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陳嬸在整理王小花屋里的桌子。她是個閑不下來的，眼看天色漸黑，少莊主守在床前睡去了，一副寬肩闊背就勢俯趴在那里，樣子有些局促，估計睡得也不舒坦，她自拿著巾子一點點擦拭桌子，忽被他這聲嚇了一跳，回身過來。

    只聽一聲驚嚇的喉音，王小花是睜了眼，但雙目渙散，縮著肩膀一動不動，好像被床前人嚇到失魂。但見她額際滲著細汗，臉色濕白濕白，陳嬸估摸著這該是做了噩夢。

    少莊主已坐直了：“你做噩夢了？”

    出去叫了月靈去找大姚過來，陳嬸回身進屋，去架子旁取了張干凈面巾到銅盆旁過水，抬眼看去，只見王小花稍稍別開臉躺著，身體的角度也略微偏向床里，少莊主抬著手頓著一會，才落到她肩上：“小花……現(xiàn)在已沒事了。”

    王小花輕輕問道：“宋哥他們回來了嗎？”

    少莊主點頭：“回來了，玄生受了輕傷，但兩人都無大礙?！?/br>
    “……那些追兵呢？”

    “死了幾個，其余逃散，”

    少莊主朝她再靠近一點，黑壓壓的身形幾乎把整個床頭都要罩住了，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不出幾日，我把他們一一抓住，帶來你面前，逐個問罪。”

    也不知王小花怎么了，少莊主伸手過去，徑直扶她坐起，面向自己抱在懷中：“別怕，小花，我在這兒。”

    小花丫頭埋在少莊主身前，披發(fā)微亂，頎長實韌的身材仿佛僵成干巴巴的一具，陳嬸低下頭擰著巾子的水，心中嘆了口氣。

    那日臨院起火，她作為山莊管家自也在場，這個中來去也知曉幾分，雖不大清楚山莊這些個護衛(wèi)侍從每回出去是要作甚，但少莊主如今也有都尉一職在身了，自是有要緊事要辦，可小花丫頭當時才給扔進壁牢里吹了一夜風(fēng)餓了一上午，就給下令去遠行辦事，要說少莊主沒在施怒，她也不大信的。

    “小花，來擦擦汗。”

    陳嬸走過去，少莊主自把那巾子接在手，便不作聲給她拭著發(fā)鬢額角。王小花往后靠了一下，伸手想接過去自己來，但他還是自顧自在她發(fā)際拭按，抿著唇，下巴繃緊，面色也不好看，肩背整個磐石一樣，只衣衫隨著動作帶出褶皺，窸窣的響。

    這靜默讓陳嬸怪不舒坦，張口問：“屋子里這樣冷不冷？”

    王小花抬眼過來，陳嬸知道她對自己長期心存敬畏，現(xiàn)下倒也同以往區(qū)別不大：“不冷。”

    “你腿可疼不？是不是……從馬上跌下來了？”

    大夫看過，小花丫頭手腳俱還有磕碰擦傷，加上背后中箭，當是那一下摔得不輕。

    她點頭：“是，”但好像不大想說這事，“腿雖有點疼，不過不礙事?！?/br>
    “陳嬸，”江棠鏡放下巾子，向陳嬸的方向稍微偏頭，道：“你先出去一會吧，我同小花說會話?！?/br>
    “……”王小花又坐直了，似不希望她走，有些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有什么陳嬸不能聽的……”

    陳嬸一時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只見江棠鏡肩背繃得更緊幾分，鐵鑄的像一般生硬，她便還是移了足要聽從少莊主的吩咐，卻剛走一步，就聽他道：“小花，你可知你……小產(chǎn)了?！?/br>
    王小花面色瞬間白了幾分：“大概知道?！?/br>
    江棠鏡愣?。骸澳阒雷约河性校俊?/br>
    王小花窘迫地看了眼陳嬸，好像覺得她還是聽不到會好一點：“不知，是逃回來的路上猜到的，見了……見了血才想到這一層。”

    陳嬸還是走了出去，步子都邁得有些匆忙，只聽到江棠鏡道：“你方才為何不問我？”

    她木然開口：“我不想提這事，”說完似又怕他不高興，又追了一句：“現(xiàn)在還不想提，精神頭不大好?！?/br>
    但江棠鏡連個喘息的機會都不給，捧著她臉頰俯靠下來，額頭冰冰的：“……是我不好，對不住你，讓你受這樣的苦?！?/br>
    夢中的細節(jié)忽的浮現(xiàn)一瞬，王小花急忙扭開心緒，她不能再去想了。

    “……我不該讓你去這一趟，我早該知道些端倪來，”

    江棠鏡的聲音干澀，但還是一字一字，沉重分明。王小花并無經(jīng)驗，城里來的大夫說她本也體寒嚴重、月事不調(diào)，恐怕也因此而未覺得這兩月余來有何異樣。他不得不去回想起自己勒令她去壁牢時她那懇求的神色，初秋的夜晚風(fēng)涼露重，就這么關(guān)了一晚，次日她求告說難受不愿出行，他還置之不理。

    “……我還那樣對你，你怎么怪我怨我，都是我應(yīng)該受的?！?/br>
    這些話語從耳中穿進腦子里，低低的讓人心澀?；匕羸椛角f似乎已成了一種本能，但是在當時那意識模糊的情況下能有多好的判斷，萬一追兵被逮住、她的訊息被暴露，那便是在山莊里又該如何？王小花也想過，要是江棠鏡沒有派她出去，現(xiàn)在是不是還好好的。可是他們?nèi)粢呀?jīng)查到自己了，那還能再緩多久，江棠鏡又不是這一切的禍魁。

    總之哪怕再惱恨，她也已經(jīng)說服了自己，那些盡可以放在一邊，只要這一件事沒有被發(fā)覺，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被他們發(fā)覺，她就還能再喘口氣。

    “……我好好地看你護你，孩子還會有的，我們還會再有孩子，我把你們母子都捧在手心，如珍如——”

    懷中之人忽然奮力掙扎，江棠鏡不知何意，只得松手，又怕她傷口裂開，抓著她的手腕，按在臂彎里，驚道：“小花，你哪里不舒服么？”

    王小花胸口起伏，她瞪著江棠鏡，不知自己雙目發(fā)紅。

    江棠鏡怔在原地，看著她眼里氣急的怒意。從驚嚇到回避，再到這時的怒，雖然又被她壓抑住一些。他對王小花的反應(yīng)有所準備，但沒想到她竟這般怨憤，一時間腦中一閃，空白一片。

    “你放開我。”

    她最終說道。

    “……”

    “你不是說我怨你怪你都是應(yīng)當？”她道，眼角陰沉得他不能相信是王小花會有的神色，“我只是叫你放開我?！?/br>
    看著江棠鏡，王小花心里一陣突然地快意。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是對不住江棠鏡的，對他又敬又怕，又愧又惱，又畏又恨，交織難言，以至于達到某種逆來順受任他擺布的奇怪平衡，但是他剛剛這話，她現(xiàn)下真的聽不了。

    趙晨晨說得對，他們都天性如此?？诳诼暵曊f你是我的心肝，那不過是他需要一個心肝在那兒，讓他知道自己不缺這個東西罷了。就像現(xiàn)在，他說你應(yīng)該怪我，但你怪他了，他又一臉不可置信。他其實根本不想也覺得不需要知道你的感受，卻要你去全盤接受他，哪怕你不愿意。華立仁對母親如此，江棠鏡對她也如此。但是憑什么？憑什么？

    眼前難掩震驚的面龐，與她已經(jīng)模糊了細節(jié)的那張面孔隱隱重迭著，只覺得心頭恨意似在瘋長，然而竟又莫名地?zé)o法盡然去恨，端著收著，每一次沖出去叁步，又要收回來兩步。這樣掙扎拉鋸，王小花只覺得好似只能越來越恨自己了，恨得牙癢癢，恨自己怎么變成了這幅懦弱的樣子，她為什么非要變成這幅樣子。

    外間一聲輕微的、不甚自在的鞋底挪動發(fā)出的聲響，江棠鏡聽到了，王小花也聽到了，但她已經(jīng)不在乎也不想去在乎了，只是不想看見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情。

    “小花，”江棠鏡望著她那雙冷厲的眼，“你……”

    “你為什么還不放手，”她說道，“江棠鏡，你根本不是真心懊悔?！?/br>
    他抓著她手腕的手猛地收緊，只見她嘶氣兒皺了下眉，卻扯了扯嘴角，青白素面上，眉眼間惡意橫生：“你只是想讓你自己心里快活而已，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歡我。我為什么要跟你有孩子，我不要！不要！”

    “王小花！”江棠鏡舌頭都要打結(jié)了，驚訝與激起的怒氣不知哪個更甚，王小花從小到大都沒有這么跟他說話過，他發(fā)覺自己不知如何處置這樣的情況，胸腔內(nèi)那道豁口倏地拉長加深，只擠出來干癟癟的幾個字：“……你胡說什么？”

    “老大，”

    大姚的聲音適時響起，江棠鏡方才還在惱他們在外偷聽，現(xiàn)在卻覺得這聲音如救命一樣，他回頭過來，卻見大姚快步走進，神情似乎是要阻止他行兇：“老大別氣，小花心里委屈，一時口不擇言，你別怪她?！?/br>
    “我沒有口不擇言，”王小花仍舊抬眼瞪視江棠鏡，她手腕上力道沒有加重，但依然被攥得緊緊的，“我深思熟慮，言出于心。”

    “……”

    江棠鏡張口結(jié)舌，幾近氣急敗壞，抓她手腕在掌心里，握也不是、放也不是。

    佯裝剛剛走進的腳步聲，好像完全不曉得這是什么陣勢，宋玄生進來就打招呼：“哎喲小花，你可算是醒了，再不醒宋哥我不被你嚇死，都要被老大打罵至死了?！?/br>
    看到宋玄生，王小花頓時想起他在野店里被刺的那一下，鼻子倏地一酸，一雙發(fā)紅的雙目開始起霧。她很想指責(zé)他們，你們都要替老大解圍，你們其實也不顧我，但是又怎么也說不出口。

    “你們都出去，別擾著我正事?！?/br>
    宋玄生沒說兩句，大姚開始甩手趕人，拿了碗湯藥在手里，示意江棠鏡起來給他騰地兒，后者面色發(fā)青唇線緊抿，終是松了手，僵直地坐起身來。

    他走近屋中帷簾，準備步出，再回頭看了一眼，王小花自舉著碗喝藥，身形給大姚擋了一大半，只一只流線分明的左手扣著被衾，手指攥得用力，指節(jié)發(fā)白。

    一口氣困在胸間，江棠鏡生生扭回頭來，在宋玄生之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