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許多年里，她攢了無數(shù)個十兩，卻不知為何從未開口問他贖過那支簪子。

    她忽然想起，今早來前他站在庭院里，心不在焉地交代完事情，忽然隨口問了一句：“你什么時候問我要那支簪子？”

    花宴愣了愣，她大概沒有想到他還記得這個：“你什么時候不想要了，就給我。”她一頓，又補(bǔ)充道，“等你不想要的時候?！?/br>
    ……

    如今他果然不想要了。

    四周一片sao動，有人驚呼，有人爭辯，有人交手……那些聲音遠(yuǎn)遠(yuǎn)近近，她已聽不清了。唯一能感覺到的是身旁有人扶著她的肩膀，沉聲道：“別動，我送你回去?！彼齽恿藙友壑樽樱琶銖?qiáng)看清了眼前的人，謝斂扶著她的肩膀，試圖幫她止血，盡管他們心知肚明，她的傷并非是失血的問題。

    謝斂看著她閉上眼睛，輕聲道：“不必了，他還我自由了……”

    ***

    無人居北面的屋子里此刻卻一片死寂。

    夜息背對著身后兩人，將已經(jīng)陷入昏迷的女子從地上抱了起來。他轉(zhuǎn)過身時，身后依偎在情人懷里的女子緩緩跌落在地，她胸前那把匕首上染著的鮮血還未冷卻，轉(zhuǎn)眼已沒入她的身體里。白月姬不可思議地望著她身前面容冷峻的白衣男子。

    司鴻從她手上拿過那個裝著解藥的小瓷瓶，隔了幾步扔到夜息抱著的青衣女子懷里。他傷口還流著血，拿到解藥之后卻并未急著服下，抱著安知靈踏出屋子時，沒有留給地上的人一個多余的眼神，只對司鴻冷冷地吩咐道：“出來時將屋子燒了?！?/br>
    他一腳踏出了屋外，外面的陽光照進(jìn)來，落在屋里奄奄一息的女子臉上。司鴻扶著她的肩膀蹲下身子，靜靜地注視著她。白月姬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但能聽得出大概是在問他為什么。

    白衣男子垂著眼沉默地看著她，過了半晌才開口道：“我很早就知道那時候是你把我的消息傳給了刁石。”

    他話音剛落，白月姬雙眼驀然睜大，面容神色復(fù)雜，司鴻見了輕輕勾了下嘴角：“你故意把我還活著的消息傳給刁石，引他過來斬草除根，趁阿湛離鄉(xiāng)，知道夜息絕不會助我，就是希望我走投無路能來求你?！?/br>
    “我——”白月姬牙關(guān)一松，喉頭立即涌上一口血，將她的話湮沒在鮮血里。司鴻看著她如今的樣子，卻是目色冷淡，繼續(xù)道：“你不是要我感激你，你是為了報復(fù)她?！?/br>
    白月姬拉住他衣角的手一松，司鴻垂下眼，譏誚著勾了下嘴角：“那時外頭都說阿湛喜歡我，一心想我離開這個這個地方，若她回來發(fā)現(xiàn)我投靠了北鄉(xiāng)，必定失望透頂。你當(dāng)時不過是這么想的吧？”

    白月姬用力閉了閉眼睛，她全身微微顫抖著，嘴唇翕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像要辯解，卻又不知如何辯解。

    死亡加速了她的衰敗，如同一朵快速枯萎的花，隨著她生命的流失，她體內(nèi)那些哀嚎的陰靈漸漸開始試圖沖破這具束縛了她們的身體，發(fā)出鬼泣。

    她光滑如綢緞般的烏發(fā)漸漸枯敗，平滑的皮膚上出現(xiàn)了細(xì)紋，纖細(xì)白皙的手背出現(xiàn)斑點，變得粗糙，那一瞬間，奪舍所帶來的一切開始對她進(jìn)行了反噬。數(shù)以百計的怨靈想要掙脫出去，可惜夜息離開時已在屋外設(shè)了禁制，它們在屋內(nèi)爆發(fā)出絕望的哀嚎，白月姬睜著眼睛，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地獄，但司鴻只能感受到她不斷地顫抖，用力抓緊了他的手臂。

    他靜靜地看著她，看她驚懼也看她痛苦，終于垂著頭低聲問道：“你后悔嗎？”

    白月姬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臉上，她的情郎英俊、溫柔，又有這個世界上最冷酷的心腸。他給了她幻夢，也給了她報復(fù)，現(xiàn)在他低頭問她：你后悔嗎？

    她在他懷中微微搖頭，司鴻渾身一僵，感覺到她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臂，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俯下身，聽見她沙啞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反問他：“你現(xiàn)在……可高興？”

    司鴻驀地咬緊牙關(guān)：“自然。”

    “好……”白月姬如釋重負(fù)一般，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她依偎在他懷中，喃喃地低聲道，“那就好……”

    她的顫抖終于漸漸停了下來，如同陷入了一場不被驚擾的沉睡。司鴻低下頭，發(fā)現(xiàn)她臨終前唇邊竟帶著一絲微笑，這一生人世太苦，但愿不要再有來生。

    ***

    傍晚，無人居北邊起了一把火，火光沖天，燒得幾乎整個荒草鄉(xiāng)都能看見。房梁轟然倒塌，爆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大火從傍晚一直燒到了夜里，直到入夜后開始下雨。雨水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將焦土澆了個徹底，第二天一早，下人去收拾時，那地方已經(jīng)只余下一片灰燼。倒塌在地的房梁下，還剩一朵幻術(shù)凝成的梅花，完好無暇地躺在余燼里。

    等安知靈能從屋子里出來下地行走的時候，已是大半個月后。

    夜息一個人坐在北邊的朝暮湖邊吹笛，還是那首《離思》，安知靈很小的時候，聽安悅音吹過。

    轉(zhuǎn)眼已快夏末，她身上披著一件斗篷，在他身后站了許久，等笛聲歇了才緩步走近。夜息見到她微微皺眉，顯然不高興沐雨放她一個人走動，但到底沒說什么，只起身帶她去一旁小丘上的涼亭。

    她這段時間醒醒睡睡，他這邊也是許多事情要忙，算起來，出事后兩人這才算第一次好好說話。

    “那天可是嚇到了？”

    “沒有。”

    夜息以為她逞強(qiáng)，又說：“沒什么要問我的？”

    安知靈沉默了一小會兒，終于問：“呂道子是你殺的？”

    夜息腳步一頓：“怎么說？”

    “我去看了尸體，沒感覺到他魂魄存世的痕跡，可見是叫人特意抹去了。你是壽宴那天動的手，又叫司鴻替你遮掩了形跡。”自從知道司鴻的立場之后，這一切便都說得通了，徐少君為何會出現(xiàn)在鄉(xiāng)宴上，瑤池會里他何為會替自己隱瞞行蹤，南鄉(xiāng)的花園中又為何攔下自己。

    安知靈道：“加上那日他一進(jìn)來先問白月姬要解藥給你，我就猜他應(yīng)當(dāng)在替你辦事?！?/br>
    夜息側(cè)頭問道：“所以你認(rèn)定他不會殺你？”

    安知靈故意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慢悠悠道：“我只是覺得你在那兒總不會眼看著他殺我?！?/br>
    夜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隨口道：“對了，櫛風(fēng)說要謝你?！?/br>
    安知靈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大概說的是出事那天自己讓趙婉婉暗中將居主令送去給他的事情，聽說也正是如此，才叫他順利調(diào)動了南鄉(xiāng)未卷入其中的人手，迅速鎮(zhèn)壓了四鄉(xiāng)的殘部。想到此，她倒記起趙婉婉來，順口問道：“婉婉沒事吧？”

    “聽說被她父親禁足在家，”他瞥見她低聲笑了一下，也跟著笑了笑，“你倒是認(rèn)識了幾個不錯的人?！?/br>
    “都是因為你?！卑仓`踢開了腳邊的小石子，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隨口道。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她嘆了口氣抬頭看著他說，“白月姬有句話沒說錯，我在這地方能活成這樣確實是仰仗你，否則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br>
    夜息心中一動，他看著眼前的人有種一手養(yǎng)大的小姑娘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覺長大成人的感覺。但他絲毫不覺得欣慰，反倒生出了幾分惆悵，若是可以，他希望她一生無憂無慮，住在無人居也好小杜山也好，他可以小心庇護(hù)她，正如安悅音當(dāng)年竭力庇護(hù)自己。

    他忽然道：“你想看看我的如是境嗎？”

    安知靈微微一驚，像有些茫然：“白月姬說天下沒有如是聞……”

    “有的?！币瓜⑻а劭戳诉^來，“但用過之后，你或許會忘掉一些事情?！?/br>
    “忘掉什么？”

    “因人而異?！?/br>
    “白月姬說過是我殺了他……”夜息背過身，并不催促：“他走得時候最掛念你，或許你會想知道當(dāng)年的事情?！?/br>
    安知靈不作聲，過了許久突然冷不丁地問：“楚樺江上為什么布那個鬼嬰的幻境嚇我？”夜息沒料到她忽然提起這個，神色一僵，過了半晌才道：“想支開你?！?/br>
    “哼?！卑仓`肯定地說，“你那時候討厭我?！?/br>
    “沒有。”他下意識地矢口否認(rèn)，語氣有些僵硬。

    安知靈笑了笑，隨即嘆了口氣：“我要回去想想?！?/br>
    ***

    謝斂在曉初寺住了小半個月。

    那天花宴死后，十三巷見雇主已死，沒有多做停留，很快就帶人撤離。謝斂簡單安置了她的尸體，又帶其他人從荒草鄉(xiāng)離開。這回路上果然沒有其他波折，很快就走了出來。

    周斯還在曉初寺等待，見他們回來自然喜不自勝。謝斂本想將眾人一送到鄉(xiāng)外便獨(dú)自折返，但夜里下起了大雨，淅淅瀝瀝到第二日才停，一場雨后山間霧氣愈大，他手上的夜梟鎖已經(jīng)淡去，再想進(jìn)鄉(xiāng)卻是尋不到路徑。

    他在山上耽擱了幾日，霧氣始終沒有散去的勢頭，更不知里面到底如何。武厲他們在山中修養(yǎng)，眼見著拖了十幾天，謝師兄還是沒有要動身的意思，一時面面相覷，也不敢問他這段時間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謝斂自然也知道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只能留了封書信交給凈塵，托他將信帶去鄉(xiāng)里。

    “謝施主怎么想到找我？”小和尚聽了他的來意，雙手合十笑瞇瞇地問他。

    “我知道你有辦法?！敝x斂又取出這幾日隨身帶著的發(fā)簪一并交給他，“若是方便，請將這簪子一并轉(zhuǎn)交給司鴻?！?/br>
    凈塵看著那發(fā)簪一愣：“花宴姑娘去了哪里？”

    “西霞口峽谷處臨溪有一棵桃樹，”謝斂淡淡道，“在那兒可以找到她?！眱魤m聽后沉默片刻，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彼焓纸舆^那封信：“貧僧盡力而為，謝施主莫要抱太大希望。”

    謝斂點點頭：“多謝你?！?/br>
    寺外幾個師弟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整裝待發(fā)，謝斂與他告辭跟著跳上馬，最后看了眼遠(yuǎn)處濃霧彌漫的峽谷，終于牽著馬繩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回山約三月有余，夏去秋來，轉(zhuǎn)眼已快入冬，鄉(xiāng)中終于傳來音訊。

    衛(wèi)嘉玉親手將信交到他手上，幾分欲言又止。謝斂來不及多想，拆信發(fā)現(xiàn)竟是夜息的手筆。信上內(nèi)容不多，薄薄一張信紙，不過幾行，轉(zhuǎn)眼便能讀完。他卻好似沒有看懂，讀了幾遍才將信轉(zhuǎn)手遞給身旁的人。

    衛(wèi)嘉玉接過來看了一遍，信上說：荒草鄉(xiāng)這幾年將會封鄉(xiāng)，不再歡迎江湖人士出入。而安知靈此前受了重傷，雖已無恙，但還需尋醫(yī)靜養(yǎng)，已在半個月前離鄉(xiāng)，行蹤不定。其余并無多話。

    他看了眼身旁復(fù)歸沉默的黑衣男子，清咳一聲：“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謝斂心中思緒縱橫，一時難以理清，衛(wèi)嘉玉見他這副模樣，心中嘆了口氣道：“罷了，我讓九流替你留意一下，若有消息再告訴你?！?/br>
    “恩，”他低低應(yīng)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道，“多謝師兄。”

    “年前你就待在山上，靜心修養(yǎng)?！毙l(wèi)嘉玉想了想，還是添上一句，“她若有心，自然會來找你?！?/br>
    謝斂這回沉默得更久，但到底還是點點頭應(yīng)道：“我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

    祝各位大朋友小朋友六一快樂！

    第102章 棠棣之華一

    年末將至?xí)r，山上忽然空落了許多。早課后，謝斂回去的路上，正遇見明孺。少年見他回來老遠(yuǎn)沖他招手，謝斂看了眼他身上的裝束，開門讓他進(jìn)來：“準(zhǔn)備下山去了？”

    明孺點點頭：“下午就走。嫂子來信問你什么時候回去？”

    他看了眼謝斂的臉色，見他沉默不語，又趕忙說：“嫂子說啦，你今年要是再趕不上年夜飯，她就跟你斷絕關(guān)系！”謝斂聞言笑了起來，松口道：“再過幾天吧?！?/br>
    明孺總覺得他自回山上之后，總有些心不在焉，有心想問問這半年來出了什么事，但看這他的神情到底還是沒問出口，末了只嘆了口氣道：“盡量早點吧，年末事多，再加上嫂子生產(chǎn)完身子弱，我怕她一個人忙不過來?！?/br>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倒有些出乎謝斂的意料之外，要是明和同謝謹(jǐn)聽了，想必也會大感安慰。他微微一頓，還是許諾道，“等我將手上的事情做完，最多十天，也就回去了?！?/br>
    其實臨近年關(guān)，早已沒什么非要在年前忙完的事情，他這樣拖著不愿下山，不過是想著衛(wèi)嘉玉那句“她若有心，自然會來找你”。

    但那個人哪兒有心？

    謝斂十日后去同衛(wèi)嘉玉交接手上的事情，順道辭行時，對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也好，山上無事，你在家多住一段時日也無妨?！?/br>
    謝斂點點頭，沒應(yīng)聲。等他出去，里間出來個抱著一疊書冊的小書童，見衛(wèi)嘉玉獨(dú)自一人站在窗邊，桌案上放著一份今早九流剛剛送到的信件，提醒道：“師兄不是說要將這信給謝師兄送去，可是忘了給他？”

    衛(wèi)嘉玉從桌上將開過封的信紙抽了出來，放到燭火上燒了：“不用了，已經(jīng)沒什么要緊了?！彼f這話時，臉上難得顯出一絲笑來，叫人好奇信上究竟寫了什么內(nèi)容。

    九宗離長安不遠(yuǎn)，快馬加鞭，不用一日就能趕到。謝斂不急著趕路，頭天下午下山，第二天中午進(jìn)城，日漸西垂才到明府。

    明家在長安靠近東市的親仁坊，謝斂剛一跳下馬，門房就瞧見了他，忙領(lǐng)著他往府里走。這宅子是明家的老宅，明和當(dāng)家之后修繕了一番，謝斂往年下山，便都住在這里。

    這時正值飯點，他到后廳時，里頭熱熱鬧鬧地正準(zhǔn)備開飯。謝謹(jǐn)以為是明宜回來了，見了他倒是一愣，隨即又驚又喜，忙拉著他進(jìn)屋，又忍不住嗔怪：“回來怎么不叫人提前來信說一聲?！?/br>
    她模樣與謝斂很像，只是較之柔和許多，笑起來時眉目溫婉，沉著臉時亦很有威儀。她初夏剛又生下一個男孩，滿月時謝斂也回來看過，較之那時她明顯氣色已好了許多，精神也好，若不仔細(xì)看，與二十出頭的姑娘也沒有什么分別。

    謝斂伸手替她攏了攏披肩，溫聲道：“外面風(fēng)大，進(jìn)去說吧。”他這副樣子，謝謹(jǐn)縱使是再多的抱怨也說不出了，只得斜他一眼，挽著他進(jìn)了后廳。

    二人剛一進(jìn)屋，里頭的人便都紛紛抬頭看了過來，明家三姐弟都在，明孺與明樂見了他都很高興，就是向來嚴(yán)肅的明和也抬頭笑了笑。謝謹(jǐn)拉著他坐下，一邊吩咐下人多加一雙碗筷，一邊高高興興道：“好了，這回可算是齊了。今年算是家里人到的最齊的一次?！?/br>
    奶娘懷里抱著他不過半歲的小侄子，謝謹(jǐn)怕孩子醒了哭鬧，吩咐奶娘先將他抱回房里去照看著。這倒提醒了謝斂：“明宜去哪兒了？”

    “去街上玩了，”謝謹(jǐn)瞇著眼笑道，“明和帶著明孺年末收租，我這兩天忙著商量明樂的婚事，奶娘要看顧明修，他如今在家里可算是無法無天了?！?/br>
    “他一個人？”謝斂眉頭皺著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