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這棟小樓的花園里也鋪上了一層白霜。

    由于家里有兩個飯量奇大的男人，專門負(fù)責(zé)周五晚飯的尚云，很快搜集了幾套食譜。

    有雞有魚有rou，煎炒或是水煮都還不賴，在程策和趙慈的評測下，她的手藝日日精進(jìn)，已經(jīng)可以開門宴客。

    有時一條動態(tài)發(fā)出去，就能招來七八位思鄉(xiāng)又手笨的同窗。

    經(jīng)過數(shù)月的試運營，它斬獲殊榮，被贊譽為本城的Hell’s  Kit。

    尚云嚴(yán)格按照配比，精心調(diào)味，常常一鍋鏟下去，就能讓程策感動地苦干實干一整晚，幾乎到了把底子都掏給她的地步。

    雖然溫度一天天往下降了，但入夜后，她的臥房里仍然熱得像沙漠之晝。

    她已被他訓(xùn)得很妥帖，知道他發(fā)瘋的時候，窗外通常掛著一輪圓月。

    斯文的他看起來很難過，聲音和動作都是。

    他不停地撞她，在她肩上留下齒痕，程策總跟她道歉，她總說沒關(guān)系，自己不疼。

    她懂事，明白怪他也沒多大用。

    反正到了第二天，他就又從情人變成室友，早早起床，在樓下給大家煎黃金餅，那一桌鮮亮的好顏色，就像趙府的康師母附了體。

    “吃吧，不夠鍋里還有?！?/br>
    “......  程策?！?/br>
    “說。”

    “昨天晚上我......  ”

    “云云，昨晚的事就不要再提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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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

    官人說得對，大清早的，她竟不懂規(guī)矩，凈提濕噠噠臟兮兮的床事。

    尚云臉一燒，捧起碗就喝豆?jié){。

    她用眼角余光偷瞄，發(fā)現(xiàn)他正撐著腦袋看她，目不轉(zhuǎn)睛的，于是她又趕緊把眼睛低下去了。

    “瞧什么呢云云？”

    “沒事?！?/br>
    她咕噥著回答，手里的碗越抬越高，遮住臉。

    然后她聽到對面的男人釋出一口氣。

    或許是看出她在鬧情緒，他拾起筷子開始替她卷餅，抹醬，當(dāng)然也陪她聊天。

    一旦打開了話匣子，他的語調(diào)和表情就軟了。

    尚云想，這可能是因為他提到的大部分情節(jié)，都是舊事。

    它們很舊，甚至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程策與她相識的時間線。

    比如她小時候逞能爬樹，騎在樹杈上下不來，急得窮抹眼淚，撕心裂肺干嚎趙慈的名。

    他詳盡描繪了許多細(xì)節(jié)，語氣很得意，直到她慢慢放下大碗。

    尚云很窘，問他是怎么知道的，趙慈曾對天發(fā)誓，說絕不告訴第叁個人。

    “......  阿慈還跟你說了什么？”

    他看她，又扭頭看飯廳門口站著聽的家伙，臉突然白了。

    剛下樓的趙慈頭發(fā)亂糟糟的，滿臉起床氣還沒消。

    他走過來拉開椅子坐下，很沒好氣的樣子。

    他一邊往餅里卷火腿腸，一邊大聲說自己就是這種不講信用的渣子，要她吃一塹長一智，別輕易相信男人的嘴。

    他們都是大騙子，不管臉長什么樣，瞧著多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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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誕前一周，他們合伙把小樓打掃了一遍，除舊迎新。

    因為要去倫敦過節(jié)，尚云緊趕慢趕，給家里兩位滿嘴跑火車的老實人，提前派發(fā)了禮物。

    吃過晚飯，程策回房換衣服，看到床柱子上掛著紅襪子，鼓鼓囊囊的。

    他拆開看，見里頭是卷成條的黑色羊毛背心，附有一只手繡的福包，紅黃相間，捧在掌心里，就像捧了一團(tuán)火。

    程策知道手工是尚云牌的，福包的針腳太糙了。

    自然，另一間房里的趙慈也有驚喜。

    他從襪子里掏出了馬克杯，定制款，上面印有他小時候擺拍的照片，迎著陽光，橫空飛起來，宛若布魯斯李。

    下面是加粗的“Master  Zhao”，字體和他的功夫一樣扎實。

    這照片是全家的愛物，亦是隔壁鄰居的。

    趙慈記得尚云站在旁邊啪啪拍巴掌。

    記得大哥問她，阿云，這個大俠以后給你做老公好不好？

    他當(dāng)然也記得，她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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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他們仨收拾好行李，暫別小樓，南下去了倫敦。

    住宿的酒店在利德賀市場旁邊，一出門就入了燈火之海，人擠人，熱鬧非常。

    趙慈遵從二哥吩咐，找到指定餐館走進(jìn)去，還未張頭四下打量，角落位置就揚起兩只胳膊，豎得老高，使勁晃悠著。

    “這里！”

    那是遠(yuǎn)道而來的趙二哥和尚老爺，程策一看這老牌陣容，難免有些失落。

    然而他剛落座，便認(rèn)出對面椅背上搭著的外套，是張管事的。

    頃刻間，他灰不溜秋的瘦臉，一下子又點亮了。

    “來，快坐，你舅還在洗手間捯飭?！?/br>
    趙二哥笑著招呼程策。

    “不是我說，大張做人真叫一個講究，隨身還帶把牛角梳子，掏出來跟槍似的，嚇?biāo)牢伊??！?/br>
    揣著拳拳心意，青中老叁代男人漂洋過海，由翻譯兼導(dǎo)游張佑帶隊，有驚無險地于叁日前降落在希斯羅。

    啟程日期由尚老爺指定，據(jù)說是千載難逢的黃道吉日，旺己，還旺人。

    掏錢請客機(jī)票的趙二哥旅游經(jīng)驗豐富，英語水平捉急。

    他跟尚老爺瘋狂購物，全程喜笑顏開。

    不管哪家店員問好，刷卡時，都用標(biāo)準(zhǔn)的潭城口音大聲回應(yīng)，I’m  fihank  you.  And  you

    尚云和她爹緊挨著，問怎么不落地當(dāng)天就跟他們聯(lián)系。

    他摸著閨女的腦袋，說爸爸年紀(jì)大了，長途飛機(jī)頂不住，剛落地時喪得像赤佬，怎么好意思來見你們。

    趙慈笑得比花燦爛。

    “爸，您這說的是什么話？我才是赤佬！”

    程策斜眼看他，趕緊起身給岳父斟酒，說爸爸這新頭型真是帥得慘絕人寰。

    話還沒說完，趙二哥忽然一拍腿，響得隔壁那桌食客側(cè)目。

    “可不是？咱爸問禮賓部哪里能剪個好頭，人給推薦的特洛菲特，手藝沒得說，整完就是科林·菲爾斯。阿慈，你說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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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冬假雨雪交加，但有親愛的潭城來客作陪，又何愁找不到爸爸。

    他們六人抱成團(tuán)，在倫敦歡歡喜喜滿街轉(zhuǎn)悠，去看博物館，逛美術(shù)館，亦沒有放過堆滿金山銀山的古董市集。

    程策脫離大部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攤位上相中一只戒子。

    鑲著粉色石頭，舊是舊了些，勝在小巧可愛。

    從前那枚弄丟了，他想給她補上。

    他想，如果內(nèi)人這回仔細(xì)收著，幾十年過去，說不定也能傳給孫輩。

    程策扭頭看到尚云正在隔壁攤位挑花瓶，立刻掏錢買了它。

    這東西小小的，然而程策捂在大衣口袋里，竟也焐成了燙手的寶藏。

    他的肢體語言極其緊張，宛如靈魂正在出竅，她跟著走了一會兒，終于發(fā)現(xiàn)他不大對勁了。

    她問他，兜里是不是藏了吃的？

    程策左右看了一下，把它摸出來，給她瞧。

    他說六七十歲的攤主極力推薦，熱情地教人不好意思，他就買了。

    假如她不嫌棄，可以戴著玩。

    “云云?！?/br>
    “噯?！?/br>
    “要我給你戴上嗎......  否則我怕一會兒搞丟了?！?/br>
    他的未婚妻裹得里叁層外叁層，戴著他給織的手套，還有趙慈送的大圍巾，迎著寒風(fēng)笑出白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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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慈當(dāng)時并不在旁邊，他在不遠(yuǎn)處的人堆里站著。

    市集人來人往，彩燈閃爍，他握住兩杯熱飲，沾了雪片的黑發(fā)也跟著一亮一亮的。

    盛滿熱巧克力的紙杯很燙，正騰起白霧，將他的臉掩住了。

    趙慈在原地多站了片刻，等他們湊著頭做完儀式，才移動腳步向前走。

    大家相距不太遠(yuǎn)，所以他走得特別慢。

    趙慈利用有限的時間，想盡所有辦法，想把這一幕從腦子里擦掉。

    有志者事竟成，他做到了。

    當(dāng)他立定在她面前，重又恢復(fù)了之前的笑臉。

    趙慈鼻尖凍得有些紅，臉非常白，但他眼角彎著，也在笑。

    他用戴手套的左手蹭尚云的臉蛋，拂開她額角落下的碎發(fā)。

    他說這下子可好，她一爪子伸出去，珠光寶氣，土了吧唧的，確實像萬里挑一的程大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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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屬離境那天夜里，倫敦的大雪總算歇了下來。

    圓月皎皎，天幕也比昨日明亮。

    笑呵呵的尚老爺大手一揮，堅持在市中心說再會，他說難得歡聚一堂，別又一伙人躲在機(jī)場抱頭痛哭，沒意思。

    尚云舍不得，仍然想去，趙二哥悄悄勸住了她。

    “阿云，聽話，老爺子昨晚才哭過?！?/br>
    分手時，張管事和外甥緊緊擁抱，說下回得空再來，要他多吃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才幾個月，就瘦了這么多。

    新上崗的趙慈被張佑捂在懷里，一個勁點頭。

    張佑要他在此地安心過日子，家里一切都好，他娘的戰(zhàn)力比從前更強(qiáng)，穩(wěn)坐東宮，狐媚子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

    且他爹最近在替他琢磨婚房的事，他們都認(rèn)為明年，最晚后年，找個機(jī)會帶著尚云回潭城正式訂婚，早點把人生大事定下來。

    趙慈嗯了一聲，說他一定盡快辦。

    “佑叔，你放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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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倫敦返家不久，趙慈就收拾了一遍臥房。

    主要是扔了些舊貨和舊衣。

    她趁著生日或是節(jié)假送給他的，夸過好看的，情侶款的，都被他保管得很好，干凈整潔，帶著驕傲的時代烙印。

    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穿它們。

    抽緊黑色垃圾袋，擺到屋角，趙慈掏出錢夾，將尚云的相片從隔層里抽出來。

    他盯著看過幾秒，貼在嘴上親吻，再上下左右撕成四瓣，扔進(jìn)了書桌下面的廢紙簍。

    雪化了，冬假悄然離去，氣溫開始逐漸轉(zhuǎn)暖，天卻仍是灰蒙蒙的。

    接連好幾個星期，他們都被凍雨包圍，每天一睜眼就是濕漉漉的園景，趙慈望見此情此景，問程策這破日子何時是個頭。

    晨起，他倆裹同款睡袍，穿拖鞋，頭發(fā)一左一右翹著，身形高大挺拔，像兩尊門神。

    “趙慈，你為什么要踮腳?！?/br>
    “從來不踮腳，一直都踏踏實實站著?！?/br>
    “哦，那你好像又長個子了。”

    “長了也沒用，她就喜歡你這種已經(jīng)發(fā)育完了的?！?/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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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月，刷臉上崗后的第四天，趙慈接了程策的班，跟一幫男人去湖區(qū)度周末。

    學(xué)長阿東新得駕照，喜提一臺路虎，預(yù)備狂奔叁百公里，熱熱身，順便把那家著名的魚薯店掃蕩一下。

    當(dāng)日清早，程策騎車去圖書館參加學(xué)習(xí)小組，趙慈則打理好了背包。

    兄弟團(tuán)于下午一點來接，尚云堅持要他吃過飯再走。

    “程策！”

    “嗯。”

    “我給你放了折迭傘和雨衣在袋子里，萬一變天，你們多少能擋一擋?！?/br>
    她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聽著倒像是個妻子了。

    趙慈穿上外套，繞到尚云身旁，問她有沒有什么想要的禮物。

    “冰箱貼好不好？”

    她搖頭，說什么都不用，他多拍些照片回來就行，她上周在網(wǎng)店訂了相框，準(zhǔn)備抽空重新布置客廳。

    趙慈淺淺笑著，用茶巾擦拭剛瀝干的玻璃杯。

    廚房里，尚云罩了一件寬松款亞麻襯衫，系著圍裙。

    她背對他，站在灶臺前掀開鍋蓋，拿起長柄木勺在鍋里輕輕攪拌，一攪，番茄的甜味就冒了出來。

    那是他曾經(jīng)提過的燉菜，不過隨口一說，她就記牢了。

    他都很驚訝，從來不曉得她這么能記事。

    “來，嘗嘗咸淡?！?/br>
    尚云將勺子遞給他，趙慈就著她的手試了一口，說好吃，問她下回能不能再做。

    “小事一樁，即點即做?！?/br>
    她轉(zhuǎn)去cao作臺洗歐芹，他斜倚在后方，看她低垂的頸，后腦盤起的長發(fā)。

    屋里燈火通明，充滿食物香味，窗玻璃染了一層霧，溫馨安寧，被熱氣熏成了他夢里的午日。

    趙慈走到尚云身后，張開雙臂抱住她。

    他攏緊她的腰，幾乎把渾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

    她被他蹭癢了，笑著躲他，水珠子濺到他的襯衣袖管，也濺濕了她的圍裙。

    趙慈側(cè)頭看向大窗，那里有他們親昵的影子，像畫一樣。

    他出神地望著，從眉型，鼻梁，再到眼神。

    然后他低頭吻在尚云的發(fā)頂，一下，又一下。

    它們帶著不被需要的愛，還有她最熟悉的溫度，滿滿溢出來，終于把她的呼吸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