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敏行見她腮邊黏著一簇頭發(fā)，一時情動，抬手替她捻下，道：“大概是打算過年的時候玩點什么來耍，她和你不同，總愛這些熱鬧的?！?/br>
    璇璣絲毫不覺，徑自推門走了出去。

    杜敏行瞇起眼，怔怔地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一時竟分不出她和四年前那個孩子，誰才是真實的。

    他心中的璇璣是值得心疼，偶爾讓人無奈生氣的小丫頭，或許，不是這個慵懶依舊，卻有如貓一般輕盈柔軟的少女。

    白駒過隙，時間把很多回憶都淘走，又送來許多新的回憶。乍見她的那一瞬間，她穿著碧綠的春裝，漫天的風雪都變作春風溫柔，她便是春風中最悠閑美麗的一朵芍藥將離。

    “璇璣。”

    他在唇間輕輕吐出這個名字，舌尖都有一種醇酒般的酥麻感，令他忍不住戰(zhàn)栗。

    她卻沒有聽見。

    她走遠了。

    ※※※

    大年三十在眾人的期盼下，終于到來。這天一大早，七峰的師徒們都聚集到少陽峰頂，為迎接新的一年而準備儀式。

    峰頂?shù)谋逃衽_早已被人清掃干凈，半點殘雪都沒有。玉臺四角各架一面夔皮大鼓，旁邊垂著兩根龍骨鼓槌，早有人在前面站定，儀式開始便要敲動。

    每年的新年儀式，都少不了玲瓏的身影。她最愛出風頭，早早就和一群年輕女弟子排演好了，腰上掛著鮮紅的小腰鼓，隨時準備載歌載舞。

    一直到了晌午時分，七峰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才算來齊了，各自站在分配好的位置上，人頭攢動，密密麻麻，互相說話打趣，甚是熱鬧。

    璇璣他們幾個敏字輩的弟子站在偏西的位置，剛好能看到西角那面巨大的夔皮大鼓。今年輪到鐘敏言來敲鼓。他今天特意換上紅白相間的鼓手短打服，不懼嚴寒，兩條胳膊露在外面，雙手攥著鼓槌，肌rou賁張，甚是英武。

    鐘敏言本就生的秀氣，近年身量漸長，更是猶如漸漸成型的美玉，往大鼓旁一站，當真是玉樹臨風，周圍的女弟子沒一個不在看他，竊竊私語著關于他的一切隱私秘密。

    璇璣也在看他，從回到少陽峰到現(xiàn)在，她好像都沒什么機會近距離觀察他。不知是他在刻意躲避，還是她漫不經(jīng)心錯過機會，居然連一句像樣的話都沒說過。

    年輕弟子間，關于他和玲瓏的事情傳的很多，都說等玲瓏滿了十八歲，他二人就會成婚。這一對金童玉女，完全成了首陽山的一段佳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里面又藏著多少浪漫情懷！

    那些傳聞對璇璣來說，聽了的效果只是淡淡一笑。其實她比所有人都還要早早知道，鐘敏言心中喜歡的人是誰。從那個時候起，她就斷了自己懵懂迷茫的情懷。

    只道當時是年少。那時候，他們誰也不懂感情。她眼中只有一個他，他身邊卻有很多人。他會記得很多人，為很多人動容掛心，卻獨獨沒有她。如今，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他卻已經(jīng)情有獨鐘……答案，早在四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定下了。

    當年那些少女懵懂的心思，淡淡的憂傷失落，現(xiàn)在看來只有澀然一笑。

    其實，這樣就很好。非常好。

    遙遠的碧玉臺，褚磊將手一拍，所有人都在一瞬間安靜下來。緊跟著，四面夔皮大鼓齊齊作響，猶如驚濤駭浪一般，須臾間席卷而來，沖破了所有的隔閡冷淡，眾人的心齊齊隨著那令人振奮的節(jié)奏躍動著。

    咚咚咚，咚咚咚咚……

    好像那浪潮拍打著四肢百骸，血液飛速流轉，腦子里嗡嗡直響，心跳漸漸加快，身體快要不是自己的，快要融化在密密麻麻的鼓點里，成為里面歡騰跳躍的一個響聲。

    鐘敏言渾身是汗，手里沉重的龍骨鼓槌也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用力將它拋出去，再拋出去，換來激烈的樂章。

    他用力敲下最后一聲鼓點，筋疲力盡，猛然回首，卻見臺中央那群著紅衣的少女齊齊歡呼，動作一致地敲起腰間的小腰鼓。同夔皮大鼓渾厚低沉的聲響不同，她們是這般清脆靈活，像溪水拍過沿岸的巖石。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紅衣，他眼里只有一個人。

    玲瓏穿紅衣最鮮艷，笑成了一朵花，身體柔軟地舞動著，手里鼓槌上的紅綢翻飛，好像她一雙小翅膀。

    咣咣咣，咣咣咣咣……

    新雪又漸漸落下，一片片一顆顆，落在紅衣上，分外顯眼。

    她手里的紅綢陡然劃做一個弧，腰肢彎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鼓聲歌聲舞蹈，同時定在那里。

    場上人聲鼎沸，叫好聲如海。

    迎接新年的儀式，就此結束。

    璇璣記不得那天自己喝了多少梨花釀，總之到后來，大家都把它當作了水，一海碗一海碗的灌下去。

    文字輩小師妹小師弟最活躍，歌舞雜耍樣樣都來。

    玲瓏拉著幾個師兄準備的秘密節(jié)目也嶄露頭角，引來笑聲不斷。

    紅姑姑的劍舞更是讓人眼花繚亂。

    一切都很美好，美好的像一場夢。

    璇璣安靜地坐在角落，安靜地給自己斟一杯酒，再安靜地喝下去。

    渾然不覺，有人安靜地看了她一天。

    第七章 下山

    新年一過，下山歷練的年輕弟子便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首陽山。

    璇璣玲瓏他們也在第三天離開，具體要去什么地方是沒有規(guī)定的，但一年之中不許回少陽派卻是鐵打的規(guī)矩。

    三人先在山下的客棧中住了一晚，商量日后要走的行程。

    “不如咱們先去浮玉島吧？”玲瓏很興奮，完全沒有下山歷練的自覺，只當是出來郊游。

    鐘敏言剛練完一套瑤華劍法，頭發(fā)上滴著汗珠，湊過來看她畫的地圖，搖頭道：“還是別去了。咱們又不是出來玩的。不如先定個要去的方向，打聽一下哪里有妖魔歹人作祟是正經(jīng)。”

    玲瓏把垂在胸前的小辮子玩了又玩，撅嘴道：“可是人家想去看東方叔叔嘛！再說，上回璇璣都沒瞧見東方叔叔的妻子，人家還約定了咱們以后有空就去玩呢！璇璣，你也想去，對不對？”

    她趕緊拉同盟。

    璇璣看了看地圖，研究一會，說道：“浮玉島在東方，咱們?nèi)绻鶆θツ抢铮膊贿^半天的功夫。我有個主意，咱們這一路上，干脆放棄御劍，用腳走過去好不好？這樣路上就得有幾個月的時間，說不定能打聽到關于妖魔歹人作亂的消息呢?！?/br>
    玲瓏嚇了一跳，急道：“這怎么行！用腳走……要走到什么時候?。÷飞先f一沒客棧，沒地方洗澡……臟死了，我才不要！小六子~~~你說啦！”

    她又跑去拉鐘敏言做同盟。

    誰知鐘敏言居然不幫她，沉吟了半晌，點頭道：“璇璣的主意不錯，就這么辦。只是去那里要跨過大海，到時候再御劍飛上去就是了。有陸地的地方咱們就慢慢走，這才是歷練啊，玲瓏?！?/br>
    “……”玲瓏見沒人幫她，只好沉默，最后賭氣不吃晚飯，自己回客房了。

    “六師兄，我jiejie的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一個人憋著倒不好了，你去勸勸她吧?！?/br>
    璇璣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面在地圖上添加玲瓏沒寫到的地名，一面說著。

    誰知等了半天，沒人說話，她詫異地抬頭，卻見鐘敏言正看著自己，她一愣，“怎么了？”

    鐘敏言笑了笑，道：“不，我是覺得……其實你確實變了很多，璇璣?！?/br>
    璇璣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奇道：“我……人長大了，肯定會變的?！?/br>
    她以為鐘敏言說自己長相變了很多。

    鐘敏言搖了搖頭，輕道：“不是說這個。你以前那種讓人頭疼的脾氣好像收斂了不少，好像會的東西也變多了，看來師叔教了你很多東西。”

    璇璣沒說話，低頭看了看正在畫的地圖，仿佛忽然驚覺他說的對，自己在無意中，似乎真的學了很多東西，以前不明白背地圖有什么用，現(xiàn)在才發(fā)覺能派上用場。

    鐘敏言慢吞吞地說道：“我還記得上回咱們一起去鹿臺山捉妖，你當時狼狽的樣子。連司鳳都頭疼的很呢……”

    說到司鳳，他二人都有些沉默。

    半晌，璇璣才小心問道：“六師兄……你們、和司鳳這幾年有聯(lián)系過嗎？”

    鐘敏言一怔，忽道：“沒有……你呢？我記得當時司鳳提醒了玲瓏很多次，讓你傷好之后給他寫信，你寫了沒有？”

    璇璣的臉一下子變苦，隔了半天，才小聲道：“我……忘了。”

    “你怎么就忘了？！”鐘敏言跳起來，終于憋不住斯文，暴露出真正的性格來，“真是個豬腦袋！”

    “我去了小陽峰才想起忘了問玲瓏怎么給司鳳寫信……”璇璣撐著下巴，很無奈，“后來忙著和師父學這個學那個，就忘了?！?/br>
    “真是什么事都不能指望你！算了算了，我還是上去！省的被你氣死！”

    鐘敏言轉身就走。

    “等等呀……”璇璣叫住他，“那……現(xiàn)在也可以問玲瓏嘛！”

    鐘敏言回頭嘲諷地一笑：“四年了，她怎可能還記得。你們姐妹倆……”他指了指腦袋，“都差不多一個德行?！?/br>
    他自己怎么不聯(lián)系司鳳？璇璣很郁悶，這大概就是師父說的遷怒吧。鐘敏言總是這樣，反正千錯萬錯，他鐘大爺是沒錯的。

    她低頭把地圖補完，也覺得有些倦，自行上樓休息了。

    第二天見到玲瓏，她果然和沒事一樣，想來昨天鐘敏言安撫得很到位，她大小姐一早就笑成一朵花，破天荒地為他們叫了早點，自己在樓下等著。

    見到璇璣下樓，她趕緊招手：“璇璣！這里這里！咱們吃完早飯就出發(fā)吧？”

    璇璣從懷里掏出地圖，看了看，道：“咱們往東方走的話，就要先渡婆蘇河，過了河應該有鎮(zhèn)子，看看那里的情況再說?！?/br>
    “行！都聽你的?！绷岘囆Φ锰鹈勖?，和昨天不可同日而語。

    鐘敏言還真有點本事。她抬頭看一眼他，他裝作不知，低頭努力喝豆?jié){，結果喝嗆到，拼命咳嗽。

    “看看你，吃飯也不老實?！绷岘囑s緊幫他拍拍，儼然是個賢妻良母。

    鐘敏言咳嗽還沒停，忽見客棧外走來兩三個穿著蓑衣的男子，風塵仆仆地，其中一個走到掌柜那里，問道：“請問，從這里去首陽山，還有多少天路程？”

    三人聽其口音，像是個外地的，不由都朝那里望去。

    掌柜的笑道：“客官是要去首陽山呀！不遠不遠，順著鎮(zhèn)子后面那條路一直上去，大約再走個兩三日，便可見到少陽派的大門了。敢問客官，可是貴鄉(xiāng)有甚妖魔鬧事，所以來請少陽的仙人們除妖？”

    那人嘆了一聲，連連搖頭：“正是。我等是東邊望仙鎮(zhèn)人士，前些日子鎮(zhèn)上鬧鬼，一到半夜就聽見鬼哭狼嚎，嚇得人人都不敢出門。如此鬧了三個月有余，鎮(zhèn)上的老弱婦孺病的病死的死，實在不能這樣下去了。后來聽個云游道士說首陽山少陽派乃是聞名天下的修仙之地，所以我等特來請仙人驅鬼。”

    那掌柜的聽說，便沉吟道：“唔，從來只聽說陰陽永訣，鬼神一事不常見。倘若是妖魔作祟，山上的仙人們倒是拿手的。若論到驅鬼，只怕……”

    一語未完，卻聽后面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那幾位大叔，我們愿意為貴鎮(zhèn)驅鬼！請過來一敘。”

    眾人急忙望去，卻見大堂里坐著三個年輕男女，眉目俊秀，氣質不俗，正是璇璣他們幾個。

    原來璇璣聽說是望仙鎮(zhèn)，查了地圖，正在東方，與他們的行程一致，玲瓏又是個愛熱鬧的，聽說要驅鬼，趕緊將他幾人喚了過來。

    那幾人見他們腰上都佩劍，想必也是有道之人，趕緊過來唱喏，互相報上姓名，原來他三人乃是兄弟，都姓趙。

    鐘敏言抱拳道：“我們是少陽派下山歷練的修行弟子，還請趙大叔將鬧鬼情況詳細說來，如能相助，我們自然鼎力而為?！?/br>
    那趙老大便嘆道：“小哥有心了，方才那掌柜的說，修仙之人于驅鬼一事只怕不太熟悉……”

    玲瓏笑著打斷他：“哎，話不能這么說！所謂眼見為實，如果不去看看，又怎么知道我們做不做的來。大叔先把情況說一說吧！”

    第八章 望仙驅鬼（一）

    原來望仙鎮(zhèn)后面是一座山，山上長滿了一種叫做祝余的草，味美鮮甜，平時可以拿來做菜，吃上一頓便可以三天不吃飯，所以望仙鎮(zhèn)的人甚少自己種植食物，全靠那漫山遍野的祝余草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