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五月的天氣在暖與熱之間，片場好些扛設(shè)備的大哥都穿起了短袖背心，有些甚至赤裸上身。余有年也想奔放一下，可惜這幾天的戲演的是冬天，他只能天天拿著小風(fēng)扇吹。幸好男主角是個窮困潦倒的人，沒有多好多厚的衣服穿。

    今天的戲是男主角在街上遇到一個買完面包往家走的小女孩，他又餓又沒錢，于是想辦法把女孩的面包騙走。

    演小女孩的演員相當(dāng)水靈，留著乖巧的齊劉海，底下一雙能把整個世界映進(jìn)去的眼睛，兩道彎彎的眉毛，不笑時也自然翹起的嘴角，天生一副歡喜的樣子。她看到余有年的時候一個勁兒地盯著人看。余有年蹲下來問她：“怎么啦？我的樣子很嚇人嗎？”

    淼淼抬起手指了指余有年兩顆長長的門牙：“你會咬到自己嗎？”

    說實話，余有年剛開始戴牙套的確會被卡得不舒服，阿毛給他設(shè)計的假門牙又齙又長，闔起嘴時會有半截抵在下唇上。這也是為什么在開拍前兩叁周，范空要求他天天帶妝設(shè)計角色動作的原因?，F(xiàn)在余有年脫掉牙套還會出奇地不習(xí)慣沒有東西抵在嘴唇上。

    他跟淼淼說悄悄話：“這是假的，可以脫下來，不過大家都不知道，你能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嗎？”

    淼淼聽了立刻捂住嘴巴，也悄悄說：“那我跟你交換一個秘密。我之前寒假作業(yè)太多了沒寫完，抄了同桌兩頁。”淼淼拽了一下余有年的肩膀又把嘴捂嚴(yán)實了：“真的只有兩頁！”

    余有年伸出尾指跟淼淼勾了一下。開拍前兩顆一大一小的腦袋湊在一起說了很久的話。原本淼淼父親怕女兒不習(xí)慣片場，正在一邊跺來跺，結(jié)果沒一會兒女兒就被拐跑了。范空走過來把余有年趕去走位：“聊這么高興，等會兒就騙不下手了?！庇嘤心瓯静辉谝?，但他沒想到范空的嘴開過光。

    女孩大約六歲大，抱著一大袋只比她身型小一點的面包坐在路邊休息。男主角看似隨意地走過來蹲在女孩身邊。

    “哎喲小姑娘，你這么一大袋面包夠全家人吃嘍?！?/br>
    女孩乖巧地點頭，掰手指數(shù)數(shù)：“爸爸，mama，哥哥，我，剛好夠四個人吃?！?/br>
    男主角見女孩不怕生，眉間的賊色重了幾分?！澳悄銈兙椭怀悦姘鼏?？不吃青菜雞rou牛rou嗎？”

    小女孩舔了舔有點饞意的嘴說：“錢只夠買面包了。面包也好吃的，可以烤得香香的脆脆的?！?/br>
    男主角摸了摸故意用力撐起來的薄肚皮說：“哎喲我剛剛用面包換了一只大肥雞，吃得好飽哦。”

    小女孩摟著面包撲到男主角身上，眼睛里像裝滿了金山銀山，閃閃發(fā)光：“用面包能換雞嗎？”

    男主角指天發(fā)誓：“當(dāng)然??！”忽而壓低聲音用手擋住嘴巴說：“不過別人都不知道哪里可以換，只有我知道?！彼噶酥概牙锏拿姘?，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像怕別人覬覦女孩的寶物：“你這么大袋的面包，可以換兩只大肥雞啦！”

    女孩一聽高興得扒緊了男主角的手：“我們好久沒吃rou了，你帶我去換好不好？”怕男主角不答應(yīng)，女孩眼睛不敢四處看，神情小心翼翼，怕觸碰了誰的大寶貝：“我把面包給你，你幫我換好不好？我不會告訴其他人的?！彼龔亩道锾统鲆活w剛剛買面包時撿到的糖果：“這個送給你。”

    淼淼剛剛也是這樣跟余有年交換秘密的。

    接著男主角應(yīng)該說“那你在這里等我，我去給你換肥雞”。然后拿走女孩手里的面包回家吃清光。從此不再在這個街頭遇到小女孩。男主角不知道，小女孩此時也不知道，但余有年知道女孩等了半天不見雞不見面包，回家后被父親拿棍子打了好久，還被鎖在家門外。半夜父親開門看見女兒倒在地上臉色發(fā)紫，趕緊把身體僵硬冰冷的女兒送院。醫(yī)生說小女孩死于皮下出血和失溫。

    淼淼的眼睛很大，大到能把一家人吃肥雞的心愿都裝在里面。她抬手塞給余有年的不是面包，是她的命。余有年覺得面包燙手，沒有像男主角那樣猴急地抱緊面包。詞他也說不順，“等、等、等”，“等”了老半天，最后被范空喊停。

    第二遍，他不忍，不行。

    第叁遍，他退縮，不行。

    四遍，五遍，十遍，都不行。

    余有年一瞬間回到了《倘若有一天》的狀態(tài)，這次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是知道別人因為他要死了。原來跨過自己的生死比跨過別人的容易。范空喊原地休息，走到余有年身邊，彎腰把小女孩使開。

    “這個階段你是沒心沒肺的，表情不能有半點猶豫?！?/br>
    范空很冷靜，只是陳述自己想要的效果，不像姜導(dǎo)猛抽煙一語不發(fā)地盯著人看，或者嘲諷一兩句。余有年點點頭，看著遠(yuǎn)處淼淼仰起臉跟父親有說有笑。

    “這一場你今天拍得了嗎？”范空問。

    所有工作人員就位，街道拍攝的手續(xù)也辦好了，錢也在嘩啦啦地流著，可余有年把這一切在腦子里過一遍后還是搖了搖頭，對范空說：“對不起。”

    “行，你調(diào)整一下狀態(tài)?！?/br>
    范空既不安慰人也不罵人，只是高效率地跟工作人員安排拍攝變更。

    余有年回酒店之前問范空：“要是還是拍不好呢？”

    范空依然平和：“一年叁百六十五天，總有一天能拍好?！?/br>
    阿毛能看出來余有年狀態(tài)不好，回酒店后沒找人聊天，吃完外賣洗好澡就戴上耳機玩電腦去了。

    余有年進(jìn)劇組后不能跟全炁見面，每天收到最多的信息是全炁問他在干嘛，余有年每一次都很有耐心地把遇到的趣事告訴對方，例如吃到好吃的外賣，房間玻璃窗上有鳥糞便，鞋破了洞。今天洗完澡后余有年給全炁撥了電話，打字太累了。電話接通后他發(fā)現(xiàn)說話也很累，便一聲不吭地聽全炁在那里“喂”了半分鐘。

    “今天不順利嗎？”全炁消停了一會兒問。

    余有年沒分享過工作的事情?！班?。”

    “挨罵了？”

    余有年把手機放在枕頭上，耳朵枕在上面，聽見問話后拉過被子蓋在臉上?！皼]有?！?/br>
    “是跟人相處不開心嗎？”

    余有年不說話。全炁像醫(yī)生檢查病人一樣每一項病征都問一遍，最后問道：“狀態(tài)不好入不了戲？”

    余有年終于又“嗯”了一聲。全炁的聲音很溫柔，余有年能想像對方坐在沙發(fā)上抱著抱枕在跟他說話：“劇情是怎樣的？啊，不能說吧？那是角色跟你相差很多？還是劇情你接受不了？”全炁頓了一下，“不會是有床戲吧？很裸露嗎？”

    余有年緊閉的嘴唇被氣流沖破一條裂縫，噗嗤一笑，終于愿意張嘴了：“對啊，一對二的激情戲，全裸。”

    阿毛戴著耳機又聽不懂中文，余有年開展胡說八道的本領(lǐng)?？上珵挪簧袭?dāng)：“那你為藝術(shù)犧牲一下吧?！?/br>
    余有年悶在被子里笑了一會兒，聽著全炁掀紙張的聲音，精神漸漸放松下來，居然不知不覺睡著了。

    拍戲最難拍的有兩樣，一是小孩二是動物。范空原本跟淼淼的父母協(xié)商的拍攝日期就有好幾天，淼淼表現(xiàn)得好，時間便很充裕。余有年知道后松了半口氣，另外半口因為他的表現(xiàn)比小孩還差，松不了。

    開拍之前余有年拉淼淼在一邊道歉，小女孩很喜歡他，就摸摸他臉問他是不是累了。余有年揪了揪女孩的頭發(fā)：“你拍被打那場戲有沒有受傷？”

    淼淼特別勇敢又驕傲地給他展示一個誤傷之下的瘀青：“叔叔請我吃雪糕啦，不疼！”

    余有年默默給女孩揉瘀傷：“怎么不疼？都青了。”

    淼淼說：“叔叔不小心的嘛，他又不是真的打我，是假的啊。”

    余有年失神地問：“假的嗎？”

    淼淼嫌棄這個有點笨的男人，跺了跺腳說：“當(dāng)然??！叔叔只是揮棍子我就大叫，他不是我爸爸，不能打我！”

    余有年捏了捏淼淼細(xì)長的胳膊：“你的真爸爸mama也不能打你?！?/br>
    淼淼晃了晃腦袋特別得意地說：“他們才不打我呢，每天睡覺前還會給我親親?！?/br>
    余有年微微彎起嘴角。真好，這個小女孩沒有那樣的遭遇。

    范空走來領(lǐng)走女孩，離開之前對余有年說：“減少跟她的接觸。”

    今天鏡頭前的余有年少了猶豫，在小女孩說要給男主角面包時想也沒想就接過去。

    第一遍范空沒喊停，讓一大一小兩個演員把詞都說完。第二遍，男主角湊近小女孩的時候一直盯著那袋面包，時不時舔舐干燥的嘴唇。小女孩眼里出現(xiàn)了怯意，不自覺得退開了。男主角的牙齒不僅泛黃，牙縫間還有去不掉的黑漬，兩顆長門牙縮也縮不進(jìn)去，眼睛里埋著赤裸裸的貪婪，活脫脫一只要將人生吞活剝的老鼠精。小女孩沒忍住，嘴角一撇開始掉眼淚。余有年趕緊放松表情要把淼淼抱起來，女孩一溜煙跑走撲進(jìn)父親懷里哭。范空走過來拍了拍余有年的肩膀：“收一收，男主角沒有這么明顯的意向?！边^了片刻范空找到恰當(dāng)?shù)淖盅劢o余有年描述：“他是一個自然放松的混沌的狀態(tài)?！?/br>
    很多導(dǎo)演的脾氣都很一般，暴躁的不在少數(shù)，但范空從來不對任何人說重話，也不會晾著人，給演員很大的情緒調(diào)度空間。

    余有年一邊琢磨著“混沌”，一邊跑去哄淼淼，可小女孩被他嚇怕了，躲在父親懷里不看他一眼。范空早有預(yù)料，迅速調(diào)其它場次先拍了。場地布置需要時間，余有年蹲在一個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角落思考“混沌”，無意間聽到收音師說：“我覺得拍得挺好了啊。”另一道聲音：“你又不是第一天跟范導(dǎo)，他對畫面的要求你還不清楚嗎？”

    余有年失笑，突然明白了全炁那種精益求精但求而不得的感受。

    幸好其它戲份都順利過關(guān)，下班時余有年不至于太難受。

    臨睡前他又撥通全炁的電話，阿毛十分有默契地戴上耳機。

    “今天有好一點嗎？”全炁似乎在等他的電話，很快接聽了。

    “我把小孩給嚇哭了?！庇嘤心暾f。

    全炁頓了頓，然后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全琪琪，不許笑?！?/br>
    被命令的人應(yīng)指令壓下笑聲。余有年躊躇良久說：“劇情挺殘忍的，我害怕，但一用力小孩會害怕，導(dǎo)演也說我用力過猛?！?/br>
    “都是假的啊?！比珵耪f，“是你告訴我的，戲都是假的，所以不要害怕?！?/br>
    余有年沉默了很久。玻璃窗上的鳥糞被他擦掉了一些，還有一點點他的手夠不著擦不掉。

    戲是假的，但是，他問全炁：“我現(xiàn)實中也做過很多壞事，如果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也極端地傷害了別人呢？”

    輪到全炁沉默了，不長不短的五分鐘里只有彼此的呼吸聲。余有年摸到床頭的煙盒，但最終把手縮進(jìn)被子里。

    “你做那些事情的時候有足夠的判斷力嗎？心智上有沒有被父母或成長環(huán)境影響了？”

    全炁的聲音也不太確定。余有年想，遇到全炁之前的日子在記憶里已經(jīng)很模糊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過來的，做事全憑求生欲或者被情緒牽著鼻子走，年齡都是虛長的，什么都沒搞懂混混沌沌地就活了這么多年。

    余有年的眼睛像夜里失修的燈塔突然亮了一下，似乎抓住了什么。

    他一直不出聲，全炁急了，拔高聲音說：“改過就好，現(xiàn)在就挺好的?！?/br>
    余有年用鼻尖蹭了蹭被子。全炁急切道：“你還救過我，那說不定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也幫助了很多人呢？都扯平了?！?/br>
    余有年把臉埋進(jìn)被子里只露出一雙眼睛：“琪琪你哄我睡覺好不好？”

    全炁忙不迭答應(yīng)，斷斷續(xù)續(xù)地給余有年講自己小時候拍戲的經(jīng)歷。調(diào)皮上樹摘果子結(jié)果手過敏涂了一個月的藥，什么摸別人家的狗把狗摸禿了，哪件糗說哪件。余有年笑著睡著前困惑全炁現(xiàn)在怎么不皮了。

    隔天再拍騙女孩的戲，余有年覺得再拖下去不是辦法，決定不管如何今天都要把它給解決了。走位之前他拉過還是不太愿意跟他接觸的淼淼到角落，悄悄把牙套取下來。淼淼詫異地用手指碰了碰他的牙齒。余有年迅速把牙套戴回去，朝淼淼豎起食指：“噓──”淼淼也“噓”了好長一聲。

    今天的男主角臉是叁十多歲的臉，心是十幾歲的心，騙了人一點也不內(nèi)疚，還露出兩顆門牙像老鼠偷吃了隔壁家雞的飼料，竊喜又滿足。

    范空一說收貨，余有年扔掉面包跑去抱起淼淼轉(zhuǎn)了好幾圈。

    狀態(tài)調(diào)整好的余有年勢如破竹，基本上所有鏡頭都一遍過，往后很多拍攝都超前完成。整個劇組處于輕松的工作氛圍當(dāng)中。當(dāng)余有年的勢破了半個林子的竹后，他發(fā)現(xiàn)另一件慘事──

    沒辦法出戲。

    原本他沒察覺，直到那天一個群演問他有沒有紙巾，他明明知道自己褲兜里有，但嘴上卻說“沒有”。看著鼻血嘩嘩流的群演走遠(yuǎn)了，余有年那紙巾再也拿不出來了。

    就像他中學(xué)那會兒，明明自己有帶橡皮擦，但總要騙同桌那個扎著馬尾的女同學(xué)的來用。有一天被同桌發(fā)現(xiàn)了，同桌以為自己被余有年喜歡著，默默塞了一封情書到余有年抽屜里。最后余有年私下跟班主任說想換座位，把事情糊弄過去了。

    范空注意到余有年的狀態(tài)，找了一個午飯時間和余有年聊了幾句。

    “你最親近的人是誰？”

    脫掉牙套在吃飯的余有年想了想，“爺爺奶奶，跟全炁吧?！?/br>
    范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過兩天你就能看見自己跟影子的距離了。”

    余有年這些天出了酒店的門是惡人，關(guān)上房間的門是廢人。阿毛拼命找搞笑視頻逗他開心。他看完笑完后拿起床頭柜那瓶全炁寄來的雪味香水噴一噴被子，再躺進(jìn)去睡。不知道全炁怎么調(diào)的，那香水真的很神奇地有雪和海洋的味道，特別特別淡，但令余有年特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