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原來還是被那個(gè)柳意歡拖累的,此人真是會(huì)惹事。 “到了?!庇硭绝P停在書房前,左右看看,確定沒人,便輕輕拔下劍來,無聲無息地把門上的鎖給絞了,那兩扇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里面沖天的霉味撲面而來。 “嘩……這里是不是很少有人來???”璇璣捂住鼻子,就著月色朝屋里望去,只見里面灰塵滿地,蛛網(wǎng)纏連,也不知多少年沒人打掃了。門一推開,里面窸窸窣窣,大概是成窩的老鼠被驚動(dòng),紛紛往外跑。 “別看這樣,這里可是周府放寶物的地方?!?/br> 禹司鳳牽著璇璣的手,用劍將頭頂?shù)闹刖W(wǎng)撥開,三人小心翼翼地潛進(jìn)去,只見里面所有的家具上都蒙了一層白布,大約是年代久遠(yuǎn),早已變成了發(fā)黃的灰色。主房窗后有一個(gè)小門,門上掛著落滿灰的珠簾,珠簾上密密麻麻貼著符紙,不知里面鎮(zhèn)著什么。如此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忽然在官宦人家舊棄的書房里見到符紙,頓時(shí)有一種神秘莫測(cè)的感覺。 禹司鳳顯然也對(duì)那符紙極為忌諱,不太敢靠近,只帶著兩人走到近前,低聲道:“簾后便是那寶物了?!?/br> 璇璣見里面黑不隆冬地,什么也看不見,只得說道:“我……我看不到里面的東西。是什么?” 禹司鳳點(diǎn)了火折子,屋里多了亮光,便見那簾后空間很小,只放了一個(gè)一人高的架子,用白布蒙住,上面同樣密密麻麻貼了無數(shù)符紙。 那是什么?璇璣忽然覺得心中一跳,仿佛有一種悠遠(yuǎn)的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那是什么? “我也是聽柳大哥說的,這是上古神明遺留在人間的一件寶物,叫做八荒萬劫鏡。它知道世間萬物的來龍去脈,更通曉蒼生的前世因果??上н@些符紙很有點(diǎn)詭異,連常人都不能觸碰,不然,偷來看看也是不錯(cuò)的。” 禹司鳳滅了火折子,見璇璣看著那鏡子發(fā)怔,便輕笑道:“只能這樣看看了。可不能用手摸,不然會(huì)有大麻煩?!?/br> 璇璣只覺他的聲音雖然在耳邊,但似乎隔了很遠(yuǎn),她聽不清。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蒙在白布下的那個(gè)東西所吸引了。 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似乎又聞到了硝煙的味道,金戈鐵馬轟鳴的聲音,有些埋了很深很深的東西,開始蠢蠢欲動(dòng)。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有人在輕輕召喚她:來……你來……過來…… 她被那種魔魅般的聲音所惑,慢慢抬起手,揭開了珠簾。 “璇璣不可以碰!”禹司鳳急急低叫,聲音忽然斷開——那些符紙一被她接觸,便猶如遭到火燒,輕輕碎開,化成了灰燼。 她揭開珠簾,著魔一般地走了進(jìn)去,抬手緩緩將那塊白布摘了下來。白布下是一面古樸的銅鏡,周圍紋以四方神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正中的青銅鏡只有兩個(gè)盤子拼起來那么大,里面波光滟滟,人就站在它對(duì)面,居然連一絲影子也照不出來。 那聲音輕輕地,仿佛在唱歌,貼著耳朵,喃喃地告訴她:來看……來看看我…… 她抬眼朝那銅鏡正中望去,里面的波光云霧漸漸散開,露出一張清晰無比的女子的臉,修眉紅唇,膚色猶如冰雪琉璃一般,低頭說著什么,忽而一抬眼正望過來,那雙眼像是碎冰碾就而成,沒有一絲溫暖和感情。 璇璣心中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敲了一錘子,無數(shù)個(gè)聲音和畫面流水一般地洶涌而來,她立在當(dāng)場(chǎng),手足無措,看著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回憶,一時(shí)竟分不清是在夢(mèng)境還是現(xiàn)實(shí)。 “念你屢立功勛,如今只要低頭認(rèn)罪,便可解脫那萬劫之災(zāi)輪回之苦,為什么如此固執(zhí)?” 有人冷冷地問她。 “興許是她成日殺戮,殺得迷了本性,居然……但終究是一大功臣,剛剛修得正果上界,如此時(shí)刻,還是不要極刑處置?!?/br> “你自己來說!這種事情,難道還要假借他人之口替你說好話么!” 她心中凜然,眼怔怔地望著那白衣女子,她渾身都被捆牢,然而紋絲不動(dòng),竟沒有一點(diǎn)狼狽的模樣。冰雪般的眸子一掃過來,冰冷地,她張開紅唇,低聲說了一句話。 璇璣只覺萬箭穿心一樣的疼痛,腦中仿佛有無數(shù)根小劍在刺,她忍不住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呻吟,一把抱住腦袋。 她說:“我做的一切,都是你們授意的,連質(zhì)疑都不允許存在。如今,為何又要問我是對(duì)是錯(cuò)?” 鏡中其他聲音怒吼起來,真是太過放肆,如她這般大逆不道的臣子,應(yīng)當(dāng)處以極刑,再受萬劫輪回之苦,以警他人。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做的那一切,真的錯(cuò)了?什么是對(duì),什么又是錯(cuò)?天道茫茫,冥冥中總有無數(shù)個(gè)聲音告訴她這樣對(duì),那樣錯(cuò)。你不可以有自己的聲音,不可以忤逆,不可以輕慢……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那,有什么是可以的? 于是只有冷笑:“死就死!” 禹司鳳二人見她站在銅鏡前發(fā)呆,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忽然抱頭痛呼,正要搶進(jìn)去扶住,冷不防她往后一仰——暈了過去! 禹司鳳再也顧不得忌諱符紙,一個(gè)箭步上前兜住她,只見她雙目緊閉,眉頭緊鎖,竟是滿面痛苦的神色。 “璇璣?!”他急叫,輕輕在她臉上拍了兩下,然而她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沉沉靠在他懷里,像是睡著了。若玉也急急過來看她的情況,捏住脈搏,摸索半晌,才道:“是暈過去了,似乎受了什么刺激?!?/br> 他抬頭看了看那面古樸的銅鏡,奇道:“她到底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說罷自己站了起來,正要朝里面看,忽覺胸前掛的小龍角簌簌震動(dòng)起來,發(fā)出龍鳴一般低沉的聲音。兩人都是一驚,互看一眼,明白是柳意歡那里出事了。 第二十章 此情須問天(七) “你又搞什么鬼!”鐘敏言抓著柳意歡的前襟,打定主意死也不放手,此人這般狡猾,一放手必定是溜之大吉。先前見禹司鳳敬他,紫狐怕他,還以為是個(gè)人物,誰想無賴就是無賴,他果然沒看走眼! “好啦好啦……”柳意歡見他發(fā)怒,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收收火氣,我不跑,放手先?!?/br> “不放?!辩娒粞詧?zhí)拗起來,老黃牛都比不過他。 他提著柳意歡一直走到門口,才道:“不管怎么說,今天不把人救出來你就別想走!” 柳意歡嘆道:“你當(dāng)我神仙?。窟@么個(gè)老妖,你剛才也看到了,還在蛻皮呢都這么厲害,怎么救?” “就這樣救!”鐘敏言腦子一熱,脫口而出:“沖進(jìn)去……然后救人!” 柳意歡像看瘋子一樣瞪著他,道:“你沖你沖!別拉上我……我還不想那么快去死!” “那怎么辦?!干等著?等他們倆被吃掉?!” 柳意歡嘆了一口氣,“你這種火燒火燎的脾氣哦……不是說了等援兵?等那小丫頭來了,就萬事大吉。你現(xiàn)在急什么?” 小丫頭?是說璇璣?鐘敏言白了他一眼:“你把璇璣當(dāng)神仙?。克睦锬軞⒌昧诉@只妖怪!” 柳意歡奇道:“她怎么不是!她分明……” 話未說完,只聽后面急急奔來幾人,正是禹司鳳他們。鐘敏言見禹司鳳懷中抱著璇璣,她雙目緊閉,竟似是暈過去的模樣,心下不由大驚,急道:“怎么了?有人襲擊?!” 禹司鳳自己也是后悔萬分,只得把經(jīng)過講了一遍,最后道:“這里情況如何?我見你們吹了小龍角,是不是有意外?” 誰知沒人理他,鐘敏言只是皺眉看著璇璣,柳意歡湊過來連聲叫可惜:“小鳳凰太魯莽!啊呀!我知道了,她還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讓她看那個(gè)……肯定受刺激了!這下可要完蛋!我們只好等著紫狐和那鮫人死了!” 若玉急道:“怎么?紫狐也被抓走了?” 鐘敏言恨恨道:“都是這人!臨陣逃脫!半點(diǎn)義氣都不講!” 禹司鳳低聲道:“柳大哥,那蛇妖是躲回去了?依你看眼下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 柳意歡摸了摸璇璣的額頭,沉吟半晌,只得嘆道:“沒辦法了,先退吧。再等下去反而要驚動(dòng)周府的人,那就是大大不妙?!?/br> 眾人見那大門緊閉,地上還留著搏斗的痕跡,知道這次的蛇妖不好對(duì)付,加上璇璣又莫名其妙暈過去了,此地更不可久留,只得按原路返回。 鐘敏言還有些不甘,回頭看了一眼,誰知那一眼就闖了大禍,只聽那屋里的女聲笑道:“想這樣簡單走掉,做夢(mèng)呢!將那燙傷我的小子留下!” 眾人都是大驚,尚未來得及回頭,只覺一股妖風(fēng)撲面而來,天空驟然暗下,那足有百丈多高的巨蟒黑霧從屋里又竄了出來,這回直奔鐘敏言。他慨然不懼,從懷中取出符紙,捏了手印,厲聲道:“老子本來也不想走!” 他一把將符紙拋出,頓時(shí)化作數(shù)道雷光,轟鳴著砸向那團(tuán)黑霧。柳意歡厲聲大叫:“不要用雷!”然而還是遲了,雷光砸在黑霧上,非但沒讓她有半點(diǎn)損傷,身形竟似更大了一圈。他只急得直跺腳,快步上前提住鐘敏言的后領(lǐng)子,發(fā)火地將他往后一拋,森然道:“她就是屬雷的老妖!你用雷就是助長她的功力!” 果然那蛇妖長尾蠢動(dòng),一圈圈纏繞過來,朝他身上一甩,柳意歡登時(shí)被擊得倒飛出去,倒在地上生死不卜。 鐘敏言心急如焚,用雷也不行,用劍砍也沒用,那他只有坐以待斃了?!抬眼見那蛇尾朝自己掃過來,他急忙要躲,還是遲了一步,被蛇尾絆住腳,狠狠摔了個(gè)狗吃屎。 頭頂猛然一冷,綠光幽然閃起,他知道那蛇是要噴火了,就地一滾,果然方才的草地立即被燒了起來,一寸寸化為冰屑。 禹司鳳和若玉也顧不得照顧璇璣,紛紛捏印準(zhǔn)備用仙術(shù)相助,不防柳意歡從地上爬了起來,咳了兩聲,艱難地說道:“別……別用仙法!你這傻小子,快帶著那丫頭逃走!小鳳凰……你們倆留下!” 鐘敏言當(dāng)即反駁:“我也留下!讓司鳳帶著璇璣走!” 柳意歡厲聲道:“你留下就是自找死路!你又不會(huì)克她的法術(shù)!快給老子滾!礙手礙腳的!” 鐘敏言本想再說,忽覺眼角有銀光閃爍,他心中猛然一顫,急忙回頭去看,只見璇璣側(cè)身躺在地上,就如同四年多前那個(gè)晚上,右手高高地抬起,掌心銀光吞吐,仿佛藏了一顆星星在里面。 他倒抽一口氣,本能地轉(zhuǎn)頭望向其他人,見他們都沒注意,當(dāng)即咬了咬牙,一把扯下身上的外衣,丟頭把璇璣蓋了起來,彎腰扛起就跑,一面回頭急道:“我回客棧等你們!” 說罷三兩下就沒了蹤影。 柳意歡哼哼笑道:“礙事的總算走了。你這老妖,敬酒不吃吃罰酒,離澤宮的人也是你敢招惹的?!?/br> 禹司鳳見他唇角有鮮血流下,便急道:“柳大哥!我和若玉做掩護(hù),你先走吧!” 他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抹去嘴角的血跡,很有些張狂的模樣,“走個(gè)大頭鬼!不讓她吃點(diǎn)苦頭,就不認(rèn)識(shí)我柳意歡柳大爺!喂,你們倆,到后面躲好了!別抬頭!” 他自己很英雄式地朝前走兩步,一付英勇就義的慷慨大義模樣,誰知走了兩步腳下一軟,英雄氣短地——摔了一跤。 禹司鳳急忙過去扶住他,嘆道:“大哥別逞強(qiáng)了??熳甙桑 ?/br> 他將禹司鳳推開,忽而抬手扯下釘住額上天眼的暗紅色絲線,唇齒流血,咧嘴而笑,看上去竟有一種猙獰的狂態(tài),沉聲道:“你是第三個(gè)嘗到天眼滋味的人,應(yīng)當(dāng)很榮幸了!” 禹司鳳和若玉只覺周圍忽然光芒大盛,仿佛有一顆太陽從天涯落下,刺的人眼睛一陣劇痛,就連閉上眼,眼前都有亮亮的鮮紅色。他們急忙用袖袍遮住頭臉,耳邊聽得那蛇妖似乎低低叫了聲,緊跟著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只剩嗚咽的夜風(fēng),嗖嗖地吹著。 良久,肩上忽然一重,有個(gè)人軟軟地跌了下來,禹司鳳一把抱住,睜眼一看,柳意歡滿臉是汗,臉色青白,勉強(qiáng)露出一個(gè)笑容,低聲道:“這下……可以回去了。小鳳凰……你又欠我一個(gè)人情了。” 他眼眶一熱,點(diǎn)了點(diǎn)頭。 ※※※ 鐘敏言一路狂奔,扛在肩膀上的璇璣似乎已經(jīng)停止了奇怪的躁動(dòng),變得安靜,軟軟地靠在他背上。 他終于忍不住,把衣服揭開,見她眉頭微蹙,不知做著什么夢(mèng),方才高高抬起的右手也垂了下來,那些吞吐的銀光更是消失了。 他不知為何,松了一口氣,剛才見到她那種模樣,本能地想到不能讓其他看見。是的,眾人眼里的璇璣是個(gè)有點(diǎn)迷糊又漫不經(jīng)心的小丫頭,他也一直強(qiáng)迫自己這樣想,他不想她在別人眼里被當(dāng)作妖怪或者是什么別的可怕的東西。 他一定是太好心了。鐘敏言苦笑。 肩上的少女忽然一動(dòng),似是醒了過來。他把衣服抽回來,回頭道:“怎么樣?醒了?” 璇璣“唔”了一聲,忽然從他肩上一個(gè)翻身,似是要坐起,鐘敏言急忙把她放在地上,咕噥道:“沒事的話你自己回客棧吧,我還要回去找司鳳他們呢!” 誰知她竟不像平時(shí)那樣呆呆傻傻地答應(yīng),而是雙眉緊蹙,不知想著什么心事,半晌,才道:“我……我剛才……” 鐘敏言急忙道:“剛才你暈過去了!什么事也沒有!” 璇璣怔了良久,才輕道:“我……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點(diǎn)奇怪……” 鐘敏言心中有鬼,趕緊拍拍她的肩膀:“什么奇不奇怪!根本就是個(gè)普通人!你趕緊回客棧!想那么多干嘛?” 不防她忽然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他喉頭一顫,頓時(shí)覺得自己好像說錯(cuò)話了,待要解釋,似乎是越描越黑,只得推脫地轉(zhuǎn)身,“我走了!你趕快回去!” “六師兄!”她叫了他一聲,鐘敏言只得回頭,“又什么事?你怎么這么啰嗦!” 璇璣怔怔看著他,低聲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真的很奇怪?” 鐘敏言有些無語,沉默半晌,忽然一巴掌拍上她額頭,清脆的一個(gè)響聲,痛得她“啊呀”大叫。 “沒事你不如想想怎么救玲瓏!亂七八糟的想什么呢!什么奇不奇怪?你自己是怎樣的自己最清楚了,還要?jiǎng)e人來說嗎?” 璇璣茫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鐘敏言趕緊趁熱打鐵:“可能是那個(gè)蛇妖妖氣太臭了,把你熏得暈頭轉(zhuǎn)向??旎厝ニX吧!” 她果然很乖地“哦”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鐘敏言松了一口氣,忽而想起四年前那個(gè)可怕的夜晚,心中到底還是忍不住發(fā)寒。這早春的夜晚,讓人從身體到心口,都陰冷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