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顧之徒 第11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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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shù)數(shù)不清的東西混雜在一起,沈懷霜終于明白了,那個東西原來叫做在意。 在意一個人、同他產(chǎn)生強烈的羈絆,那就會彼此愉悅、彼此痛苦。 等到夜色漸濃,燈火也通明了。 沈懷霜最后問鐘煜一句:“如果你沒別的要和我說的,我就走了?!?/br> 他見鐘煜不肯看他,便也不再勉強去笑,從殿中走出去之后,他撐開了那把墨梅傘。 夜色里,白雪紛紛,雪下得很大又很密集。 沈懷霜長嘆了一口氣,望著呵出的白霧,伸手接住了天際飄雪。他出身在川蜀之地,玄清門在高山之上,也從未看見過如此大的落雪。 他曾經(jīng)說過,要和鐘煜一起看一回雪。 如今,他在大趙見過很多次飄雪,也知道飄雪落在掌心上松軟,并不讓人討厭。 他也記得,鐘煜說過,大雪天在燒著地龍的屋子里吃銅爐會很暖和,一定要一起試一試。 身后一直沒有聲音。 長廊里,沈懷霜緩緩放下了鐘煜給他畫的墨梅傘,只身走入風雪中,聽踏雪聲簌簌。 修道百年,他的頭發(fā)烏黑,從來不曾變過。 如今沾染了滿頭白雪。 就好像今生頭一回為一人白頭。 第107章 你也不要他了? 在大趙最后幾日,去哪里都一樣。 沈懷霜臨走前收到了蘭陵的一張請柬。 ——還請先生與蘭陵一同前去護國寺。 這日,沈懷霜外披上鐘煜冬時給他的鶴紋白氅,跨出了府邸門口。 馬車簾帳后冒出了一襲紅衫的女子,蘭陵朝他招招手,朱釵琳瑯,紅唇如絳,望見來人,便笑道:“先生!!” 沈懷霜垂了眸子,他披散著頭發(fā),懷中抱著掐金絲的手爐,開口前,對她淡淡笑了下。 冬雪時,他笑容像紅梅落雪,這一笑終于給了蘭陵他從云端人落回人間的實感。他變得更像一個有血有rou的人,像極了“先生”該有的模樣。 蘭陵又道:“蘭陵早前聽聞先生要從大趙回崐侖,知道先生走時不想人來踐行。先生,你就當蘭陵是想來見你最后一面。二來……我想送先生一些東西,你也要常來回大趙看看我們啊?!?/br> 沈懷霜沉吟片刻,只道:“好。” 他上了蘭陵的馬車,在馬蹄聲嘚嘚中,沈懷霜掀開簾子,朝窗外看去。 大趙街頭還原來的模樣,只不過冬時,大家都換上了過冬的襖子,賣炊餅的、賣熱茶的,他還看到了從前去買劍樁的那戶人家,店主人老了,眼角皺紋見深,深黑的發(fā)絲里摻雜了銀絲,他做工的徒弟早就比他高出半個頭,站在他身旁,繞緊了手上木椅的靠背。 沈懷霜像想到了什么,簾子被他放了下來。 他低下頭,從袖子里取出了繞在他手上的勾玉。車駕帶著他一起搖晃,馬車外鑾鈴聲叮叮,他靠在車簾的旁邊,就像靜止了一樣。 勾玉在他掌心靜靜躺著,他發(fā)現(xiàn),系著勾玉的繩子早就被換過了,新繩子和舊的區(qū)別不大,材質(zhì)上卻更為堅韌,再怎么弄也不會被弄斷。 沈懷霜走神般地望了好久,日光從簾帳里透過來,白光讓他覺得刺目。眼睛不舒服,連心口也悶了起來。 蘭陵沒說,他也知道,等一會兒會在護國寺看見誰。 但他想不到,等一會兒看見鐘煜會怎么樣。 蘭陵喊了他一聲:“先生……” 沈懷霜抬頭看向了她,收起那塊玉,笑了笑。 話到嘴邊,蘭陵收了話鋒,指節(jié)在手里轉了兩圈,對他明朗一笑:”先生還沒在我成婚以后,見過我的夫君吧。他這個人在大趙和在崐侖簡直兩個模樣……到時候,你可別被他膩歪到?!?/br> 說到膩歪,沈懷霜也沒忍住,他到底失聲笑了,搖頭笑答:“公主新喜,有情人理應如此。” “先生看到就知道了。”蘭陵也低低笑了出來,臉龐緋紅,她抓住了自己紅透的耳朵,眉宇里滿是喜氣的笑意。 馬車就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 車架鑾鈴響了兩聲,又歸于平靜。 蘭陵回首,提著裙擺,推開了馬車前的小門:“鄒然,哥哥!” 她盈盈抬頭,朝馬車前的兩人一望。 護國寺下,鄒然與鐘煜一早到了,兩人底下的衣服顏色黑白對比,過去穿黑的是鐘煜,今日兩人顏色卻換了一番,鐘煜身上穿著金絲勾邊的白袍。 護國寺當日,冬雪覆蓋。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黑瓦屋檐上滿是積雪,道上殘雪消融,碾過兩道長長的輪痕。 鄒然朝蘭陵伸出手,他落腳時在積雪上踩了會兒,待踩得穩(wěn)了,又穩(wěn)步往前,他走兩步,回頭看向蘭陵:“地上積雪太多,我抱你過去?!?/br> 蘭陵貼在鄒然身上,低低笑了會兒:“太不好意思了?!?/br> “我背我心愛的女子,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鄒然眉眼映著女子頭上琳瑯珠翠,叮叮,叮叮,珠翠聲如未曾宣之于口的愛意,蘭陵趴在鄒然背上,紅了耳朵。 蘭陵身上穿了件棗紅色的夾襖,脖頸上圍著一團雪白的兔絨,她對著天空哈了口白霧。 少女發(fā)髻高挽,墜著琳瑯寶珠,走時,珠玉聲清脆,滿目流光。 鐘煜望向沈懷霜,嘴角的笑向下撇著,怎么提也提不回原來的弧度。天地間初雪才融,氣候尚冷,那冷意像是從四面八方涌進來,卷著他的心事。 他也不應該悵然,今日是鐘瑤回門的時候,他身為兄長,既是見證,自當應該祝福??赡屈c情緒像把他從風中割裂出來,一半是他站在風中逐漸僵硬的軀體,一半是他像在火海上翻滾過的心。 新婚的夫婦在門前挽手嬉笑。 “小瑤?!编u然放下鐘瑤,轉過身,揉了揉她的臉頰,“慢點下來!” “別膩膩歪歪啦!” 鐘煜望了眼,嘴角扯了扯。 他走過兩步,身側,白衣在風中飄蕩,擦過他的指節(jié),他低下頭,朝沈懷霜遞出手。錦繡入手,衣衫上暗紋錯過指腹,他在手上握著這衣角,停頓了會兒,才松開去。 “有勞?!鄙驊阉従徦砷_扶住鐘煜的手。 鐘煜收回手,拍了拍身上落雪,低頭應了聲。 白衣飄蕩,沈懷霜望了過來:“蘭陵成了婚,她從皇城中搬出去,子淵你回去以后,可想過身邊找個人作陪?” 鐘煜半回首:“什么意思?” 沈懷霜改口道:“你獨身一人,總不比有人陪。至尊之位,坐久了就是孤家寡人,你在太子之位上也不過幾年,心境不比在崐侖的時候。我會擔心?!?/br> 鐘煜:“一個人就一個人吧?!?/br> 沈懷霜:“……” 鐘煜走在沈懷霜身前,兩人隔開半人的距離,一前一后地走著。 沉默時,好像聽見風雪聲都會變得鮮活,他們默契地走在蘭陵的后面,看不出有太大的齟齬。 蘭陵和鄒然走在后面,手挽在一起,見身前人走得慢了,兩人越了過去,一邊走,蘭陵一邊把路上折來的梅花插在了鄒然頭上。 鄒然一個男子帶著梅花也不美觀,他由著蘭陵給他戴上,又折了一段,簪在她的鬢邊:“將來養(yǎng)了一個小的,我還是背著你?!?/br> 蘭陵又道:“可養(yǎng)了小的,小的怎么辦呢?” 鄒然笑了聲:“我力氣大,孩子還小,就掛我懷里,若是孩子大了,我就牽在手里,再背著你。” 他們進了佛堂,跪在蒲團上,立了誓言。 鐘煜和沈懷霜立在門前等著,望了會兒,那對新人一前一后出來,卻是朝兩個方向,把兩人領走了。 蘭陵手里取了段紅綢,朝沈懷霜招了招手:“先生,你陪我一起去后院吧?!?/br> 沈懷霜淡然道:“好?!?/br> 護國寺院落,栽種了一棵巨大的槐樹,槐樹上掛滿了紅綢,迎風招展,落雪時,深紅與暗翠晃眼。 風聲不斷,林聲也不斷,白雪從樹上落下,又如天際飄雪。 蘭陵小步跑過去,墊腳系好了紅綢,系好了,她望著紅綢上的字眼,瞧了許久,道:“先生,蘭陵稍懂些粗淺的佛理,想聽蘭陵說說話么?” 沈懷霜看了過去。 百年古樹下,鐘瑤一身紅裙如牡丹,林與風動,她轉過眸子,望向沈懷霜,發(fā)絲紛紛揚揚,目光赤忱。 沈懷霜莫名覺得她要說他所想很久的事,他沒有拒絕。 蘭陵一字一頓地細數(shù)著:“世間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br> “蘭陵少時,聽母親講過佛經(jīng)?!?/br> “這世上沒有亙古不變的東西,女子容顏會老去,高樓會坍塌,人活一世得不到的東西太多,不可說的東西也是如此?!?/br> “先生,你是不是和哥哥兩個人,鬧的不開心了?你離開大趙以后,是不是,也不會再回來了?” 先生急著回答蘭陵,而她說的每一聲都像刻在他記憶深處。 世間事如夢幻泡影,可他來到大趙,從來不覺得大趙的一切是假的,鐘煜是假的,鐘瑤是假的。 片刻,沈懷霜應了聲:“公主既然知道,還請公主不要告訴殿下?!?/br> 蘭陵突然頓住了:“先生,真的是這樣?怎么之前你從來沒說過。” 古樹下,正是寒涼之處,立在風口里,悵然之意驟增。 沈懷霜眉心動了動,身體也冷得不受自己控制,眸中水光渙散,一瞬茫然。他又聽見了抽泣聲,再低頭,蘭陵一哭,眼淚就掉一串,“那我也會想你的?!?/br> 沈懷霜忍住堪堪噴發(fā)的情緒,吐出一口白霧:“公主別難過?!?/br> 忽然間,蘭陵哭得就停不下來,鼻尖發(fā)紅,低頭又抬頭:“我還以為我一直能見得到你,我也還想著,你和哥哥一起回崐侖了,他就永遠不會一個人了。” “我估摸著你們最近看上去不太開心,要見個面,可能會好點。怎么會這樣呢?!?/br> 沈懷霜咀嚼著心口磨得生疼的澀感,遲來的感覺叫他有些難忍,但他終是忍了下去,俯下身,對蘭陵解釋道:“我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的巔峰是飛升。只是到了我該走的時候而已。我離了這里,世事依舊,這么會因為少了我而如何。子淵他知道,但他不會那么想。這件事,我也一直猶豫著怎么同他說,可大趙事端未畢,我不能總拿著回崐侖的理由去搪塞他?!?/br> 沈懷霜嘆了一聲,復對蘭陵淡淡笑了笑:“公主讀過佛經(jīng),沈某給公主講道家的書?!?/br>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br> “世間萬物就像春去冬來,四季輪轉。春來能播種第一顆種子,夏天生發(fā),秋時豐收,冬時枯萎,明年復生,既然生死都不是什么大事,何況只是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