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禮鳴就穿了件短袖，斜倚著窗，回頭瞪她一眼，“把門關(guān)好，睡你的覺！”

    夜深初夏夜，城市天際線有一道很明顯的分割光帶，彎月被云層厚蓋，一角斜著漏下月光。

    霍禮鳴趴在窗臺上慢慢抽煙，按他推測，佟家這陣仗多半和佟辛拿獎這事有關(guān)。他著實費解，多好一姑娘，方方面面都優(yōu)秀，何至于大動干戈。

    煙燃到一半，煙霧裊裊隨月去，霍禮鳴摁滅，潦草結(jié)束了這個不暢快的夜晚。

    次日，他特意趕早去小區(qū)外頭吃面條。七點不到，爺爺奶奶阿姨最活躍的時候，買菜的，推小嬰兒出來遛彎的，還有遛狗聽廣播的。城市煙火氣在清晨才最純粹。

    在面館的時候碰見一熟人，霍禮鳴對她有印象，是初來清禮時，上門送溫暖的社區(qū)阿姨。

    霍禮鳴醞釀了番，準備上去套套近乎，說不定能打聽點什么。他還沒開口呢，阿姨竟熱情激動地主動打招呼，“嗨呀！是小霍??！”

    霍禮鳴要裝乖的時候也是有模有樣的，“胡阿姨您好?！?/br>
    “好好好，我都好。”阿姨笑瞇瞇的，一直盯著他打量。

    霍禮鳴主動道：“姨，我請您吃面條?！?/br>
    “那多不好意思。”

    “沒事兒，應(yīng)該的?！?/br>
    其實霍禮鳴已經(jīng)吃過了，但他憋著私心，于是又點了一碗排骨面。胡阿姨蠻和藹的面相，笑起來慈眉善目的。

    霍禮鳴斟酌了番，閑聊一般：“胡姨，跟您打聽個事兒。”

    “你說你說?！?/br>
    “佟教授家對孩子的培育挺厲害啊，聽說佟醫(yī)生是神童，他meimei念高中吧，成績是不是也挺好？”霍禮鳴遞給陳醋，“您加點這個，香。”

    胡阿姨笑瞇瞇地看著他，“這個咱們慢慢說，小霍啊，阿姨得跟你先說一件重要的事?！?/br>
    “您請?！?/br>
    “來來來，你看看這個姑娘漂不漂亮？”胡阿姨登時來了勁兒，從包里拿出熱氣騰騰的照片，就差沒貼去他眼睛上，“4棟王叔家的女兒，23歲，名牌大學畢業(yè)。是不是長得很可愛?！?/br>
    霍禮鳴敷衍地瞄一眼，“嗯。”

    胡阿姨一拍大腿，“我就知道你喜歡！”

    霍禮鳴：“……”

    “姑娘叫王矜矜，路上碰見過你幾次，你應(yīng)該有印象的吧？”

    ……還真沒有。

    “她對你印象可好了，也是托我問問，有沒有興趣一起吃個飯？”胡阿姨眨了眨眼，那叫一個意味深長。

    霍禮鳴明白過來，見怪不怪。

    從他十幾歲起，搭訕的小姑娘隔三差五來一個。他禮貌拒絕，“謝您關(guān)心，但我最近比較忙。對了胡阿姨，佟醫(yī)生meimei，從小成績就這么好？她家是不是只準她學習，很少上興趣班？”

    胡阿姨仍然和藹可親，“你想知道??？”

    霍禮鳴大方承認，“對，好奇。”

    “那你看，矜矜漂不漂亮？”胡阿姨掛著笑意，“有沒有時間一塊兒吃頓飯呢？”

    霍禮鳴心里咯噔，得了，碰上老狐貍了。

    僵持數(shù)秒，他先行敗陣，態(tài)度服軟道：“好?！?/br>
    胡阿姨的眼角紋都長翅膀了，飛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收斂表情，然后長嘆一口氣，說：“你是不是想問，辛辛這次拿了演講比賽第一名的事？”

    霍禮鳴背脊挺直了些，靜待下文。

    胡阿姨眉間悵然，“你知道嗎，其實辛辛還有一個哥哥，叫佟璟年?！?/br>
    霍禮鳴一怔，“是在外地工作？”

    “去世了，九年前就去世了。”胡阿姨又哎了哎，神色痛心，“特別好的一孩子，英年早逝，天妒英才?！?/br>
    “他和斯年是雙胞胎兄弟，兩人一樣優(yōu)秀。璟年大學考了江大新聞系，大一暑假就在江市日報當實習記者。他十九歲那年，江市出了一樁震驚全國的大案。一個邊遠鄉(xiāng)鎮(zhèn)的黑窯工廠，拐騙了一百多位殘障人士做苦力。佟璟年深入其中調(diào)查，偷拍到證據(jù)，傳給公安機關(guān)。但他被發(fā)現(xiàn)，就活活打死在黑窯磚廠，特別慘烈?！?/br>
    多年后再提起，仍教人唏噓不已。

    胡阿姨抹了抹濕潤的眼角，“他被追封為清禮市十大杰出青年，現(xiàn)在還在母校的常青榜上。佟教授一家傷心欲絕，也是因為這件事，政策上給予他們寬待，從淮德老區(qū)舉家搬遷至這里。”

    霍禮鳴一口氣梗在喉眼，他明白了一切。

    他聽佟辛說過，想當記者。

    但這個家庭如此悲壯慘痛的過往，讓她父母徹底害怕這份職業(yè)。

    他明白了佟辛總喜歡打抱不平的性格，那不是逞強，不是嘩眾取寵，那只是她的天性，她骨子里，就有一份大義與悲憫，熱忱與熾烈。

    霍禮鳴懵著頭走的，胡阿姨悲傷之余還不忘喊話：“小霍記得啊，跟矜矜吃飯。”

    吃什么飯。

    只剩吃驚。

    霍禮鳴心里有點兒犯堵，雙手插兜，散漫沉悶地往家走?？斓綍r，他抬頭就看見了佟辛。

    今天周末，佟辛還是穿著校服。頭發(fā)散在肩膀，把本就秀氣的臉龐襯得更嬌小。她皮膚白，但此刻，是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蒼白。能看出昨夜沒睡好，亦或是一夜未眠。

    佟辛拖著腳步，站在梧桐樹后邊。

    她背對著，低著頭，慢慢拿出那本第一名榮譽證書。紅色絲絨艷麗，勾兌出的，只有粘稠的愁緒。

    佟辛看著它，一動不動的，直到一滴淚墜落，暈出一個小小的濕印。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淚憋回去。然后把鑲嵌的紙頁抽出來，夾在手指間時，她指腹下意識的，輕輕摩挲“第一名”三個燙金字。

    最后毫不猶豫，撕得粉碎。

    直到她背影完全消失，霍禮鳴才從隱藏處慢慢走出。

    垃圾桶里，淡黃色的銅紙片兒碎得到處都是。里面臟兮兮的垃圾早已混沌變色，這些紙片倒顯得清新秀麗了。

    霍禮鳴站了會，然后微微彎腰，從垃圾桶里將碎紙片全部找到。

    第二天清晨，他候在公交車站，這是佟辛上學必經(jīng)之路。

    七點一刻，分秒不差地等到人。

    佟辛白凈的臉上，黑眼圈格外明顯。她精神怏怏，見著霍禮鳴時，也沒了往日正鋒相對的興致。

    佟辛垂著頭，及膝格子裙下，修長勻稱的腿仿佛注了鉛。擦肩而過時，越來越慢。

    “佟辛。”霍禮鳴也沒了平時散漫調(diào)侃的痞勁兒。這一次，他字正腔圓地叫她的名字。

    不需她開口，霍禮鳴徑直走近，往她手心塞進東西，指尖相觸時的熾熱溫度，宣告著他的不容拒絕。

    霍禮鳴什么都沒說就走了。

    佟辛下意識地低頭，看到手里的東西時，如靈魂出竅。

    她甚至能想象——

    昨夜凌晨，臥室亮著燈。

    霍禮鳴坐桌邊，一張一張將這張榮譽證書又給縫補拼湊完整。

    透明膠紙糊了一層又一層，嚴實緊密，好像包裹守護的不止是裂痕，還有一個女孩兒遠大光明的夢，以及澎湃壯烈的人生。

    第28章 仲夏檸葉香（4）

    第27顆

    這件事很快平息。

    佟家恢復寧靜, 佟辛正常上下學。她每天七點出門，霍禮鳴在窗戶后看了好幾次?？粗鴽]什么變化，但他能察覺出, 佟辛的表情更沉靜了。

    時間放在夏天被拉得綿長。萬物更新, 花草繁繁, 樹蔭都會一天天長寬。從初夏到盛夏，渾渾噩噩的學習，懵懂未知的憧憬, 亦步亦趨的成長。

    期末考落幕，高二結(jié)束了。

    佟辛明白，即將迎接自己的，是更加忙碌的高三, 是她十七歲年華里, 離未來最近的一次。

    上頭明文規(guī)定不允許暑假補課, 清禮一中作為省重點, 自然不會逾規(guī)。不補課，但試卷作業(yè)沒少發(fā)。佟辛大致數(shù)了數(shù), 不多，也就四百多張吧。

    放假前一天, 班主任還把佟辛叫去辦公室，語重心長提醒：“你是尖子生, 一直都不需要老師cao心。最后一年了, 一定不能松懈, 爭取考個市狀元?！?/br>
    佟辛帶著沉甸甸的希望和沉重的書包, 開始了暑假。

    鞠年年和楊映盟早早做好攻略, 說這周去上海迪士尼玩三天, 問佟辛去不去。佟辛乍一聽, 其實是心動的。

    但她心動的點，不是迪士尼，而是上海。

    霍禮鳴就是從上海來的。

    但這也只是一剎那的悸動，佟辛很有分寸，拒絕了誘惑，“我不去了，我報了個英語提升班，你們玩得開心?！?/br>
    旅游去不了，飯還是要吃的。楊映盟家的高端農(nóng)莊開業(yè)，他特豪邁地請兩人揮霍了一頓。

    佟辛從農(nóng)莊玩回來的路上，在一家餐廳門口，看見了坐靠窗位置的霍禮鳴。

    確切來說，是和一個女的，同住一小區(qū)的王矜矜。

    霍禮鳴套了件黑t恤，手臂上的紋身展露無疑。桌對面的女生笑容害羞，甚至不敢和他對視。

    佟辛站定原地，感覺像被一瓢冰水澆頭而下。

    她緊抿唇瓣，意識到，是相親。

    是吧，相親啊。

    可真了不起。

    其實，霍禮鳴已經(jīng)推脫了好多次，本想著不了了之，但胡阿姨不愧是做社區(qū)基層工作的，黏性和耐性都是一等一。成天守在他家門口，笑瞇瞇的，“小霍呀，今天有沒有時間吃飯呀？”

    ……怕了怕了。

    霍禮鳴估摸著躲不過，就意思一下，和姑娘當面說清楚就行。結(jié)果這一轉(zhuǎn)頭，就看見落地窗外盯著他不動的佟辛。

    霍禮鳴心跳“咯噔”，不知怎的，背后發(fā)虛發(fā)汗，像一個在外出軌被現(xiàn)場擒拿的jian夫。

    兩人對視，佟辛當仁不讓，黑黝黝的眼珠像深海，不動聲色的暗涌席卷，誓要將他拖沉海底。

    “是辛辛?。　蓖躐骜婵吹剿?，熱情地擺手。

    擺手的意思，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