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李安表達的非常委婉,他重提了兩人在電影創(chuàng)作理念上存在的分歧,說出了自己最大的擔心——他害怕這部電影拍到最后，會變成威廉·布蘭德利的《斷背山》，而不是李安的。

    這種擔心單靠口頭上的承諾是無法打消的,除非威廉愿意和李安簽一系列的補充條款——尊重對方完全的創(chuàng)作自由、不對電影拍攝做任何干涉,并給與對方影片的最終剪輯權(quán)等等——否則的話，合作期間，李安恐怕無法安心拍電影,他會一直憂心自己的作品被篡改。

    沒錯，威廉是可以順水推舟的提出并答應這些條款，給李安吃一顆定心丸,打消對方的后顧之憂，兩人完全可以當沒有這次爭議的繼續(xù)合作下去。

    但問題是，他們都已經(jīng)過了拍電影是為了糊口的那個階段，電影不僅是事業(yè)，更承載了野心、追求甚至是夢想，當李安的《斷背山》和威廉的追求出現(xiàn)了偏差，勉強繼續(xù)合作下去，又有什么意義？

    “我可以辭演，只要能找到替代的演員?！蓖疀]有把話說的特別堅決，他還是想等李安擺明他的態(tài)度，到底是想換掉主演，還是在尋求進一步談判的空間?！艾F(xiàn)在重新試鏡的話，時間上來不來得及？”

    “其實不需要另外再開試鏡……”李安回答的時候表情很是復雜，有些猶豫，從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無意識抓握的動作看，似乎還有些緊張，但他最終還是直視著威廉的眼睛說：“已經(jīng)試過鏡的演員里，恰好有合適的?！?/br>
    “我明白了?！蓖c點頭，喝了口咖啡，并沒有過于驚訝。在處理各種好消息或壞消息上，他越來越像個輕描淡寫的大師。李安連備選演員都考慮好了，那他辭演《斷背山》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兩人很快商定好了主演更換的事情，不過，威廉不再出演，并不代表他跟《斷背山》就毫無關(guān)系了，威爾洛特和焦點影業(yè)的合作還將繼續(xù)，他的制片人身份也仍然保留。

    更換主演這個最麻煩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威爾洛特對《斷背山》的投資及聯(lián)合制作的身份也保持不變，李安心情突然暢快了許多，開始和威廉談了談詹姆士·沙姆斯的一些提議，比如說環(huán)球和米拉麥克斯都想?yún)⑴c進電影制作來這件事。

    而威廉的回復則是，他很歡迎和環(huán)球合作，但是米拉麥克斯不行。他甚至對李安直言道：“哈維·韋恩斯坦是個十足的商人，你這樣文藝氣質(zhì)濃厚的導演不適合找他當老板。事實上，所有和韋恩斯坦合作過的導演里，他也就只給過昆汀·塔倫蒂諾一個人充分的尊重?！?/br>
    威廉極少在背后這么評價一個人，今天之所以會這么說，還是想給李安一個提醒——韋恩斯坦在好萊塢素有“剪刀手哈維”的外號。這個稱號是怎么來的呢？米拉麥克斯每年都會出品大量的藝術(shù)電影，一部分是自制，另一部分是引進的海外文藝片，但它們無一例外，都要先在哈維·韋恩斯坦的手下過一遍。海外引進電影會重新剪輯，符合了北美電影分級制度和市場口味后才進行商業(yè)，自制電影也會由獲得過奧斯卡最佳剪輯獎的剪輯師親自cao刀，剪出更符合學院評委審美口味的成片。

    換句話說，哈維·韋恩斯坦雖然拍了大量的藝術(shù)電影，但他并不是一名真正的文藝工作者，藝術(shù)在韋恩斯坦心里，就是為了獲得獎杯和榮譽而存在的，這和“票房是檢驗商業(yè)電影成功與否的唯一標準”這個道理，有異曲同工之妙。

    至于昆汀·塔倫蒂諾為什么會成為唯一的例外，大概一方面是因為他暴躁的怪脾氣，另一方面，只能說哈維·韋恩斯坦也有青睞甚至是偏愛的導演——韋恩斯坦無數(shù)次公開贊美昆汀“是當今世界上最偉大最有才華的導演”——并愿意為之破例。

    如果李安想拍一部內(nèi)核完全屬于他的電影，最好就不要和韋恩斯坦合作，因為在米拉麥克斯，最終剪輯權(quán)永遠是屬于哈維·韋恩斯坦的。

    “我也沒想過去給米拉麥克斯拍電影。”被告誡不要和有權(quán)有勢的韋恩斯坦合作，換成有些導演，可能會不屑一顧，甚至懷疑威廉別有企圖，但是李安卻明白，這的的確確就是一份好意。

    想了想，李安也交心的說：“我聽很多朋友說起過韋恩斯坦，也知道一些他的脾氣性格，我們確實不是同一類人。而且說實話，他在亞洲電影人圈里的口碑有點糟糕?！?/br>
    威廉有點好奇：“因為什么？”

    “對隱晦難懂的電影直接動剪刀，結(jié)果剪掉了導演的伏筆，令影片大失水準算是一個原因。香港電影還好些，日本電影人就比較倒霉了，連宮崎駿都吃過電影被剪的虧，他在賣《幽靈公主》給米拉麥克斯的時候，還專門給韋恩斯坦寄了把武士刀做警告?！崩畎不叵胫麖挠讶四抢锫犨^的種種傳聞：“還有用打包的方式廉價買入大量電影，卻根本不予上映，只是發(fā)行錄像帶了事的，以及以會幫忙沖擊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為由，和當?shù)匾恍┲娪肮净驅(qū)а莺灹速徣牒贤瑓s在電影快制作完成的時候突然壓價，不同意就中止合同……總之，韋恩斯坦在亞洲的名聲，比他在好萊塢的要壞多了，很多人都覺得他是一個電影掮客，而不是電影人?！?/br>
    好萊塢是世界電影中心，各種電影相關(guān)產(chǎn)業(yè)及其發(fā)達，內(nèi)部競爭已經(jīng)十分激烈，其他國家地區(qū)的電影想要打入北美市場，要么直接賣版權(quán)，要么就得和本土電影公司合作，也就喪失了主動權(quán)，給了如米拉麥克斯這樣的公司挑揀漁利的機會。

    有著相同歷史起源和宗教文化背景的歐洲電影待遇還好點，亞洲和南美電影除非是北美市場極為稀缺的類型——比如當年李小龍的武打動作片就是給北美觀眾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不過模仿能力極強的好萊塢制片廠很快產(chǎn)出了相似的類型片——否則文化反侵好萊塢，永遠只是一句戲言，在日落大道，制定電影規(guī)則的還是原來的那批人。

    威廉和李安花了一些時間討論哈維·韋恩斯坦是怎么用不平等及剝削的手段對待外國電影人的，以及目前好萊塢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及游戲規(guī)則什么時候才會發(fā)生改變。

    結(jié)論是除非出現(xiàn)一種新的電影形式——正如HBO的劇集顛覆了人們對傳統(tǒng)電視劇的概念，動搖了五大公共電視網(wǎng)的地位，并成功讓自己躋身六大電視臺之一那樣——否則的話，新興電影公司做的再成功，也只能成為下一個米拉麥克斯或下一個威爾洛特，威脅不到七大的地位。當然，如果學日本人那樣直接砸錢，照搬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索尼買下哥倫比亞的模式收購一家影業(yè)集團，那就另說。

    順著這個話題，威廉還談起了流媒體電影，不過這個概念現(xiàn)在太過新穎了，就連熱衷于嘗試新事物的李安，都覺得它有點過于大膽冒險。

    雖然威廉和李安討論這些話題時是很輕松愉快，但是有必要一直談論這些么？當然沒有必要。而他們之所以會這么做，無非是想用些新的話題來轉(zhuǎn)移之前的尷尬罷了，總不能才剛說了中斷合作，后面立刻就抬腳走人。

    威廉也好，李安也罷，都在盡量維持一種友好的氛圍，不論合作與否，都支持并尊重對方?jīng)Q定的那種。

    其實，威廉當初特意約李安去Mr.Chow餐廳吃飯，并被媒體拍到，也是出于這樣的考量——通過新聞傳遞出他和李安私交不錯的信息，如果最后合作不成，也讓所有人明白《斷背山》的所有洽談都是在友好平和的狀態(tài)下進行的，就算不再合作，也是因為理念分歧或檔期不合適的原因，避免媒體過多腦補，制造出一大堆分裂不合的緋聞出來。

    畢竟《斷背山》一開始被公眾熟知，就是因為威廉的參與，他是人人皆知的頭號男主角，突然決定退出，可能讓有人會臆測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內(nèi)幕。媒體會興奮的像一群發(fā)現(xiàn)了有縫蛋的蒼蠅，無休止的sao擾威廉、李安及其他劇組工作人員，給接替威廉的演員帶去巨大的輿論壓力，這些負面因素，無疑都會影響到電影的順利完成，也是制作兼投資方的威爾洛特不希望發(fā)生的。

    等到咖啡已經(jīng)沒了熱度，兩人的話題已經(jīng)從其他話題繞了回來，自然而然的談起了更換主演的消息要怎么對外發(fā)布、用什么樣的理由，以及公關(guān)應對等等，并很快達成了共識。

    威廉看了看手表，還有時間去經(jīng)紀人的辦公室一趟，他站起身和李安告別：“三天后的劇本排練會我就不參加了，盡快定下主演，制片人會議上再見。”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威廉·布蘭德利都能成為最大的發(fā)光體，在他坐著喝咖啡的時候，人們不敢上前打擾，卻會假作不經(jīng)意的回身掃視，轉(zhuǎn)頭就和同伴興奮低語“沒錯！是他！”，在他起身離開的時候，人們又會用視線追逐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和同伴開始竊竊私語。

    威廉的離開，帶走了其他顧客對李安的最后一點關(guān)注度，咖啡廳在沸騰了片刻之后重歸平靜，李安本來是準備走的，突然又不想立刻離開了，摸了摸已經(jīng)涼透的杯子，他喊來服務生，重新點了一杯咖啡，然后望著前方陷入了沉思。

    此時此刻，李安的心里有說不上來的復雜感覺，既有悵然若失，也有如釋重負。

    從第一次看到《斷背山》的劇本，李安就知道，這個題材的故事在好萊塢想要順利拍攝完成并上映，注定會遭遇重重的阻礙和壓力，他和詹姆士·沙姆斯那些徒勞無功的奔波努力也印證了這一點。

    所以從一開始，他們就把《斷背山》定位成了一部面向小眾的文藝片，詹姆士·沙姆斯純粹是抱著完成心愿的想法，一定要把這個在好萊塢漂泊多年、沒有制片廠愿意接手的劇本拍出來，而李安除了確實是被劇本感動以外，也想通過重新定位自己電影風格的方式來緩解《綠巨人》失敗帶來的創(chuàng)傷，兩人既不苛求影片以后能有多高票房也不奢求獲獎——當然了，《斷背山》的故事很合歐洲市場的口味，所以也可以試試去歐洲電影節(jié)參展，看后期制作的時間進度，最好能趕得上戛納或者威尼斯電影節(jié)。

    威廉就在焦點影業(y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xiàn)了，他的投資和出演，直接將《斷背山》從默默無聞送上了好萊塢最關(guān)注新片名單——畢竟這可是能被威廉·布蘭德利看上的劇本！

    威廉·布蘭德利的選片眼光，是無數(shù)電影演員渴望知道卻又苦思不解的謎題，他的作品大多數(shù)都是商業(yè)及藝術(shù)領(lǐng)域皆有成果的雙贏之作，有些電影遭遇北美票房滑鐵盧，但偏偏在海外市場吃得開，還大受追捧，有些電影全球票房確實不佳，但轉(zhuǎn)身就斬獲了無數(shù)獎項。一部部影片數(shù)到最后，竟然沒有一部爛片，也沒人能說清楚到底是這些影片成就了威廉·布蘭德利，還是威廉·布蘭德利成就了這些電影。

    李安一開始認為《斷背山》能遇到威廉·布蘭德利是極大的幸運，但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伴隨著高熱度席卷而來的，是太多的關(guān)注和太多的爭議，這讓從沒走進過好萊塢核心圈子的李安感到手足無措，電影還沒正式開機，他又不能以電影拍攝為借口躲去加拿大找清凈。不過，就算電影已經(jīng)開拍了大概也沒用，蜂擁而至的媒體記者會把落基山脈塞滿的，說不定他們還會出動直升機。

    說實話，身為一名華人導演，李安和阿方索·卡隆等外籍導演一樣奉行著低調(diào)的行事準則，他更想在默默無聞中把影片拍好，絕不希望這種萬眾矚目的狀態(tài)持續(xù)太久。更何況，連他的家鄉(xiāng)臺灣現(xiàn)在都在熱炒他和威廉·布蘭德利的合作，而《斷背山》的題材又讓主流媒體感情復雜，李安的弟弟在和他商量著提前買下《斷背山》臺灣發(fā)行權(quán)的時候，還隨口抱怨為什么他不能和威廉·布蘭德利合作一部其他題材的電影，那樣會更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