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他自幼便在沈家長大,見證了沈家義父和大哥的驚為天人,他想回去和義父沈淮和母親元氏訴說自己的戰(zhàn)績,他急于分享自己的喜悅,急于證明自己的卓絕。 一份長信寫完,稍有閑暇便憂天的元疏又憂起來,西南邊患雖解除,但更大的紛爭還在繼續(xù),沈陌和顧南琪與希利垔部族和談不知怎么樣,他的腦袋又開始運轉(zhuǎn)起來。 第八章 水流光駐 沈陌表明來意,希利垔部族負(fù)責(zé)接待的官員扔下一句外交辭令:“并非我部所為,但貴使遠(yuǎn)道,大王定會查明真相,給個交代。” 說的話雖然硬邦邦的,但是招待起來,確實熱情非凡。在一杯又一杯美酒的轟擊下,顧南琪酒量驚人,不住地推杯換盞,不亦樂乎;而沈陌早早地喪失了戰(zhàn)斗力,昏睡了過去。 好些日子,二人就著方寸帳內(nèi),大眼瞪小眼,修心養(yǎng)性,間或出去在青草地上溜個彎,最大的事便是三餐飯食。 希利垔大王思勤雖不露面,但在待客上好的沒法說什么,各色好食美酒,源源不斷,還翻著花樣。 沈陌過了新鮮后,受夠了“眼見為食”的單調(diào)生活,開始三餐后,定時定點地“消食”——求見希利垔大王。 連續(xù)幾日,沈陌都被委婉拒絕,讓他這個食消的很不消停。 面對珍饈美饌,便是鳳髓龍肝怕也是食不下咽了。 顧南琪一手攥著酒壺,把自己灌得迷迷瞪瞪,看他一臉惆悵,帶著一成不變的笑臉,口齒不清說道:“好……吃好……喝,呆……呆著不好?” 聽著他捋不直的舌頭,沈陌不想和一個醉漢說話,但長者問不可不答,便敷衍道:“好是好,來這十余日了,再拖下去……” “啊……”顧南琪揚起聲音,“十……余日,好,好……” 話未落音,顧南琪斜倚著沈陌,發(fā)出一高再一低、節(jié)奏十足的呼嚕聲。 此刻,沈陌真真想拔光他的白胡子,揪起暴揍一頓,再拖到太陽底下好好曬曬,讓這糊涂腦袋控控酒水。他用盡了自己所有的教養(yǎng),壓制住自己荒唐的念頭,氣的自己都笑了起來。 年幼時,沈陌的祖父便教導(dǎo)他,要敬重長者。 沈陌自幼認(rèn)為,凡是鶴發(fā)垂暮之人,擁有經(jīng)驗享有智慧,遇事不疾不徐,歷經(jīng)千般磨難,我自淡然于懷,靜然于心。 顧南琪是甘州府老人,還是祖父推薦給元疏的。元疏赴任后,禮敬有加,費了許多心思千呼萬喚始出來。 沈陌在希利垔大營里,捉急的上躥下跳,而老先生喝醉后,只是笑瞇瞇地、穩(wěn)穩(wěn)地看著他,身軀巋然不動,偶爾隨著沈陌的上下左右轉(zhuǎn)動一下眼睛;在少數(shù)清醒的時候,還會翻起手中書卷,一本關(guān)于突厥英雄的史詩,信奉沉默是金的黃金信條。 沈陌覺得黃湯肯定有蕩滌腦袋沖刷智慧的作用。 終日無所事事,沈陌在夜間出去探探,好奇心充沛的他往往不虛此行。 第一天出去,他得知思勤尚且自顧不暇,因為他的親叔叔—樂臨,率大軍來了,來打他的這個不聽話的大侄子來了。 這時候,思勤一如既往殷誠待他二人,沈陌和顧南琪異常感動,那以后沈陌便從容笑納各色美食美酒。 第二次出去,他知道了思勤大怒,因為樂臨派人商談希利垔部族的未來之主是誰的問題。 顧南琪聽了不動聲色,還是翻著手中書卷。沈陌十分佩服顧先生這種醉酒、默讀,還能保持高深莫測的功夫。 第三次出去,侵?jǐn)_大魏的確是思勤司下的一些個散兵游勇。不過這些人早就投靠了樂臨,樂臨拿著這些人頭安撫了思勤,也安撫了大魏軍民。 顧南琪知道后,“嗯”了一聲,翻了身,鼻間又奏起規(guī)律的音樂。沈陌“唉”的一聲長嘆,他寄望于蒼天,顧南琪的被酒水沖凈的智慧像韭菜一樣長出新茬吧。 第四次,沈陌剛準(zhǔn)備出門,顧南琪終于勾了勾食指,叫住了他。霎那間,沈陌覺得顧南琪智慧的韭菜蹭蹭地從頭頂往出冒。 顧南琪緩緩道:小陌啊,思勤的母親是大魏瑯琊王氏,和我大魏一向交好,是不是???而樂臨娶了柔然公主,且希利垔本為柔然治下,這部族遲早會分裂,是不是啊?你說,這時侵?jǐn)_我邊境,是思勤還是樂臨的主意?。?/br> 沈陌也是雍國公府好好教養(yǎng)長大的,思索片刻,道:“思勤、樂臨都不想與大魏交惡,此時趁火打劫就是自尋死路?!?/br> 顧南琪呵呵笑道:云麾將軍也明白這個道理,這才放心叫我二人過來,自己與吐谷渾交戰(zhàn)。大魏北境多被劫掠,這些部族攻而不守,生性狡黠,靈活多變,來往無蹤,用得著派人前往申斥嗎?” 沈陌點頭道:“二哥還真是,盡讓我做些閑雜事。” 顧南琪一揚眉:“這怎是閑雜事,多年來大漠遠(yuǎn)征是多無效果,但也有收獲,如高車諸族,部落酋長遇襲后也常率部逃亡我大魏,和我大魏談盟。希利垔被柔然壓迫已久,說不定也能歸附我大魏。我們乘著希利垔部族內(nèi)亂,真正來個趁火打劫。” 沈陌道:“可是現(xiàn)在思勤,現(xiàn)在都見不到,我們?nèi)绾未蚪???/br> 顧南琪笑道:“思勤雖說不見我們,但招待周全,說明他在猶豫。這也理解,畢竟希利垔臣服柔然已久。此刻聯(lián)合大魏,挑起內(nèi)亂,也需要魄力,”他頓了頓,一杯烈酒又下了肚,道:“今日又來了一位貴客。我們順?biāo)浦?,自然心想事成?!?/br> 沈陌一翻眼珠,道:“貴客?”忽然,他如夢初醒,“你……你整天喝酒看書的,怎知來了貴客?” 顧南琪露出幾顆歷久彌新的白牙,“嘿嘿”地笑了起來。 這時,門口輪替的兩個守衛(wèi),其中一個進來恭敬地說:這是您二位換洗的衣裳。 沈陌接過放在一旁。那人收拾了滿桌的殘羹冷炙,另一人擺上新的吃食,二人收拾完躬身退下。 這是希利垔撲通士卒的制衣,顧南琪抖開衣衫,沈陌圓睜著眼,驚得叫道:“剛才……剛才是……” 顧南琪又“嘿嘿”地笑著點了點頭。 沈陌暗道:原來有暗探前來接應(yīng),這老頭,害得他每日擔(dān)驚受怕,他自己獨享美酒氣定神閑的。 沈陌氣的剛要質(zhì)問,顧南琪將這衣衫扔給他,“換上,去見一見今日來的貴客?!?/br> 正事要緊,沈陌將氣性拋就千里云外,不多言,換上希利垔部落軍服,帶好軍牌,悄悄出了門。 沈陌理了理的軍服,不怎么舒服,肩頭微微晃了晃。 經(jīng)過幾日晝伏夜出,沈陌對營中輕車熟路,他不疾不徐慢慢靠近王帳。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不動聲色向四周望去,有人跟蹤他。 沈陌暗自舒了一口氣,試圖放松下來,接著走過氈房,躲在一側(cè)。 那人果真跟了過來,一身一樣的軍服,貼身在氈房門口。只見他挑開氈簾,一看無人,略作遲疑。 正在離開之際,沈陌反手一掌,狠狠斜劈那人肩井。 那人左側(cè)肩臂吃痛,沈陌立刻捂住他口鼻,將呼叫聲悶著手中,一側(cè)步迅速將他帶入帳內(nèi)。 這營帳放著思勤大王日常所用的雜物,夜間大致不會來人。沈陌幾天前便探了清楚。 可是柔嫩肌膚觸動手心,沈陌年輕的心砰砰地蹦出胸口,艱難地蠕動喉頭,他心猛地一驚—是個姑娘。 沈陌緊張地發(fā)不出聲音,立刻放開手,順勢退了三步,借著簾子縫隙透過的光,看清了那姑娘脫俗容顏,正是陸姑娘。 狹小的空間讓沈陌面紅耳赤,好在天色暗淡將他的神色遮掩過去。 陸姑娘含羞的面容露出兇意,咬牙切齒道:“你,一路跟著我?” 沈陌呆呆地“哦”了一聲,覺得自己蠢極了,忙解釋道:“沒,沒有。剛剛對姑娘不敬,姑娘見諒。我和朋友在這里做客,已經(jīng)十幾日了?!?/br> 陸姑娘柳葉眉緊皺,吃痛的左邊臂膀又痛又麻,使不出使半點氣力,在昏暗搖曳的微光里,杏仁眼中淚水流轉(zhuǎn),“小賊……”,一把小刀刺向沈陌。 沈陌習(xí)慣使然,一個纏絲將她的右臂死死索在腋下,軟糯的身軀靠在胸前,一絲若有如無的清雅芬芳襲入鼻中。他耳尖發(fā)燙地傳到全身,猛地松了手。 陸姑娘用盡全力掙扎,沈陌一松開,蹬蹬蹬地失了重心,剎間要跌向氈簾。 沈陌慌忙之下,又拉了過來,隨后放開手,向后退了一步。 雖然把“維彼碩人,實勞我心”的姑娘氣得上氣不接下氣,熊熊火苗在眼眸閃爍,但他還是心花怒放,完全忽視了她右手緊攥著的匕首。 沈陌覺得心跳的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向后又退了一步,掩了掩自己的尷尬,輕聲道:“對不起,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跟蹤你。不信……你可以問思勤大王……” 氈房外不時有巡邏的守衛(wèi)經(jīng)過,陸姑娘可以壓低自己急促的呼吸,瞪著沈陌一動不動。 沈陌又退了一步,低聲輕語說:“陸姑娘,你今日才到,是嗎?” 見她別過頭,沈陌將一個個思緒塞了回去,鼓足了勇氣向前幾步道:“姑娘來此可是為了聯(lián)絡(luò)思勤大王,攻打柔然?” 陸姑娘審視著他,思索半響,反問道:“你也是?” 沈陌忙道:“是,受云麾將軍令前來,接著他吞吞吐吐道,“不知……不知姑娘怎么稱呼?” 那姑娘哼了一聲,別過頭,望向風(fēng)簾縫隙:“我姓陸,陸文茵。” 晉國公陸澤之子陸順鎮(zhèn)守五原,這陸文茵便是陸順之女,陸順與希利垔部族前任先大王須央曾結(jié)拜為異性兄弟。 希利垔部和五原郡一向互市,交易繁榮,臨邊百姓安居樂業(yè)。陸文茵在京城長到十歲便隨父在邊塞。 沈陌也知道,近日有傳言說朝中御史檢舉五原郡守陸順通敵。 沈陌想起正事,便從容不迫起來,柔聲道:“思勤大王酷愛儒家漢學(xué)經(jīng)典,所屬部族也多習(xí)漢話,易漢服,官職建制多靠漢人。五原郡歷來與思勤部互通商貿(mào),今希利垔部族內(nèi)部紛爭將至,我大魏北有柔然,西南吐谷渾,戰(zhàn)亂每每殃及百姓。我甘州府顧先生也在這里,還請姑娘移步一敘?!?/br> 陸文茵還猶豫著,沈陌誠懇地躬身一拜:“還請陸姑娘移步一敘,顧先生素有智謀,定有辦法。”陸文茵忙側(cè)身不敢受禮。 沈陌和陸文茵出了帳,并未和顧先生一敘。沈陌也不知說了什么,陸文茵便隨著他悄悄溜了出來,到了營外河邊,夜間的涼風(fēng)推著河水的涼氣,和著天空明月幾點星。 沈陌平日里舌燦蓮花,但此時二人矜持起來,端著無言,不知如何開口。一人俊朗雄雅,一人朗月清風(fēng),過了許久,隱隱約約的呢喃細(xì)語水流光駐。 第九章 粉雕玉琢 思勤,三年前其父須央病故后,當(dāng)上了希利垔部族首領(lǐng)。年輕的大王雄心壯志,開始大展宏圖,他覺得希利垔部族應(yīng)該沖出突厥的禁制,抵制柔然的統(tǒng)轄,和富庶的大魏一樣,成為這世界中另一顆耀眼的明珠。 思勤,很年輕,這位年輕的大王說干就干,首先他建制封官,任用漢人謀士參與政事;接著削弱舊臣權(quán)勢,將奪來的財富賜給了比他還年幼、還可愛的弟弟們,這些人得到了大片的土地和牛羊,而思勤得到了更加義無反顧地支持;他還鼓勵牧民習(xí)漢話,識漢字,和周邊漢民通婚,世代永結(jié)同好。 思勤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好音樂,善琵琶,和母親一樣,還能在夕照、流水、草地間寫出一筆好文章;他喜歡美食、美酒,更喜歡分享美食、美酒,得意洋洋地給轄下首領(lǐng)、往來的突厥人和柔然人大擺漢人的飲□□品,給沈陌、顧南琪等人展示草原上吃食的新花樣。 但是須央的弟弟—樂臨,他不這么想。 他覺得草原人就應(yīng)該像雄鷹一樣展翅,不應(yīng)和漢人一般,將自己短暫的一生拘于一地一城。草原的漢子就應(yīng)該和草原的強者交朋友,而不是像溫順的綿羊一樣,被嚇得四處逃竄的軟弱漢人。 樂臨呢,他就喜歡騎馬射箭,他不理解思勤,這個曾經(jīng)自己馬背上的少年,為什么長大后就成了個十足的小白臉;而那些吱吱嚀嚀的管弦噪音,不如到遼闊的山丘上放肆無畏地吼的一嗓子來的爽快。 樂臨和小侄子漸行漸遠(yuǎn),他認(rèn)為思勤是希利垔部族的罪人,必須要阻止他繼續(xù)下去。但是小侄子和魏人一向交好,前幾日探子來報,他營中就住了幾人身份顯赫的漢人。所以他決定,先派了個漢人謀士段俊周,去和他談?wù)劜菰孔宓奈磥怼?/br> 年輕的侄子思勤對漢人段俊周一貫的熱情周到,吃好喝好,但是其他免談。 段俊周一心想著在樂臨那里建功立業(yè),讓樂臨成為希利垔的主人,也讓自己平白無奇的人生點綴些草原上的花花草草。 于是段俊周使出渾身解數(shù),百般無果之后,他變換了策略,他故意激怒了驕慢的思勤。 結(jié)果就是,思勤賞了他一頓鞭子,將他趕了出去。 段俊周回去后,對著樂臨聲淚俱下,敘述自己在他侄子手中遭受的奇恥大辱,這時思勤對樂臨的藐視,對希利垔部族傳統(tǒng)的對抗。 樂臨眼皮跳的像鼓點一樣,拔出彎刀,誓要血洗這奇恥大辱。 思勤最終還是派人請沈陌、顧南琪前去相見。 沈陌、顧南琪知道希利垔肯定有大事發(fā)生。 果然,樂臨率軍六萬前來,一定要將這數(shù)典忘祖家伙思勤扔進塞上河里吐泡泡,沿途遇人便宣揚希利垔祖宗基業(yè)和草原漢子的英雄氣節(jié),高呼希利垔祖宗基業(yè)千秋萬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