看著喬若,不施脂粉的清麗面龐有些憔悴。 喬若一停頓,又補充道:“大姐也回京了,等你回去,我們一家人就聚齊了。” 喬景明白喬若的好意,但她沒有力氣說話,就只是安靜笑了笑算做回應。 “東西都收拾好了?”喬若沒話找話地又挑起了個話頭。 收拾行李這種瑣事哪輪得著喬景自己來cao心,喬景知道哥哥是在設法寬解她,便簡短地答應了一聲。 房里復又變得安靜,喬景始終興致不高,喬若呆了會兒實在找不到話說,只得起身告辭。 喬景起身送喬若出門,喬若走到門口卻又忽然停住腳步轉過了身。 喬若面帶憂色地掃過眼憔悴的meimei,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阿景,你這樣我很擔心?!?/br> 喬景一時間手足無措。 她已經(jīng)竭力藏起一切不讓關心她的人擔心她了,她不知道她還能怎么做。 她像做錯了事兒一樣的低下頭,有些惶恐地低聲對喬若道:“對不起。” 喬若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的小妹,又變成了原來的樣子。 他柔聲向喬景道:“阿景,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我也會給你時間,但你答應哥哥你會走出來好嗎?” 走出來? 喬景聽到這三個字驚訝地抬眸看眼喬若,隨即不能接受地偏過了頭。 她不懂喬若要她怎樣走出來。 鬢邊的碎發(fā)垂下來擋住了喬景閃爍的目光,她低著頭,忍耐著低聲同喬若說:“二哥,你怎么能說話?你不覺得走出來才對我是件很殘忍的事嗎?” 喬景了解meimei,所以他知道喬景這話后包含了怎樣觸目驚心的決心。 他皺起眉頭說:“可是阿景,你日后還有大把的時光要過,你就算是為了你自己,也得打起精神?!?/br> 喬若本意是想提醒喬景不要把自己關在黑屋里出不來,卻沒想到自己這話敏銳地激怒了她。 喬景猛地抬頭盯住容貌和她有七分相似的哥哥,諷刺地笑了笑:“二哥,你這話說的也太著急了點?!?/br> 如果喬若說的是讓她盡快回到?jīng)]有遇見裴舜欽之前那樣無望厭煩的生活的話,那她寧愿抱著回憶永遠在苦楚里盤桓。 喬若不妨meimei突如其來的尖銳,他壓低聲音不滿地說:“喬景,我沒有那個意思,我也不是你的敵人!” 喬景也像突然驚醒似地意識到了自己剛剛說了什么刺痛哥哥的話,她垂下肩膀,無力地抬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 “二哥,對不起……” 此時喬景脆弱得一碰即碎,喬若怎能忍心再說句重話,他嘆息一聲,抱住了清瘦玲瓏的meimei。 喬若肩膀?qū)掗煟碥|溫暖,血濃于水的感情永遠讓人可以信賴依靠,喬景像一個奔跑到精疲力盡到搖搖欲墜的人一樣,終于放下了心頭壓抑著的一切,靠在哥哥胸前泣不成聲。 喬景哭聲嗚咽,纖瘦的手倔強地攥擰著喬若的衣裳,一如兩人小時的模樣,喬若任由喬景哭個痛快,他撫著喬景后腦安慰,一根銀白的頭發(fā)在昏黃的燭火下映入他眼簾,他的心驀地一痛。 他的meimei才十九歲啊。 “他不會想見到你這樣的?!彼p而又輕地說。 喬景像是聽到了什么讓人震驚萬分的話一樣,身體輕輕抖了抖。 “他不會想見到你這樣的。” 喬若將那根銀發(fā)繞在自己指上,語帶哀傷地又重復了一遍。 原來殉情不是尋死,而是做為殉道者般帶著另外一人對自己的期待活著。 喬景在喬若懷中眼淚落得更是洶涌,只覺自己在聽到喬若這句話后,連沉溺于無間地獄的資格也沒有了。 “我會好的……”喬景哽咽著保證。 如果這是裴舜欽想要的話。 喬若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翌日天光放亮,喬景說想要悄悄的走,韓縉等人體貼她想要離開這個傷心地的心情,是以都沒有前來送別。 “阿景,走了?!?/br> 韓府下人將行李收拾停當,喬若見喬景站在階前出神,便提醒了她一聲。 清晨涼意沁人,一陣晨風徐緩吹過,喬景不禁瑟縮了一下。她無言走到馬車前,喬若扶她上車,她掀起車簾,遲疑地看眼外面,眼神悄自變得黯淡。 馬車開始平緩地前行,喬景在車里坐好,閉上眼睛靠在了軟枕上,喬若在meimei身旁坐下,見她眼圈下浮著層青色,便順口問道:“昨夜沒休息好嗎?” 喬景閉著的眼睫輕輕一顫,含混地答應了一聲。 她昨夜一夜未曾合眼。 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么。 風州以北的戰(zhàn)事平息多日,喬若和喬景的馬車沿著官道一路飛馳,秋日葉黃紛落,喬景無聊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枯頹樹木,一看就是半晌。 “冷風都灌進來了?!?/br> 喬景凝望窗外的眼神逐漸沉郁,喬若不想meimei觸景生情,起身直接重新關上了車窗戶。 喬景知曉哥哥的好意,她提唇一笑,善解人意地問他道:“我們今晚能到哪兒?” 喬若掖了掖蓋在喬景膝上的毛毯,回道:“晚上到益田鎮(zhèn)歇一宿,后天再趕一天路就能到元城。我在元城有兩個朋友,到時我去拜會他們,你就在城里四處逛逛散散心?!?/br> 喬景其實不甚關心路程,喬若如此說,她便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沒有意見。 元城未遭戰(zhàn)火,因此城內(nèi)還算安穩(wěn)太平,不過就是街道兩旁不時可見由外地逃難來此的窮苦之人。 喬若的朋友本想請喬家兩兄妹到自己家來做客,但喬若想著喬景此時心情不佳,就婉拒了朋友的好意,先行派人到元城覓了處清凈的宅子落腳。 到了元城,喬若去拜會朋友,喬景則獨自留在別院休息。 晚間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窗外種著株芭蕉,喬景倚窗聽雨,不覺就到了半夜。 房里供喬景使喚的侍女困倦得連打過幾個呵欠,見喬景仍沒有要睡的意思,忍不住輕聲催促道:“姑娘,趕了一天路,要不早些歇息?” 喬景如夢方醒般地回過神,晃眼看到桌上的蠟燭上短了一大截,滿掛著融化的蠟,方意識到現(xiàn)下時辰不早。 “好?!彼行﹤}惶地點了點頭。 侍女去準備梳洗的東西,房中空蕩,濺在芭蕉葉上滴滴嗒嗒的雨聲更透出凄清,喬景覺得房中燭光有些暗,便拿起了燭臺旁放的精致小剪修剪燈芯。 燭火跳躍閃爍,明亮的火光照得喬景的臉瑩潤如畫,臥室的門被人猛然推開,燭火被勁風一晃,頓時搖曳不定。 那人動作粗暴,將外間的寒風冷雨都帶進了房中,喬景皺起眉頭望向門口正想責備兩句,見門口陰影里的來者身材高大,不似侍女,心一下就停住了。 “喬景!” 陸可明大步流星地走到亮處,穿著身羽紗披衣,整個人濕得像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一雙眼睛在帽檐下亮晶晶的。 喬景不妨陸可明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她拿著剪子怔在原地,就只是看著陸可明的臉。 陸可明利索扯下頭上戴著的帽子,爽朗地向喬景咧嘴笑了一笑。 喬景瞳孔一顫。 陸可明見喬景動也不動,笑得更暢懷了些。 “是真的!”他興奮又用力地說。 喬景像溺水之人被救起來之后短促地呼了一口氣,終于反應過來了陸可明說的是什么。 她手抖得不成樣子,竭力控制著激動把剪子放回桌上,雙臂撐在桌沿上低頭冷靜了一會兒,到底按捺不下心中的狂風暴雨,抬起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她偏頭看向陸可明,帶著哭腔咬牙說:“陸可明,你要是騙我,我恨你一輩子?!?/br> 陸可明放肆地大笑一聲,大步走到喬景跟前抓住了她瘦弱的雙肩。 他斂去笑,直視著喬景光亮細碎的眼眸,像和她講一個嚴肅的秘密一樣,正色道:“他真的還活著,真的?!?/br> 喬景壓抑地一抿嘴,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他在哪!” “韓府?!?/br> 陸可明還想告知喬景一些詳細情形,但他話音剛落,喬景就沖出了臥室。 喬景一面安排人去準備馬車,一面派人去告知喬若她要先回風州。安靜的別院一下被攪得人仰馬翻,雨不但沒停,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但別院的下人沒人敢勸喬景等喬若回來后再做決定,因為喬景神情堅定,顯然容不得任何人拿任何理由拖延她。 喬景將事情安排妥當,轉頭看到陸可明抱著肩膀,穿著身濕噠噠的衣服在身后愉悅笑著看著她,方后知后覺自己忽略了他。 她回身走向陸可明,歉然而靦腆地對他笑了笑,“對不起,我太忘乎所以了……” 陸可明充分理解喬景的忘乎所以,他不以為意地一擺手,認為喬景此時應該是急切地想要知道裴舜欽的情況,卻不想喬景才聽了兩個字,就打斷了他。 “先不說這些。”喬景淺淺一笑,臉上有些悠游的神氣,“你先將這身濕衣裳換下來休息會兒,這些話等下我們在車上說就是。” 陸可明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頭,他跟著侍女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又回頭看向了站在房中的喬景。 喬景以為陸可明有話忘了說。 “怎么了?”她問。 陸可明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卻只是搖了搖頭。 “沒什么?!彼p松地一聳肩,即便跟著侍女出了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