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這段時間多短暫，多珍貴，夢澤君都無法將其變得更長一點，他只能接受，就像接受這必死的天命。

    日歷走到了八月十日，溫如嵐的外貌已經(jīng)是一個完全的成年人了，而且是一個褪去了青年的青澀的，成熟的成年人。

    他也依然是那樣的孩子心智，可他卻不能如前幾天一樣，只當個無憂無慮的孩童，他內(nèi)心的不安越來越嚴重，無論夢澤君怎樣安撫，那些潛伏在他四周，隨時顯露的殺機都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致命。

    他一次次逃脫，可他總害怕下一次，他逃不脫。

    夢澤君想要給令溫如嵐安心的保證，可事實上，他無法給出保證，他只能給出謊言。

    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他已經(jīng)用掉了三千次機會，三千次的機會他都沒能扭轉敗局，第三千零一次，他又能做出什么樣的改變呢？

    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也無法讓溫如嵐安心。

    但是他能給溫如嵐答案，溫如嵐在這幾天里問了很多次，關于這些無處不在的殺意，可夢澤君總是用意外搪塞過去，溫如嵐從來都不信是意外，只是他一開始沒有追問答案，現(xiàn)在，在愈來愈重的恐慌中，他想要弄清楚一切的因由。

    在八月十日的這一天，溫如嵐再問起來的時候，夢澤君沒有再像以往一樣搪塞了。

    他坐在別墅的花園里，花朵鮮艷繁茂的連綿成海。他伸手揉了揉溫如嵐的頭：“你真的想知道嗎？”溫如嵐點了點頭，同時，大地突然發(fā)生了輕微的顫動。

    是地震，從第八天開始這個夢境里就會時不時有地震，溫如嵐多少也習慣了，但今日的震感比之前都要強，之前的震動中房屋都完好無損，但今日的地震，溫家的這棟別墅頂上開始落下灰塵，透著股緊迫的危機感，像是下一刻，大地就會出現(xiàn)裂痕，將他吞沒一樣。

    溫如嵐猛地抱住了夢澤君，他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

    夢澤君輕拍著他的背脊，安撫他：“沒事的。”

    他的話并不具有任何可信的力度，大地的顫動越來越劇烈，房屋的磚瓦開始砸落，街道上的樹木開始倒塌，甚至遠處的天空，都出些了破裂的痕跡。

    接連不斷的“砰”聲中，他們身處的這片花海，算是僅存的沒有被震動影響的區(qū)域，像是風暴的風眼，這平靜岌岌可危。

    可夢澤君依然在說：“沒事的......”

    他將下巴抵在了溫如嵐的肩膀，修長的五指深入溫如嵐后腦的發(fā)絲中，瑩瑩白光纏繞在他的指尖。

    “睡一覺就好了?！彼跍厝鐛苟吥剜?/br>
    溫如嵐突然覺得很困，眼皮像灌了鉛，不住的下沉。

    “晚安?！边@是他聽到夢澤君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然后，他就睡著了，但他睡的并不平靜，他在做夢，很長很長的夢，夢里他跟夢澤君有一種全然不同的相遇，并且夢澤君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寸步不離的陪著他，在某一天，對方突然就走了。

    對方離開時，他覺得很難過，像是人生再沒有任何光彩了一樣的難過，難過的想大哭，想歇斯底里的發(fā)泄。

    這難過真實到完全不像是假的，仿佛這是他的一段忘卻的記憶。

    而且這個夢越是進行下去，他的這種感覺就越深一點，他在夢中追尋對方，在長達數(shù)年的追尋之后，他終于得以打動對方。

    可他未來得及與對方廝守一身，他就已經(jīng)意外身亡了。然后就是數(shù)不清的輪回，一次次在十日的倒計時下死別。

    三千次的輪回，他在夢中一一的重歷。

    夢澤君又坐在花海中抱了溫如嵐一會兒，隨后，在越來越劇烈的震動中，他起身離開。

    離開前他將溫如嵐小心的放好，讓對方枕在柔軟的青草上。

    他自己則走出花園之外，在天崩地裂之中，與天命最后一戰(zhàn)。

    第135章

    這是真正的天崩地裂, 天空上的裂紋越來越明顯，大地上也出現(xiàn)了龜裂的痕跡，整個夢境像是一個即將被外部的巨力打碎的玻璃罩子, 脆弱不堪。

    是夢澤君的神力在支撐這個夢境，讓它得以茍延殘喘?？伤矡o法支撐太久了, 他面對的不是勢均力敵的敵人，而是掌控一切規(guī)則秩序的天道。

    他被天道所創(chuàng)造, 就像是天的孩子那樣, 在力量的對比下, 他同樣像個孩子。

    他可以掙扎抵抗, 是因為大人還沒有真正開始動手, 大人一直留有余地, 在等著他主動回頭。

    可若是他執(zhí)迷不悟，知錯不改的話，在最后的日期結束之前，摧毀一切的偉力也會毫不留情的到來。

    這是一個死局, 必輸?shù)乃谰?，他誕生于天, 授命于天，他不可能贏過天。

    死局中沒有解法，但是......局外的東西有。

    “夢澤君，對于我的建議，考慮的如何？”

    在這不斷崩塌的天地之中，無燼再次出現(xiàn)在了夢澤君眼前。他嘴角掛著一貫的微笑，親切、溫和且虛偽。

    他總是在笑，他未必時時都開心，但笑容于他是一種習慣性的偽裝。溫如嵐也喜歡偽裝自己, 他將自己的陰暗惡毒偽裝起來，是為了保護自己，但是無燼偽裝的目的就全然不同了，他不為保護自身，只為讓旁人放松警惕，他可以更好的進攻。

    魔物的本性如此，欺騙、掠奪、嗜血的破壞欲，世上最骯臟最污穢的東西組成了他。

    夢澤君隔著布滿裂痕的馬路，在街道的另一邊，駐足跟無燼對視。他知道無燼在指什么，無燼的來意早在第四重夢境，或者說第兩千九百九十九重夢境里已經(jīng)說過了。

    “你想要我跟你聯(lián)手？”夢澤君問。

    “可以這么說?！睙o燼抱著手臂，先表示了一下肯定，但他隨即又糾正了一下這個說法：“或者說幫忙更準確一點，畢竟我并不需要你為我做什么，我只是單純的想為你提供一點幫助。”

    “單純的、幫助？”夢澤君重復了一遍這兩個詞。

    “沒錯?！睙o燼點了點頭，他同時向著馬路對面的夢澤君伸出手：“我說過的，我可以幫你?！?/br>
    “也只有我可以幫你?！彼旖堑男σ膺M一步加深了。

    夢澤君看著無燼嘴角的笑容，也看著對方向自己伸出的手。無燼并沒有撒謊，也并不是自負，如果說這世上有誰有可能違抗天命的話，他或許是唯一的人選。

    天道掌管三千世界的秩序和法則，但是無燼視界不包括在其中，無燼視界是游離于三千世界之外的一個世界，那里沒有日月星辰，沒有燈火，沒有光，只有無法消散的怨憎。

    怨憎之力是與靈力相對的一種力量，它跟靈力同樣強大，并且，不受天道的管轄。

    無燼是無燼視界誕生的魔物，或者說，意識。天是三千世界的意識，而無燼則是無燼視界的意識，同為世界的意識，他跟天道才是真正同級的東西。

    同樣的，他也真正擁有與天對抗的能力。

    夢澤君不知道無燼是如何來到三千世界之中的，無燼視界本該被隔絕于三千世界之外，那里是萬世的囚籠，永遠都不得釋放。他不清楚無燼逃離囚籠的過程，但有一點卻毋庸置疑，那就是天道也對無燼無可奈何，否則這個不該存在于世的生命，早該被天所誅殺。

    就像溫如嵐一樣，天是毫不留情的，他不容許已死之人復生，因為這破壞了世界的規(guī)則，而無燼這樣強大的魔物，對于規(guī)則和秩序的威脅則更大，若是有能力，天一定早早的就將無燼消滅。

    可無燼來到了現(xiàn)世之中，甚至他的夢境都連接上了三千夢域，成為了域外之夢，這樣的結果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他是死局外的解法，在第兩千九百九十九重夢境里，無燼并未真正出手幫忙，但僅僅是他的出現(xiàn)，就干擾了天道誅殺溫如嵐的進程，甚至差一點，讓夢澤君帶著溫如嵐逃離成功。

    那是夢澤君距離成功最近的一次，他只差一秒，甚至一秒都不到，他就和溫如嵐邁入了下一天，逃出了這個宿命輪回。

    眼下，只要夢澤君肯與無燼合作，或者說，接受無燼的幫助，他的贏面將大大增加，他可以讓溫如嵐活下來，可以跟著溫如嵐長長久久的廝守下去。

    只要他接受而已。

    這個建議聽起來美好的讓人完全無法拒絕，可......夢澤君突然笑了下，他的神情一直是嚴肅冷峻的，可他現(xiàn)在突然笑了，并不是因為喜悅而笑，而是帶著點譏嘲的：“接受你的幫助，固然有對抗天命的能力，但是...”

    他突然又不笑了，神色中只剩冷厲：“你的力量一但進入夢域，就會慢慢將其污染，到最后，夢域將成為另一個無燼視界，凡人的夢境將被怨憎所吞噬，夢域中永無寧日。并且因為這里和現(xiàn)世緊密相連，無燼視界的怨憎之力可以通過夢域的中轉，繞開天道設置的隔絕無燼視界的屏障，進攻現(xiàn)實里的三千世界?！?/br>
    “你想將夢域變成你新的大本營，可真是單純的幫助呢?！眽魸删Z氣譏諷的說出這個無燼刻意隱瞞的真實目的。

    無燼的話全無漏洞，他也并沒有撒謊，他只是在隱瞞部分后果。溫如嵐不清楚夢域和無燼視界的本質，所以他也不知道無燼話下藏著的陷阱，甚至還被無燼的話所打動，差點就要與他合作，但是夢澤君知道。

    即便是失憶的狀態(tài)，他是一個忘卻了自己身份的名為孟醒的凡人，他也對無燼這樣的魔物抱有本能的敵意，并且直覺般的覺得，一定不能跟對方合作。

    身為他分出的一縷意識的系統(tǒng)也做著同樣的判定，下達誅殺無燼的任務，變更唯一的主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對方趕出夢域。

    面對夢澤君的譏嘲，無燼也收斂了笑容。

    “那又怎么樣？”他問。

    “天對你們?nèi)绱?，你又何必繼續(xù)維護它呢？”無燼的神情很不解：“你可以跟心愛的人繼續(xù)相守，夢域變得如何，又關你什么事呢？”

    “旁人的死活終究是旁人的，過好自己的才最重要，不是嗎？”他歪了歪頭，報復式的回以嘲諷的譏笑：“難道你的喜歡這樣廉價，僅僅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就要放棄拯救溫如嵐的機會嗎？”

    “你不懂?！眽魸删龘u了搖頭，他并不跟無燼爭辯，只嘆道：“無燼，你這樣誕生于污穢中的魔物，大概永遠不懂守護和責任這兩個詞的真義?！?/br>
    那是他為之而生的東西，那是會令他即便什么都不記得，也會在看到不該出現(xiàn)于夢域的無燼視界的裂縫時，會本能的覺得不對并且冒著莫大的危險前去域外之夢探查的東西。

    那是構成他的脊梁，他的靈魂，他的一切的東西。

    這比他的性命都重要，也比溫如嵐重要。

    “我或許是不懂?！睙o燼臉上的笑容全數(shù)消失了，但在下一刻，他再次揚起微笑：“我也不需要懂?！?/br>
    “你們這些清高的神，也不懂我的樂趣?！睙o燼聳了聳肩，無所謂道：“所以，沒得談咯？”

    “從來都沒得談?！眽魸删龜蒯斀罔F。

    他丟下自己守護夢域的責任，跟溫如嵐在夢域里經(jīng)歷三千次輪回，本來就是大不該。他會選擇做這一切除了對溫如嵐的愛，還因為他知道這個舉動不會對夢域的安危造成大的影響，他的力量被天道剝奪，天道會代替他守護夢域。

    但是跟魔物合作，讓夢域被怨憎之力污染，讓人類的夢中再無安寧，以此換取讓溫如嵐活下來的機會，這是他絕對、絕對無法同意的事。

    話已至此，談話已經(jīng)沒有再繼續(xù)下去的必要了。

    天地愈演愈烈的巨震之下，裂紋在馬路上蔓延，像是野蠻生長的樹枝，雜亂且沒有規(guī)律，街邊的路牌在對峙兩人之間倒塌，他們的氣氛已經(jīng)不像一開始那樣平緩，無燼仍然是掛著溫和的笑意的，但絲絲縷縷的黑霧正在他的袖口涌動，像是探頭的毒蛇，陰毒又可怖。

    既然合作已經(jīng)無望，那他就不必再出手幫助夢澤君，相反，他準備幫著天道一起，誅殺對方。之前他可是被夢澤君萬箭穿身，雖然這種傷對他遠遠談不上嚴重，但是，他向來是有仇必報的。

    夢澤君同樣做好了應敵的準備，在雙方的氣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之際，身側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馬路兩側的兩人同時看向身側，封燁來了。他在馬路中央的裂紋上站定，站的位置恰恰好，無論是跟無燼，還是跟夢澤君的距離都相等。

    三人所處的方位像是一個完美的等邊三角形，這是最穩(wěn)固的形狀，無燼和夢澤君之間本已一觸即發(fā)的氣氛因為第三方的加入再次緩和了下來。

    無燼微笑著對封燁打了個招呼：“封燁，你來了。”

    “來的正好，我改主意了。”他友善的提著建議：“這回我們聯(lián)手如何？我來幫著你一起，維持天地的秩序，毀掉這最后一重夢境?！?/br>
    封燁看了無燼一眼，他并沒有拒絕，但臉上的神情也明顯不像是應允的意思。

    他跟無燼的仇怨遠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跟無燼合作，怎么可能呢？

    無燼也知道這一點，他并不意外，只繼續(xù)勸解：“封燁，雖然你一定不太想跟我合作，但夢域是他的地盤，他的優(yōu)勢太大，我早先大意輕敵，差點栽在他手里。即便是你，單獨對上他也很危險，有我?guī)兔Γσ?，贏面大大增加了，何樂而不為呢？”

    封燁眉梢微微跳動了一下，他似乎被無燼說動了，他將視線轉移到了夢澤君身上。

    夢澤君也在看著他，四目相對中，雙方都一言不發(fā)。

    封燁不說話，夢澤君也不說話，因為他沒什么可說的，整件事的因果他已經(jīng)全部告訴封燁了，那封燁最后會做怎樣的選擇，那是封燁自己的事，旁人已經(jīng)無法干預，他在等待封燁的答案。

    無燼也在等，他神態(tài)輕松又愉快，因為他知道一切都會照著他預想的那樣發(fā)展，封燁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他是戰(zhàn)神應龍，是應天命而生的神，他一定會選擇幫助天道，毀掉夢澤君最后的妄念。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所以無燼完全不擔心。

    他胸有成竹，而且慢慢往封燁那邊走了幾步，等邊三角的格局被打破，他儼然一副自己已經(jīng)跟封燁一伙了的架勢。

    夢澤君成了被孤立的那一方，只等封燁說出那個答案之后，和無燼一起聯(lián)手，對他展開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