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顧之徒 第12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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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煜望見他時會笑,目光隨著他走,會想依賴他,會想靠近他,也會想站在千千萬萬人前……保護他。 他會靠在床頭念著嘴里的詩經(jīng),會站在他身后幫他梳頭,也會愿意為他退讓好幾次都急紅了眼睛。 周身光華更盛,明亮如白晝,又薄如紗。 沈懷霜沒有感覺到絲毫疼痛,他看到了巨大的蓮瓣綻放,云霧繚繞。白云在他面前匯聚出一條蜿蜒曲折的道,彎彎繞繞,如同九曲橋,通往云頂之上。 在光線盡頭,沈懷霜抬起頭,金光照在發(fā)間,比沐浴在晨光中還要白亮。他看到頭頂三花聚集,鸞鳳鳴唱,忽然想到,很久之前,天道問過他,論說無情,他從未有過情,又談何忘情。 現(xiàn)在他能回答了。 ——忘情之道,不在于絕情,也不在乎斷情。 ——愛一個人和愛眾生也沒有任何分別。 ——可以特別偏愛一個人,喜歡一個人。 …… 鸞鳳縈繞在他身側(cè),沈懷霜聽到了慈祥溫厚的聲音,對他道:“懷霜,恭喜,大道有所成?!? 第121章 他的愛如山川日月 蒼老的聲音入耳,沈懷霜抬頭,凝望著天際,白光在這一刻變得融融。 沈懷霜又聽到系統(tǒng)說:“最終,故事講到這里就差不多結束了,少年還是那個少年。心魔破除之后,他找到了他的歸處,今生以后如他所想,再無不甘、再無艱澀,有的只是朋輩環(huán)繞、大道朝天。” “他最終找到了自己的救贖。” 白光浸潤在一起,沈懷霜在離去前只能撈起懷里的忘生劍,那一刻他才知道,大道有所成,確實是有所成就,可他真正在乎的早已變成了朝夕相處的人。 他不后悔飛升,可他后悔沒有回答當年在皇城的鐘煜。 他想說他愿意。 他也想和他有很多個將來。 鐘煜知道他這樣離去,是不是也會很在意難過。 幻境崩塌,爆發(fā)出日出般的強光。 鐘煜留在萊陽山莊,一顆心如倒懸著。 傳音鏡里消息暴閃,那面鏡子就在他的右手邊,只要他翻轉(zhuǎn)過來,就能看到鏡子里的消息。他忍住喉頭的顫抖,隱約覺得事情哪里不對,叫他難安。 傳音鏡驀地顫了下,像有人扯緊嗓子急吼。 鐘煜垂眸看去,抓著左手上的無量劍,指尖觸及傳音鏡,剎那,他收在自己識海里的神識開始劇痛起來。 鐘煜翻轉(zhuǎn)過傳音鏡,鏡子里,張永望面色通紅,扯開嗓子喊,他說了什么,鐘煜已經(jīng)快不能分辨,他只看到了崐侖上有巨蛟纏繞著瓊玉峰,張開巨嘴。 天際飄蕩了無數(shù)白色的身影,靈力暴竄,哪怕只是隔著傳音鏡,他都能感受到鏡子后震蕩的靈氣。 “師弟!!”張永望在傳音鏡中爆吼,“我求你回來,小師叔飛升在即,魔修想吞了整座崐侖。” 鐘煜抽開了沈懷霜的無量劍,化神巔峰的神武入手,長劍如霜雪而制的冰刃,劍氣森寒,靈光流轉(zhuǎn)。 這把劍認主,非劍主而不可駕馭。長劍入手,靈氣剎那如鐘煜體內(nèi)的靈流溝通。 無量劍劍意極其霸道,從來看沈懷霜用它舉重若輕,可它早已把他認作了主人。 鐘煜體內(nèi)又爆開一股靈力,壓制住了無量劍鋒利的劍氣,破空而去,幾乎要用全身的靈氣去抵擋割面而來的強風。 張永望還在崐侖的鏡子里大喊,忽然面上疾馳過一段強風。 鐘煜持劍浮于上空,天地搖晃,水流聲異常響起。疾風掀動身上黑衣,馬尾蕩漾間,他垂下眸,斂起滿目沉色。 鐘煜站在山道上,向下俯瞰,水勢盤旋,湍流渾濁的河水形成巨型旋渦,隱見水下起起伏伏。 眾人只聽到滔天的蛟咆。 靈流卷起十丈高的水花,水中通身烏黑的蛟龍現(xiàn)身,瞳孔猶如人一般巨大,豎起眸子。 鐘煜化成一道墨光浮空,如同鷹隼展翅的長尾,長劍落起,狠戾地捅在魔蛟的鱗片上,劃下一道狹長的血痕。 長劍劃出數(shù)十丈長的破口,鱗片飛起,魔蛟搖晃嘶吼,扭曲著身體,低頭張口咬去。 鐘煜抵死頂住了魔蛟的腹部,抽出無量劍,一刀捅進去,烏黑鮮血淋了他滿頭,他緊咬著牙關,劃開傷口,劍身幾乎全然捅了進去,手陷在蛟rou中,全然還在向下用力。 蛟尾纏上他的腰身,緊攀過他的喉頭,一瞬發(fā)力,如同依附在他骨上,撕裂每一寸。鐘煜屏息,身上如落枷鎖般劇痛,不肯揮劍自護,掌上爆發(fā)出最后一股勁力。 “咔”的一聲,妖丹碎裂。 鐘煜眼角發(fā)紅,死死提劍:“告訴我,他怎么樣了?!?/br> 天光有人影傾壓,遙遙呼喊聲傳來:“鐘煜!你腦子沒昏,就別硬撐!” 仙門斬百妖,鐘煜年少時曾見過那樣的盛況。 門中人鋪天蓋地而下,長劍、長刀,兵器琳瑯,削鐵如泥。沈懷霜站在最前端,無量劍在他手,銀光與靈力迸發(fā),劍光下,那個人的眉眼像凝著霜雪,有如渡世間、氣吞山河的魄力。 這一刻,鐘煜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列,不過是換了一個位置,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另一片天地,如同看到了他當年第一次駕馭飛劍,別樣的意氣,金光璀璨。 蛟眸渙散,身形如黑色巨浪剎那分離,爆出一片黑色的氣浪,又如同狂風裹挾住了鐘煜。風過時,鐘煜卻看到了半塊碎裂的玉佩。 清潤的玉光消散,玉屑滿地——那是他當年留給沈懷霜防身用的玉。 鐘煜頭腦內(nèi)轟然一聲,幾乎無法思考,竟有了天崩地裂的實感。 不會的。 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拼命忍住洶涌的不適。 他的先生不會出事。 “鐘子淵你不要活命了!”鄒然朝鐘煜揮去一大灘水,“這蛟血不能沾!” 鐘煜喉頭極其難受,后知后覺地嗆了口,滿嘴銹水味,他抬手避開,開口聲音嘶?。骸皠e管我!我死不了。” 鄒然活活被氣到,開口想罵又不能。 這個人這破釜沉舟的打法,狂起來連自己都傷,只要能達到目的,過程如何他不講究。 兩人隔了半載再見,又如初見吵吵鬧鬧,難得他為這人著急,活脫脫像遇到白眼狼。 鐘煜背手抹去嘴角血跡,收起無量劍,像陡然沒聽到鄒然的那句話。 鄒然反推了一把鐘煜,氣得身體發(fā)抖:“你要去找你先生就找啊,誰管你死活,要跳陣法你去跳?!?/br> 說完,他也氣到胸口起伏不定,話落卻也哽咽了:“崐侖的陣法是他開的,靈核是他碎的!他人如今不在了!” 狂風漸漸止息,吹動滿地狼藉。 鐘煜凝神,聚焦在那一絲飄蕩的神識上,好像鄒然只是平常地告訴他沈懷霜上山了:“萊陽山莊派人支援,如有需要缺人手的地方,你盡管調(diào)人來用?!?/br> 他分明快握不住劍了,手也抖得不行。 “照看好這里?!辩婌享斨簧頋褚拢瑩]開劍上殘血,他凝神追著神識。思念活脫脫剝開一個口子,不斷朝外涌現(xiàn)交織的想法。 其實在他修復沈懷霜神識的那一次之后,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腦海里也有了沈懷霜的神識。如今神識沒了回應,他還固執(zhí)地覺得沈懷霜還在幻境里。 鐘煜近乎沒有任何情緒地站追到了崐侖仙長聚集之地,陣法幾近到了支撐的極點時,白光與靈光環(huán)繞,瀕臨爆破。 他沒聽門外掌門到底說了什么,反手持弓,無視赤烈化作黑氣縈繞的長刃,破開了幻境中重重的阻隔。 千萬人前,鐘煜仍像當年那樣,踏足,奮不顧身地落下了即將破裂的幻境?;镁抽_口如千百道刀刃,刺入侵入者腹部。身后滿是聒噪的驚叫聲和勸阻聲。 鐘煜顧不得腹上疼痛,刺骨的痛鉆遍了他四肢百骸。 他不是沈懷霜,更不是什么圣人。 大道蒼生和眼前人,要他選擇,他只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沈懷霜。 滴答,滴答。 血紅的水懸空,混入金光大陣中。 陣法天干地支旋轉(zhuǎn),肆意排布成未明的大陣。崐侖仙門齊聚,又催使靈力,齊力打開了那道即將合上的幻境。 碎石崩塌,地崩山搖間,鐘煜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沈懷霜。 沈懷霜像折下的玉簪花,白衣委地,嘴唇發(fā)白如了無生息。天青色發(fā)帶半垂在他懷里,竟如主人一樣,一動不動。他面上帶著平靜的神情,雙手捧在懷中,像是要赴一場答應已久的約。 血色刺目,鐘煜心口剎那空了一拍,他抱沈懷霜入懷,挪動間,沈懷霜指節(jié)下垂,叮叮一聲,勾玉滾落在了地上,渾身浸染了血色。 玉上的血匯聚在一起,形成血泊。 扭曲的水面上,倒映著兩個人的影子。 “先生……”鐘煜收著勾玉在心口,勾過沈懷霜的膝蓋,攬他在懷,輕而緩慢,好像怕隨時把他吵醒了,他從幻境破風而出后,又不要命地用盡自己渾身的靈力,天地間徒留他義無反顧的背影。 鐘煜回到秘境,毫不拖泥帶水地抱著沈懷霜入了那片寒池。他半身的衣服浸透,又割斷了自己的靈脈,任由靈力不要命似的流淌進去,直到滿池瑩瑩人。他見靈力不夠,又割了一道口子。 躺在水里的人臉上濺滿了水漬,水珠順著臉頰往下落,滑過下頜,落進了池水里。 沈懷霜長睫合在眼皮上,頭靠著池邊,如同疲憊許久的人靠著小憩,除了沒有呼吸,其余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鐘煜彎腰,池水冷得刺骨,浸濕了整件玄黑色的衣衫,大半個身軀就浸泡在水里,手也顫抖到了極點,他卻不覺得冷,指腹從沈懷霜眉骨移動到眼睛,又從眼睛移動到鼻梁,一遍又一遍。 他埋首在沈懷霜肩上,衣物窸窸窣窣,他想象,他感覺了那件白衣下穩(wěn)定的脈搏,掌下的溫度也是溫熱的。 沈懷霜的身形在漸漸封存,鐘煜像觸碰到水里的影子。 滴答,他指尖上的水落入池中,漣漪晃動,水中倒影顫抖、被揉皺,又蜷起。 鐘煜又捧起沈懷霜的臉,薄唇覆上了他冰冷的額頭,像落下一個臨睡前的吻:“我把你帶回來了。你……真是,怎么能那么不顧自己呢?!?/br> 鐘煜露出淡然的笑,嘴唇卻顫抖著,眼角淌下兩行淚,劃入嘴中。 喉頭齁咸,澀意彌漫。 他仍然對著身前人在笑,仿佛這個人從來沒有睡去。 “從前,我總覺得你身上背負的事情太多,這一回,你總算可以睡個夠了?!辩婌夏ㄈッ嫔蠝I水,又強撐著笑了下道,“你看,我們也都是寫了庚帖的人。我等你醒來以后再罵我,為什么又要用旁門左道的東西?!?/br> “你不喜歡也好,生氣也好?!?/br> “畢竟我認定你就是一輩子的事?!?/br> 一輩子的事…… 話落,鐘煜幾乎無法開口,他忍下了心口的劇痛,又緩緩提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