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府

    梅濂站在后宅的大門口，冷眼盯著不遠處地上的血，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他看著妻子拎著食盒走過來，嘆了口氣，淡淡道：

    “你怎么把張家太太叫來了，那婦人和二弟有仇，肯定會傷他的。”

    如意娘笑笑，將傘撐在丈夫頭頂，嘆了口氣：“我也是好心，想化解二弟和張家的仇，沒想到那婦人會跟過來殺人，是我糊涂了，我去投案自首罷?！?/br>
    梅濂輕拍了下妻子的肩膀，柔聲道：“這事和你沒關(guān)系，又不是你殺的人，是陳家和張家的恩怨，咱們該做的都做了，如今，只盼著meimei身子趕緊好起來，一家人還像從前那般和樂?！?/br>
    一旁立著的大福子聽見這番話，不禁打了個寒噤。

    這對夫妻，真是絕配。

    很早之前，大人與他閑聊的時候就說過，梅濂有如意娘這么個妻子，會在官途走得更遠。

    “行了，咱們走吧，也不知姑娘現(xiàn)在睡了沒。”

    大福子拎著半人來高的油紙燈籠，走在前面帶路。

    “敢問小哥，我meimei如今身子怎樣？”

    如意娘從荷包里掏出個銀錠子，笑著塞到大福子手里。

    “不錯?！?/br>
    大福子很自然地收了銀子。

    “怎么個不錯法？”

    如意娘緊著問了句?！艾F(xiàn)在吃什么藥？臉色怎樣？能下地了么？”

    見大福子沒言語，只是笑瞇瞇地搓著手，如意娘立馬明白了，趕忙掏出錠銀子，微笑著塞到大福子手里。

    大福子掂了下銀子，又用牙咬了咬成色，道：“里頭是荷歡姑娘伺候，我不知道?！?/br>
    如意娘氣結(jié)，這小王八蛋故意詐她銀子。

    “行了?！?/br>
    梅濂給妻子使了個眼色，沉聲道：“待會兒見著meimei，就都知道了?！?/br>
    穿過花園和游廊，眾人行到個小院。

    院中并無甚擺設(shè)，很空曠，上房燈火通明，屋檐下掛著兩盞紅燈籠，屋外站了四個身形彪悍的護衛(wèi)。

    門口擺了張?zhí)梢?，椅子上躺著個二十多歲的美人，是荷歡。

    荷歡穿了身淡紫色褙子，梳了雙鬟髻，髻上綁了綴珍珠金帶，化了淡妝，額心貼了花鈿，蠻不似丫頭，倒十足像個官家小姐。大抵雨夜寒涼，她往身上蓋了塊薄被，懶懶地掃了眼站在臺階下的梅濂夫婦，沒說話。

    “荷歡meimei，好久不見了?！?/br>
    如意娘屈膝見了一禮，笑著恭維：“meimei真是越發(fā)出挑了，簡直跟畫里走出的仙子似的。”

    荷歡展開手，看自己指甲上染得紅丹蔻，笑道：“原來是梅大人和夫人，對不起了，我昨兒跌了一跤，腿疼，不能給二位磕頭了?！?/br>
    “沒事的?！?/br>
    如意娘知道荷歡在臊他們夫婦，忙套近乎：“我們家蓮生和你從小一起長大，在家里就一直說你是個熱心善良的好姑娘?！?/br>
    說到這兒，如意娘再次屈膝見禮，笑道：“多謝姑娘這半年照顧我meimei。對了，這回來洛陽，我們把蓮生也帶來了，就住在陳家，你們小姐妹許久未見，該好好敘舊呢。”

    “其實我和蓮生也不是很熟。”

    荷歡打了哈切，莞爾：“小時候一直吵架，她嫁人后，我高興的什么似的，并不是很想見她?！?/br>
    如意娘訕訕一笑，將手里的食盒提了提：“我知道m(xù)eimei身子不好，特意給她燉了好湯，又做了幾道點心，都是她以前最愛吃的，那……我們就進去看看她?！?/br>
    說話間，如意娘與丈夫互望一眼，就要往里走。

    “慢著?！?/br>
    荷歡抬手，跟前的幾個護衛(wèi)立馬擋住這對夫婦的路。

    “都是明白人，咱們就別藏著掖著?！?/br>
    荷歡看向梅濂夫婦，冷笑了聲：“您二位當初把meimei推到大爺床上，這事做的究竟怎樣，我們左大人是外人，不能說什么，奴更不能評價。姑娘就在里頭，她若是想見你倆，自然會開門，誰都沒法兒攔，可她不見，你們要強闖，咱們刺史府里的護衛(wèi)可不是吃素的?！?/br>
    聽見這話，梅濂嘆了口氣，低下頭，臉上的凄楚之色甚濃。

    如意娘眼睛紅了，往前行了一步，看著窗上的燈影，哽咽道：“袖兒，嫂子和你哥哥來看你了，你開開門，好不好?！?/br>
    里頭沒有回應(yīng)。

    如意娘登時淚如雨下：“姑娘，這事是哥哥嫂子做錯了，陳南淮當時說喜歡你，賭咒發(fā)誓說一輩子寵你，嫂子糊涂啊，就信了他的話，哪里知道他這么混賬?！?/br>
    忽然，里頭傳來聲重重地拍桌子聲。

    如意娘心里一咯噔，meimei還是恨啊。

    “我和你哥哥這半年寫了幾十封信，全都被你爹扣下了，我放心不下你，來洛陽看過你三次，你爹也不讓見。”

    如意娘捂著心口，哭得淚花帶雨，是真?zhèn)摹?/br>
    “你長這么大，從沒和我分開過，是我對不起你，嫂子現(xiàn)在給你跪下?！?/br>
    話音剛落，如意娘還真跪到地上，雨下的有些大，將女人臉上的胭脂都沖掉。

    “你還記不記得，當時咱們在丹陽縣住著時，街面上那個打鐵的無賴非禮了你，你哥哥二話不說就打上門，他雖說有個兒子，可這么多年最疼的還是你，說句難聽的，他是把你當閨女養(yǎng)了，這事出了后，他也后悔得不行，沒有一日不念叨你?！?/br>
    梅濂閉眼，一行清淚劃過。

    “呵?！?/br>
    荷歡捂著唇偷笑，故意揶揄：“夫人這話說的可真動人，奴都要聽哭了。梅大人若想妹子，怎么還把蓮生肚子弄大了，看來他晚上還真忙啊?！?/br>
    這話一出，周圍的護衛(wèi)都笑了。

    如意娘臉緋紅一片，暗罵這臭丫頭不愧是陳硯松調(diào).教出來的，嘴頭子太厲害了。

    “你起來。”

    梅濂俯身，將妻子拉起來。

    男人仰頭，靜靜地看著上房，嘆了口氣：“袖兒，哥哥嫂子把你養(yǎng)這么大，從沒要你報恩吧，當時哥哥攤上了人命官司，也只能這么著，你一直是個懂事的孩子，應(yīng)該能體諒哥哥。”

    里頭忽然傳出摔打東西的聲音。

    梅濂臉上的痛苦之色甚濃，柔聲道：“既然你和南淮過不下去，哥也不會勉強你，這次來洛陽，就是專門帶你回曹縣的，咱娘不行了，臨終前就想見你一面，你是吃她的奶長大的，你就算恨哥哥嫂子，也好歹回去看眼娘?！?/br>
    “打住?！?/br>
    荷歡坐直了身子，譏諷道：“那是您和南淮大爺?shù)哪铮覀児媚锏哪赣H姓袁，因著您當年偷走了姑娘，夫人生生給急出了瘋病，這筆賬又該怎么算?！?/br>
    梅濂知道這賤丫頭鐵了心不讓他見盈袖，隱在袖中的拳頭握緊，悶著頭，就要往里闖。剛走上臺階，就瞧見那幾個護衛(wèi)拔出了刀。

    “袖兒，是哥哥對不起你，哥就想見你一面，你要是想讓哥死，哥絕無二話?！?/br>
    梅濂徑直往里闖，忽然，他的胳膊被一個護衛(wèi)刺了一刀，痛楚瞬間襲來，梅濂捂住胳膊，仰頭朝上房看去，油燈忽然滅了，里頭沒了動靜。

    梅濂苦笑了聲，meimei到底不原諒他。

    “行，那我和你嫂子就站在外頭等你?！?/br>
    梅濂深呼了口氣，退到臺階下，輕攬住妻子，柔聲道：“等吧，是咱倆傷了她的心。”

    如意娘從袖中取出帕子，幫丈夫簡單處理了下傷口，哽咽不已，站在雨中，等著meimei的原諒。

    “端個火盆來，冷死了。”

    荷歡將被子往身上拉了下，捂著口直打哈切，冷冷掃了眼那對夫妻，閉眼睡去了。

    ……

    雨下了一整夜，涼透了整個洛陽。

    天亮的稍微有些遲，日頭躲在層層灰云后頭，屋檐往下滴著水，燈籠里的蠟燭早都燃燒盡，守夜的護衛(wèi)換了兩班。

    大抵在外頭睡了一夜，荷歡身上有些酸疼，她捏著腰，慢悠悠地坐了起來，往下一瞧，梅家夫婦還站著呢，雖說渾身濕透了，可那份氣度還是有的，沒有半分落魄，眼中的堅決反而更盛了。

    荷歡搖搖頭，姑娘攤上這么對哥嫂，真不知是她的福還是禍。

    正在此時，只聽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

    荷歡朝前看去，見大福子帶著個年輕俊朗的男人進來了。

    那男人手里也提個大食盒，和大福子有說有笑。

    看著不到三十，可頭發(fā)竟有些花白，不胖不瘦，劍眉星眸，鼻若刀削，通身散發(fā)著股文雅風流的氣質(zhì)，眼神明亮銳利，給人一種正氣凌然的感覺。

    “文爺，您小心腳下?！?/br>
    大福子連聲道：“昨晚下了一夜雨，地滑著呢?！?/br>
    “多謝小哥提醒?！?/br>
    男人笑著感謝。

    走到梅濂夫婦跟前，男人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番那對夫婦，不解地問大福子：“這二位是…？”

    “在下梅濂?！?/br>
    梅濂抱拳，笑著見禮。

    暗道，能在大清早到小妹院里的，估摸是大夫吧。

    “袁文清?！?/br>
    袁文清將食盒放在地上，抱拳回禮。

    他這回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對夫婦，與梅濂目光短暫交接，垂眸，看了眼如意娘，淡淡一笑：“這位想來就是尊夫人吧。”

    如意娘聽見是袁文清，心里到底有些畏懼，不自然地笑笑，給袁文清屈膝見禮，亦偷偷打量了番男人，暗贊，果然一表人才，聽說此人拒絕入禮部，堅持去地方為官，看來是個心有溝壑的君子，日后必成大器。

    “文爺也是來看meimei的吧?！?/br>
    如意娘笑著問。

    “不，我先來拜見左大人?！?/br>
    袁文清有些詫異地瞧了眼上房。

    就在此時，上房的門嘩啦一聲開了，從里頭走出個高大俊朗的男人，正是左良傅。

    左良傅似乎特意捯飭了番，穿著玄色錦袍，頭上戴著玉冠，腰上懸掛三只繡了梅花的香囊，唇角勾著笑，瞧著精神奕奕。

    “文爺，一路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