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深夜談心，讓唐寫意和彭思第二天比往常起晚了一些。

    剛踏進旅館前廳，就看到了延淵和譚致頻率一致的抬起頭，看到是她倆時面上同時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當然，唐寫意自然也看到除他倆之外，正背對著她在講話的另一個人。

    但丁還穿著昨天吃晚飯時的那身沖鋒衣，唐寫意只看一眼，就能想起那些涼滑褶皺磨曳在她臉上和手心的觸感，與昨夜他去而復返，靜默的留在額頭的吻一樣，一起在她的胸腔里生起絲絲里里的潮氣，縹緲不定，于是她的一顆心也在虛虛實實間失了原來的面目。

    在心臟被氤氳前，她強迫自己收了心思，就聽到他認真的對延淵說：“高原上秋冬季節(jié)天氣變化頻繁，最近這兩天可可西里東部會有入秋以來的第一場寒潮，還會伴隨著雷暴和雨雪，你們如果要趕著這個時間點回程，一定要做好準備?！?/br>
    看到延淵沒說話，目光一直看向身后一處，但丁轉過頭。

    唐寫意穿著灰藍色的外套跟在彭思身后，眼睛微腫，黑眼圈在因為睡眠不足泛著青白的臉上清晰可見。

    目光與他對上時，有神思未回神時反應遲緩的呆滯。

    看她呆愣的樣子，但丁不由自主的揚起了嘴角。

    有一瞬間的恍惚，唐寫意以為自己還沒從昨夜的夢里醒來，他仍然是那個在球場奔跑的少年，進了球后就會露出這樣的笑容。

    “趕快過來吃早餐，主任說強珍在學校等著了?！弊詈?，是延淵打破了她的幻境。

    “但教授帶了氣象站熬的粥，這次不僅加了枸杞還加了紅景天呢?！弊T致捧著手里的碗，說完還演示一般埋頭又嘬了一大口，發(fā)出滿足的喟嘆。

    “撐不死你！”彭思走過去，才繼續(xù)問：“但教授怎么來了？”

    “我來看看唐唐，她昨天晚上扭了腳，人也不太舒服。”

    這話里帶的內容太多，旁邊的人都沒敢接話，氛圍像門外的天氣，迅速的冷了下來。

    譚致大概是吃飽了心情舒暢，看到大家都不說話就想活躍氣氛：“真的嗎？那現在怎么樣了？昨天她在夢里都哭得很傷心，我們還以為是延老師昨天氣著她了。”

    延淵：“……”

    唐寫意：“……”

    彭思：“……”

    他話一說完，氣氛更尷尬了。

    “我這次的工作也接近尾聲了，唐唐不方便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回去?！钡∠瘸隽寺?。

    唐寫意不做思考就回絕：“我的腳沒事，身體也好多了?！?/br>
    看她又把防護的姿態(tài)拿捏起來，但丁也不繼續(xù)去卸防，只站起來把衣服扣嚴實了，才簡單的與他們道別返回站上，思忖著今天就讓溫知雨跟其他同事回五道梁，他自己把剩下的數據分兩天收集，到時候可以和他們一起回去。

    *

    這邊，去學校的路上，延淵一早搶了駕駛座，這會兒正認真地避開被運輸車壓壞的半邊路面。唐寫意在副駕上支著腦袋閉眼假寐，身體隨著車身搖搖晃晃。

    到了路況好的地方，延淵回頭瞟她，斷斷續(xù)續(xù)看了幾次，面上欲言又止。

    “有什么話就說，猶猶豫豫的也不嫌難受。”唐寫意睜開眼。

    “不是——就昨天的事情，我還是要因為用詞不當跟你道歉，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彼ｎD了一回兒，才繼續(xù)說：“但是我的初衷沒有變，雖然想要讓更多優(yōu)秀的人一起推進項目，但是并不想利用初見窮極的惻隱之心去綁架你們，我們要要做的改變一個群體，不是從個體開始就掏空自己?！?/br>
    聽他說完，唐寫意又支棱了一會下巴，才緩緩開口：“我知道。但是強珍不是惻隱之心，也不是初見的窮極，她是我想要跟你們一起的決心?！?/br>
    不等延淵開口，唐寫意繼續(xù)：“之前被你套路進來，后來答應你會盡我所能，那些是一時的震撼和感動，再多的情懷都會慢慢消失殆盡。但是強珍那天在窗外看向我的眼神，我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那里面的渴望和請求，或許以后我們會遇到上百上千個，但是她是我的第一個?！?/br>
    她噎了一下口水，再說出的話里帶著懇切：“我是儀式感很重的人，就讓我把她當做初心好嗎？”

    話都說到這種份上了，延淵也無可辯駁。

    他自己當初選擇要啟動項目，不也是因為在鄉(xiāng)村專題里見了太多的明明歷經了生活的困苦，卻仍舊目光澄澈心懷遠方的孩子，是他們給了他希望，看見未來向好的希望，可是他現在好像有些本末倒置，把自己當成了別人的救贖。

    想通了以后，他說：“負擔起一個孩子的未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別的不說光經濟上就是一個漫長的周期?！?/br>
    “我心里有數，又不是在坐吃等死?！碧茖懸庹f完這一句，還順口改了句電影臺詞緩和氣氛：“大不了我多跑幾趟車養(yǎng)她?！?/br>
    延淵踩了油門加速，半晌后才笑著回：“傻氣?！?/br>
    早上見完強珍，在學校吃過午飯后，在主任和延淵的堅持下，唐寫意還是和他們一起去了強珍的家，去探訪那個一個人帶大兩個孩子的阿嬤。

    強珍家是去年最后一批從牧區(qū)異地搬遷過來的遷徙戶，父母遇到雪崩離世后，只有阿嬤帶著她與弟弟生活。阿嬤想讓他們接受穩(wěn)定的教育將來離開雪山，不要再走兒子媳婦的路，所以拼盡全力爭取，最后才得到這個不到50平的兩室一廳，也讓兩個孩子終于能去定點的學校。

    家里只有老阿嬤在客廳里煮牛奶，看見主任時笑著迎過來。

    五個人各拿一個腳凳，坐滿了本就不大的客廳。主任用藏語與阿嬤交談，他們四個聽不懂，只排排坐著等主任的消息。

    唐寫意環(huán)視了一圈家里，不大的兩室一廳，墻面只刷了灰，大概分給他們的時候就是這樣子。不遠處的廚房放著的仍舊是舊式的廚具，生火用的土爐子里還有尚未熄滅的木頭，正在冒著青煙，整個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柴火煙氣。

    她剛收回視線，就見與主任講話的阿嬤正在看著她，渾濁的眼神里有潤色。

    見她看過來，阿嬤走過來伸出雙手將唐寫意的右手握在手里，開口說了一些她聽不懂的句子，只有在最后隱隱的聽到了不太標準的“謝謝”。

    唐寫意望向主任，主任笑著解釋道：“阿嬤說強珍是個好孩子，她從小就想去看看雪山外面的世界，很感謝你給強珍希望?！?/br>
    她一時無言，心里五味雜陳，最后只回握了阿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