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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無別離(民國NPH)在線閱讀 - 小墳塋

小墳塋

    謝飛云這一宿睡得并不安穩(wěn)。

    小雨一會下一會停,謝飛云半夢半醒的時候,忽然覺得斷斷續(xù)續(xù)的雨聲里傳來了女人的呼痛聲。她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凝神細(xì)聽了一會,才確定這原來不是她做夢出了幻覺。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一把掀開田冬陽緊緊箍在她腰上的手,“蹭”地坐直身子,又伸手去晃身邊熟睡著的少年:

    “冬陽,是不是柴嫂子要生了?”

    田冬陽無端被她從睡夢中叫醒,先是迷茫地揉了揉眼睛:“……?。俊彼S即也聽見了隔壁的聲音,整個人一怔,急忙披衣服下地,“是!這就是柴嫂子的聲音!”

    謝飛云也披了件小褂,跟在田冬陽身后穿上鞋,一邊說:“你去叫你叁奶奶來,她說她做過接生婆,”她從墻上取下兩頂斗笠,一頂扣在田冬陽頭上,一頂戴在自己頭上,“我現(xiàn)在去幫忙?!?/br>
    柴嫂子的男人半年前被日本人的空襲炸死了,柴嫂子肚子里的這個孩子,是遺腹子,也是她的頭一胎孩子。田冬陽和他的兩個meimei從小沒了爹媽,都受過柴嫂子兩口子很多的照顧,因而對她這一胎格外上心。田冬陽嚇得手都在哆嗦,他六神無主地回頭去看謝飛云:“你,你……”

    謝飛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田冬陽和她講過,他娘就是生田冬月的時候難產(chǎn)沒了的,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guān),田冬陽不可能不擔(dān)心。她拍拍他的手,放緩聲音:“我娘生我弟弟那會,我那時候雖然小,但是好歹偷看過,不是一點(diǎn)經(jīng)驗(yàn)沒有。我去幫柴嫂子,你快去叫人,嗯?”

    她平和的語氣就好像一根定海神針,田冬陽本來一團(tuán)漿糊的腦袋總算恢復(fù)些神志,他急忙答應(yīng)了一聲,便一頭扎進(jìn)了雨幕里。

    謝飛云從田冬陽家里抄了一把剪子,端了個干凈的盆,又拿上了田冬陽一直沒怎么舍得用的火柴,邁開大步就往隔壁跑。柴嫂子躺在炕上,嘴唇白得一點(diǎn)血色也看不見,腦門上全是汗,連呼痛聲都轉(zhuǎn)為了呻吟,見到謝飛云過來,她還沒說話,就先掉了眼淚:

    “云姐兒呀,我不想生了……”

    謝飛云著急忙慌地從水缸里舀水,又給柴嫂子擦拭身子,很快就忙得前胸后背都跟著濕透了。她喘了口氣,隨手擦了下臉上的汗:“嫂子,我不和你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話,你聽我一句,你使勁把孩子生下來了,你們倆從今以后,就能一起好好過日子;你這口氣沒攢住,你不生了,你和孩子誰也活不了。誰才說了要請抗大的老師過來給孩子取名的?你不想知道你的娃兒叫什么名?”

    柴嫂子疼得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她的進(jìn)氣出氣都很虛弱,任憑謝飛云怎么給她鼓勁,她還是只來得及念叨了一遍她男人的名字,最后那一口氣始終沒再提上來。

    田冬陽帶著叁奶奶并她的兒子兒媳一齊趕過來的時候,只看見謝飛云失了魂似的坐在炕沿邊,柴嫂子躺在一旁,肚子還鼓著,人卻沒了聲息。叁奶奶見慣了生死,搖搖頭就叫跟過來的兒子兒媳準(zhǔn)備喪事。田冬陽卻完全愣住了,他垂在袖子外的指尖劇烈地哆嗦起來,他用力抬了幾次,才顫著手去摸謝飛云身上沾上的血:

    “……柴嫂子,就這么沒了?”

    謝飛云聽見了田冬陽的問話,但她自己好像沒辦法輕松地做出點(diǎn)頭或者搖頭的動作,好半天才疲憊地看了田冬陽一眼:

    “冬陽,你別哭……”

    下一秒,田冬陽撕心裂肺地嚎啕起來:

    “啊——”

    他的個頭這么高,腦袋幾乎能頂?shù)轿菖镯?,此刻卻整個人都蜷縮起來,哭得像個稚童一般。謝飛云伸開雙手環(huán)住他的肩背,手掌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后,一下一下地給他順著氣。她想不出什么勸人的話,她還想著等孩子生出來了,應(yīng)該叫她一聲干娘;也想等著看看,那位喬老師究竟會給孩子取個什么樣的名字;可是柴嫂子就死在她面前。

    這世道上,唯獨(dú)眼淚是最不值錢的。

    柴嫂子和她男人都是逃難來到泥水村的,爹娘兄弟一個皆無,謝飛云和田冬陽帶著兩個meimei給她守了靈,到了第叁天,臨下葬的時候,時斷時續(xù)的雨總算徹底停了下來,天終于放了晴。柴嫂子的男人是被日本人炸死的,連尸骨都沒有,只有個衣冠冢,而柴嫂子的尸身埋在衣冠冢的旁邊,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墳塋。

    天氣轉(zhuǎn)好,村民們趕著秋收,陸續(xù)散去了,謝飛云就坐在柴嫂子的墳塋前,慢慢給她燒著紙錢。

    田冬陽站在她旁邊看她燒紙,他這兩天哭得眼睛腫起來一圈,說話也一直帶著鼻音:

    “干他娘的小日本!”

    謝飛云面無表情地看著空氣中亂飛的火星:“那你就去干啊?!?/br>
    田冬陽沒有再說話,而是深深地嘆了口氣。謝飛云知道他在嘆什么:家里兩個meimei才這么小,他走了,孩子怎么辦?

    謝飛云拍拍身邊還潮濕著的泥土地,示意田冬陽過來坐。田冬陽貼著她坐下了,又說:

    “那天見到你,我真的以為你是來抗大學(xué)習(xí)的?!?/br>
    謝飛云說:“我是逃難過來的?!?/br>
    泥水村本地的村民,不少死在日軍的炮火里;這里同時也接納了很多的難民。田冬陽抓著謝飛云的左手手腕,低聲問:

    “全華夏的人都在逃難,你究竟是從哪里過來的?盛京嗎?”

    最后一點(diǎn)紙錢也燒光了,地上留下一堆泛著黑的紙灰,零星的火光微弱地閃了幾下,終于消失不見。

    謝飛云的雙眼沒什么焦點(diǎn)地看著紙灰,聽見田冬陽問她話,她也并沒有回答。倒是在這個時候,身后忽然響起了一道男聲:

    “你是從申城來的嗎?”

    謝飛云和田冬陽齊齊回頭,十幾步開外的地方,站著個叁十來歲的男人。他穿著粗布短褂,褲腳向上挽著,似乎是尋常莊稼漢的打扮,可臉上卻架著一副圓框眼鏡,讓他的身上多了一抹怎么也去不掉的書卷氣。

    田冬陽認(rèn)出男人來:“喬老師!”

    謝飛云看著喬老師的臉,面前這個人的面目一點(diǎn)一點(diǎn)與記憶中報(bào)紙上穿著長衫的青年重合起來,她知道,眼下站在柴嫂子墳前的喬老師,就是十多年前她在燕京大學(xué)里,匆匆一瞥看見的喬小山。

    她跟著田冬陽站起身,也隨著田冬陽叫他:“喬老師?!?/br>
    喬小山走上前去,對著柴嫂子的墳塋,認(rèn)認(rèn)真真地鞠了叁次躬,又靜默許久,才嘆了口氣,回身同田冬陽講話:

    “今天幫著大家收苞谷,我才聽說柴嫂子竟然……”

    田冬陽本來就一直紅著眼睛,聞言就又開始抹眼淚了:“柴嫂子命苦,劉大哥沒了,她連個給她照料身后事的人都沒有……”

    喬小山拍了拍田冬陽的肩膀:“你也不要太自責(zé),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他的目光從鏡片后盯住謝飛云,聲音咬字帶著一點(diǎn)江浙一帶的口音,聽起來有些許的軟和:“冬陽,這是你jiejie嗎?”

    田冬陽要說的話卡了殼:“是,不是……”

    謝飛云說:“冬陽,你也去忙吧,我想單獨(dú)問喬老師幾句話?!?/br>
    田冬陽察覺出喬小山與謝飛云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對,但他并不知道根源是什么,謝飛云讓他去忙,他便答應(yīng)了。叁個人離開墳地,田冬陽趕去收苞谷,謝飛云就稍微落后了兩步,站在一棵酸棗樹旁邊,微微抬起頭看著喬小山:

    “你認(rèn)得我?”

    喬小山說:“無論是當(dāng)年燕京大學(xué)的驚鴻一瞥,還是最近你見諸報(bào)端的事跡,我都沒法不認(rèn)得你,謝飛云女士。”

    他這樣輕易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謝飛云先是一怔,隨即搖頭笑了起來:“我自從離開申城,已經(jīng)很久沒讀過報(bào)啦。報(bào)紙上都說了我什么?”

    謝飛云還記得,她與喬小山在燕京大學(xué)的校園里遇見時,她穿著鴉青的絲綢旗袍,頭發(fā)燙了當(dāng)時最時髦的卷,從頭到腳環(huán)佩玎珰,好不氣派;而喬小山穿著灰布長衫,看起來斯斯文文。而今兩個人重逢,她頭發(fā)松松挽著髻,身上是再粗糙不過的藍(lán)布衣裳,喬小山也穿著方便做農(nóng)活的衣服,兩個人早不復(fù)當(dāng)年的模樣,倒是全然成了兩個莊稼人了。

    喬小山扶了扶眼鏡,口氣溫和:“你刺殺了趙宗海,報(bào)紙上一連五六天都在報(bào)道這事,還寫你逃到港島去了。你怎么到了延州來?”

    申城淪陷之后,青幫叁大亨中居于首位的趙言庸去了港島,盧培金公開表明了不會為日本人做事,日本人就找上了叁頭目中剩下的趙宗海,要他出面組建新亞和平促進(jìn)會。趙宗海欣然做了漢jian頭子,他一面幫日本人低價采購貨品,一面中飽私囊,日子似乎從沒有那么春風(fēng)得意過。謝飛云跟在趙宗海身邊做了有八年的情婦,過去趙宗海作惡,她尚且可以冷眼旁觀,可這一回趙宗海已經(jīng)開始替日本人賣命了,謝飛云說什么也再忍不下這口氣。她暗中籌劃許久,總算趁著趙宗海歇宿在她的住處,找準(zhǔn)時機(jī)一槍打死了他,又連夜逃離了申城。

    謝飛云回想起當(dāng)時驚心動魄的一晚,耳畔似乎仍然能聽見那時的槍響似的。她微笑了一下:

    “都說去港島,我去港島做什么,去投奔趙言庸,繼續(xù)給人做情婦嗎?”

    喬小山就笑了:“你既然沒有去港島,而是來了延州,說明你心中是有著方向的??勾髿g迎所有的有志青年?!?/br>
    謝飛云原本站得就離他很近,聞言便伸出手去,輕輕在喬小山胸前拍了兩拍:

    “喬老師,我可不是什么有志青年?!彼谄鹉_,湊近喬小山的耳朵,呵氣如蘭:“我從前是個窯姐,現(xiàn)在也是個窯姐。我看你眉清目秀的,不如得了空與我睡上一覺,你就會知道,我從來都只是個膚淺的小女人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