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窩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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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飛云覺得自己好像坐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一瞬,她正茫茫然不知眼下是什么時辰的時候,聽見李劍彌在外面敲門: “九夫人,粥好了,我給您送進去?” 謝飛云怔了怔,才知道李劍彌竟然真的讓小廚房給她煮了粥。她清了清略微喑啞的嗓子,輕聲道: “你自己進來就好,不用問我?!?/br> 李劍彌很快便提著一盅粥走了進來。他打開了房間的燈,又默默幫謝飛云布置好碗筷,便又像一根青竹一樣,安安靜靜地站在了一邊。 謝飛云被燈光晃得閉了下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手里就先被李劍彌塞了一根銀匙。她睜眼去看李劍彌,就見他神情殷切,顯然是要讓她用飯的意思。她實在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隨手攪拌了一下面前的冰糖燕窩粥。香氣撲鼻而來,謝飛云卻著實沒什么胃口,只能一小勺一小勺地含著粥,慢吞吞地往下咽。 這一碗粥總算被她磨磨蹭蹭用了小半碗,謝飛云突然想起來什么,抬頭去問李劍彌:“你吃晚飯了嗎?” 李劍彌的頭搖到一半,硬生生地改為了點頭:“……我吃過了,夫人?!?/br> 謝飛云說:“唉,你說謊也用心一些,別叫我一眼就看出來?!?/br> 李劍彌尷尬道:“夫人……” 謝飛云伸手拍拍身邊的沙發(fā):“一個大男人,別這么忸怩。坐吧,正好我也吃不掉這些,你就當幫幫我的忙,辛苦你多喝一碗粥,行嗎?” 李劍彌的臉和脖子一并紅了起來。他頂著謝飛云溫和的視線,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十分局促不安地挪到謝飛云身邊去,直挺挺地坐下了,又接過謝飛云遞給他的粥碗,如同武松過景陽岡一般,仰頭就灌下了一整碗粥。 謝飛云又是好笑,又是擔心:“你慢著些,又沒人同你搶!不燙嗎?” 李劍彌的舌頭已經完全喪失了基本的功能,酸甜冷熱一概品嘗不出,他咽下這一大口,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在謝飛云看來怕是莽撞極了。他的臉更加紅起來:“我……” 謝飛云心中的那些沉悶的郁氣直到這時,才算是真正散去了。她放松了姿態(tài),上身微微向后仰去,靠住沙發(fā)的靠枕,語調都跟著輕松起來:“闔府上下,阿彌,屬你最有趣了?!?/br> 李劍彌聽不出她是在笑話他,還是在夸獎他。他緊張道:“是、是嗎?” 謝飛云就笑了。她到了司令府之后很少這樣純粹地笑,眼角眉梢都帶起年輕的、鮮活的氣息,讓緊緊注視著她的李劍彌驟然意識到,原來這位性子倔強、模樣冷艷的九姨太,其實也只是個不過十六歲的,花骨朵一樣動人的少女。 李劍彌一直以為,他是把謝飛云當作meimei來看待的。他口中永遠恭敬地稱呼她為“九夫人”,他擔憂她的衣食住行,對她的喜怒哀樂感同身受,他原本一直認為,謝飛云之于他,應當永遠是一個需要被照顧關懷,同時也高不可攀的人物。 直到這一刻,燕窩粥濃稠的香甜氣味終于在口腔中發(fā)酵,李劍彌才驟然驚覺,他對于謝飛云所存有的心思,竟然不僅僅局限于主仆之中。 他渴望著擁有她。 今晚這一個隔著軍服的短暫的擁抱遠遠不夠,他還想要更多,想要謝飛云為了他哭或者笑,想要她的親吻,更想和她做一切親密的伴侶應當去做的事情。 李劍彌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一向自詡自控力驚人,但是僅僅是幻想著和謝飛云的一切,他竟已經覺出yinjing難堪地脹痛起來——他對謝飛云的渴望,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然而他心中有何想法,謝飛云卻是不得而知的。她只能看出李劍彌不是很自在地換了個坐姿,她只當他是害羞,并不做他想,而是笑著問他: “你親自吩咐小廚房熬的粥,你自己喝來,感覺如何?” 一旦知道了自己內心的這些不尊敬的想法,李劍彌幾乎連注視謝飛云都覺得褻瀆了。他倉皇地低下頭去,食不知味地道:“還……還不錯?!?/br> 謝飛云就又問:“甜嗎?” 李劍彌這一回的語氣沒再磕絆。他低聲道:“甜的。……很甜。” 一縷微風吹過,帶起泥土的味道和河水的潮氣,也讓謝飛云終于從回憶之中回過神來。她不再是什么司令府中的九姨太,而面前的這個李劍彌,也早就不再是賀玉璘身邊不起眼的小小副官了。 記憶里那個青澀少年的模樣漸漸褪去,謝飛云抬起眼睛,仔細地尋找著李劍彌與以往不同的地方。 似乎很多地方都變了;又似乎什么都沒變。 她抬起手,去摸李劍彌眉骨上一道淺淺的疤痕:“這是什么時候受的傷?” 李劍彌說:“其實我已經不大記得了。打仗,哪里能不受傷呢?” 謝飛云說:“……也是。”她輕輕嘆了口氣,還沒再說些什么,李劍彌卻已經撿起了方才被她失手扔在地上的衣服,放入河水里,重新漿洗起來。謝飛云連忙道:“你怎么還要做這些活計!” 李劍彌很快重新洗好這件衣服,他力氣大,擰干的速度也更快,待衣裳上面一滴水也瀝不出了,他才說:“我怎么就不能做這些活計了?” 謝飛云說:“我又不是什么九姨太了,哪里還能勞動你幫忙做事呢?” 李劍彌沉默了一瞬,才說:“我敬重您,并不是因為您是九夫人才敬重您。無論您是什么身份,我都永遠會為您效力的……也請您,務必相信我的誠意與忠心。” 謝飛云不知道她還能再說些什么。她從李劍彌手中接過衣服,無意識地又擰了兩圈,才停了手,手指卻還下意識地抓著衣角。 她已經不是懵懂無知的孩童了。她在司令府從十六歲長到二十叁歲,七年的相守相伴,她如何能不知道李劍彌對她的情意?可正是因為李劍彌與賀家父子都不同,他從來捧出來給她看的,都是那樣沉甸甸的真心,才讓她無法作出回應。 她不是良人,不是值得婚配的對象,尤其是在努力學習新思想,有著報國志向的李劍彌面前,她是這么渺小不堪——她如何能對得起李劍彌這樣的付出呢? 謝飛云輕輕嘆了口氣。她站起身,朝遠處指了個方向,對李劍彌說: “我如今也不過寄人籬下,做著妓女的勾當,你既然是要去抗大讀書,我也不方便留你。你只管向東走,上了那座山,便是抗大的學校了?!?/br> 李劍彌低聲道:“久別重逢,您這就要趕我走了。” 謝飛云的眼睛飛快地紅起來:“……我不是要趕你走。只是,阿彌,如今與過去已經不同了,你是抗大所歡迎的有志青年,我卻只是個不中用的妓女罷了,我難道還要勸你與我溫存一晚嗎?你既心中有著方向,自然便應當為之努力,你的理想與抱負就在東面那座山上——我不是要趕你走,我是希望能看著你去往那里。” 她明明眼淚眼見著便要奪眶而出,卻讓她硬生生忍住了,朝李劍彌重新露出個笑臉: “知道你過得還好,我就已經很滿足啦,阿彌?!?/br> 李劍彌說:“如若您與我同去呢?” 謝飛云緩慢地搖了搖頭:“……我累了,阿彌。我不想再做任何事情了,我聽了這么多年的槍炮聲,然而直到現(xiàn)在,日本人的飛機還是時不時飛到不遠處來。我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死了?!?/br> 李劍彌急促道:“既然總有一死,您難道不想死得其所嗎?”他上前兩步,雙手抓住謝飛云的肩膀,“我不肯信,您就要這樣從此偏居一隅,做起懦夫來了!” 謝飛云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我就是要做懦夫!我從來就是這么一個沒用的女人,你如何覺得我會與你一般,有著什么救國救民的宏大志向!” 李劍彌抓著她肩膀的雙手用上了更大的力氣:“您叫我如何不認為您與我有著同樣的理想!當初那篇《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還是您讀給我聽的!‘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這句話您當時讀出來,是那么的慷慨激昂,這些過往,您也一并都忘記了嗎?” 謝飛云還欲說些什么,卻一時間啞口無言起來。 李劍彌緩緩放開抓著她肩膀的雙手:“當時您說這些‘主義’與‘革命’佶屈聱牙,到了今天,您還是如當時一般感想嗎?” 微風忽然停住,空氣似乎都跟著安靜下來,小河流水的聲音變得細不可聞,只剩幾棵草葉輕輕搖晃著,葉片發(fā)出細小的摩擦聲。 謝飛云用手背輕輕蹭了一下眼睛:“……你不要再勸我了。” 李劍彌看出來了她的消沉。他放緩聲音:“您這些年在申城,過得并不太愉快,是不是?” 謝飛云沒有說話。 李劍彌就也不再逼問她了。他緩慢地張開雙手,像當年一樣,短促而用力地擁抱了謝飛云一下,便轉身向東,向著抗大的方向走去了。 好┊看┊的┇文┊章: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