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吹落
兩三日后,云安的身體漸復(fù),雖尚未停用湯藥,但面貌行動已和往常無異。這天早晨,二郎的幾位同窗舊友因聞此次大事,前來問候,他便暫離了云安,往中堂會客去了。 鄭濡自早起便到人境院探望,此刻二哥不在,她卻忽然神秘起來,左張右望,還把素戴和橫笛都遣到了外室。云安原在照鏡,想改改連日蓬頭垢面的病相,見此狀,轉(zhuǎn)身問道: “做賊啦?有什么大事?” 鄭濡努了努嘴,牽住云安的手,湊到她耳邊才道:“與二哥共事的那個韓簡,上次來報信時又被我沖撞到了,我想去給他道歉,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個好人?!?/br> 云安早聽鄭濡說起過韓簡,但她那時的口氣才不像現(xiàn)在這般謙和,一對比只覺好笑:“那這好人怎么會和小丫頭計較呢?興許他早就不記得了,你白去道歉,又恐是惹著了他?!?/br> 鄭濡仍是執(zhí)著,搖著云安的手臂撒起嬌來:“我就是等二嫂好些了才敢來煩你,求二嫂幫我問問二哥他家在哪里,好不好?” 云安只當是玩笑,不想鄭濡倒是認真的,思量道:“你就是你二哥帶大的,有什么話不能直接問他?如此鬼鬼祟祟,還想跑到別人家去,這豈是鄭家千金能做的事?”說完,她又伸出一指頂著鄭濡的額頭,將人從身上推開了。 鄭濡咬唇,顯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二嫂病了一場,倒變得越來越像長嫂了!濡兒自然知道分寸,我只是不想告訴二哥,是想等二嫂痊愈了,和二嫂一起去,帶著禮物,堂堂正正地去!” 云安一聽還有自己的份,哭笑不得:“你都安排好了,那我若是不答應(yīng),還不成了是吧?你對我可真是好哇!” 鄭濡低頭竊笑,頰上泛紅:“嗯!因為自從二嫂來了我們家,我的眼里就沒有二哥了!” 這恭維的話倒是好聽,這俏皮的人卻也討喜。云安動搖了,但才要說什么,余光一瞥,鄭濡身后,屏風(fēng)之前,鄭夢觀回來了。他似乎恰好聽到了鄭濡這句話,正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個小妹。 “二郎,你回來啦!”云安忍笑,就借這把東風(fēng),捉弄鄭濡。 果然,只“二郎”兩個字便嚇得鄭濡立刻從茵席上跳起來,轉(zhuǎn)了身便沖出屋外,連哥哥的面都不敢見,一陣風(fēng)似的溜走了。 云安哈哈大笑,而二郎心中偏重,卻不曾與鄭濡計較,只叫素戴去端湯藥,復(fù)將云安抱回了榻上?!半m好了些,但十日之內(nèi)還是少下地為宜,等下用了藥,再睡一會兒?!?/br> 二郎連日寸步不離,體貼入微是好,但可安生性開朗,已經(jīng)不想再繼續(xù)矯情了,她直起腰道:“藥我吃,地還得下,覺是不可能睡的!二郎,修吾都已經(jīng)復(fù)課了,你也該回太學(xué)了啊。” 二郎笑嘆,拂過云安肩上青絲,又順手將人攬進了懷抱:“你啊,才好些就嘴硬了!也不知那日是誰說的,沒生過這么沉的病,怕自己快死了,這膽小鬼是裴云安嗎?” 云安倒沒忘記那一幕,頓覺失了顏面,卻又不肯十分承認,小聲嘀咕:“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我這是實誠,不能叫膽小?!?/br> 聲音再細小,也都鉆入了二郎的耳朵,他豈不知這小丫頭能言善辯,搖頭笑笑,心中更覺憐愛。 這時,素戴端了湯藥進來,云安瞧了眼,想趁機贏回臉面,便不等二郎去拿,直接從素戴手里奪了湯碗,一口氣不斷,一飲而盡。雖然,良藥苦口,苦得她心窩發(fā)顫。 “才說你嘴硬,現(xiàn)在又逞強!”二郎不及攔,只怕她燙著嗆著。 云安苦得一時難言,但還是揚起臉,不甘示弱,稍待才擠出一句:“這算什么?再來一碗也行!” 二郎真懶得與她斗嘴,無奈一瞥,取來帕子給她擦拭嘴角。 素戴見他兩個有趣,也笑起來,轉(zhuǎn)卻神色一變,才想起件事,稟道:“差點忘了!三夫人適才來了,看我端藥,就說先等著。我看她的侍女手上還拿著食盒呢?!?/br> “她昨天不是剛和云夫人一道來過嗎?”不看在黃氏的面上,云安并不想見周燕閣,又看向二郎,“我現(xiàn)在裝睡來得及嗎?” 二郎一笑,扶持云安在枕上靠好,道:“來得及,那我去見她,你可介懷?” “你去啊,青天白日的,你敢怎樣?”云安抿唇忍笑,自然知曉待客之道,總不能她好意來了,主人家一個都不去見,那反落她口實,又不知會怎樣編排。 夫妻即此會意,二郎又為云安蓋好了被子,坦蕩地出去了。 周燕閣是人境院近日的常客,但獨自前來,還是頭回。她穿了身花鳥紋的輕羅裙,披銀紅披子,著細錦云頭履,通身看來都是新做的,和先前很不一樣,也不像是來探病的。 她望見二郎從廊下走來,未及近前便巧笑著行過一禮。二郎只是稍稍頷首致意,腳步停在三步之外。 “二哥,你的臉色似乎不大好,是不是連日累著了?若二嫂好些了,你也要善自保養(yǎng)些才是?!敝苎嚅w的目光還如從前未嫁時那般殷切,而這話也并不大掩飾心中真正的牽掛。 “我無事,只是你來得不巧,云兒吃了藥剛睡下?!倍勺杂杏X察,眼睛稍作偏視,口氣極是平常。 二郎的直白讓周燕閣頗覺尷尬,卻又不能反問什么,干笑了笑,從侍女手中拿過了食盒,道:“燕閣知道二嫂這次受苦了,就做了些她喜歡的糕點,有紫蘿糕、白玉團,都是她先前嘗過的?!?/br> 二郎知道她帶了東西來,也知道云安喜歡吃,因也感激,是會收下的。然則,看她一雙手舉過來,二郎卻沒有立即去接,而是對院中正在灑掃的小婢喚了聲,叫小婢來接下了。 界限劃分得這么清,分寸拿捏到這個地步,周燕閣大失所望,亦有些沉不住氣了,問道:“二哥從前是燕閣的師兄,如今更是一家人,卻為何反而疏遠了呢?” 二郎既看清了周女的為人,便不會再行為失度,卻看她仍是執(zhí)迷不悟的意思,便也有心告誡:“師從同門固有筆研之誼,既成家人就該遵綱常家禮。你是我三弟的妻子,你我之間自該避嫌?!?/br> 周燕閣的癡心從來就沒有變過,二郎不提三弟便罷,既一下點破了,便是正好戳痛了她的傷疤。她的眼中泛出淚光,喃喃道:“可是燕閣自小就只想嫁給師兄,就算為妾,也只想做師兄的女人?!?/br> 人境院中雖然清靜,但二人身側(cè)皆有小婢,二郎不能再縱容下去,亦恐傳揚生事。“送三夫人回去。”他冷冷地交代了周女的小婢,然后一刻不停地轉(zhuǎn)身離去了。 周燕閣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滿心歡喜化成灰。正如云安所言,她昨天才來過,今日為何又來呢?自然是特意來接近二郎的。她來前叫小婢打探過,知道鄭濡才走,亦知云安不樂意見她,那么來接待她的,就只有二郎了。 不管院中這人如何,二郎急匆匆回了房,卻一見,云安跳著從窗臺下來,竟是去偷看了一遍。 “你不是裝睡嗎?就是這樣睡的?”二郎皺眉盤問她,一面走近,又將人按回了枕上。 云安雖沒聽清他們的談話,但周燕閣的親近舉動,她是看得清清楚楚,因而知道二郎是羞怒了,笑道:“去的時候一副無私無畏的樣子,回來倒變了個人,周大美人和你說什么了?” 二郎輕哼了聲,強繃著臉面,叫剛才的小婢拿了食盒進來:“這些可以讓你少說兩句話嗎?” 云安連日飲食清淡,又剛吃了苦藥,自然樂見這些美食,忙取走盒蓋,撿了一塊紫蘿糕放在嘴里,故意夸張咀嚼,又道:“我還要聽故事才能閉嘴!” 二郎卻沒想著云安在這個時候記起他哄人的話,可又能拿她有什么辦法?長舒了口氣,親自去將她的一摞雜書捧到了榻前:“好,請問夫人想聽哪一卷呢?” “每一卷都讀一遍!” 這話呢?還是二郎許諾過的,而且還是原話。 “好,好!”二郎笑了,只是笑得有些不太自然。 …… 周燕閣欣然而往,卻是敗興而返,可她還沒來及收拾滿懷悲情,再去笑臉逢迎,三郎便突然出現(xiàn)在人境院的院門之下。 “三,三郎?你不是上職去了嗎?”周燕閣大驚,慌促間擺出一張難看的笑臉,“我來看看二嫂,才要回?!?/br> 三郎輕笑,卻猶帶一絲冷意,目光由上至下看過周燕閣:“你這身衣裳,就是我上月贈你的衣料做的吧?我是一眼看中,果然適合你,很漂亮?!?/br> 周燕閣疑惑,只未多想便道:“你拿給我時,我便很喜歡,今日還是頭一回穿,我也覺得很好看?!?/br> 三郎依舊含笑,良晌未言,牽起周燕閣,往他們的居所而去。周女暗瞧三郎神色,掂掇他是何時到的,有沒有聽見她對二郎的表白,不放心,試探道: “三郎,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東西回頭來???怎么猜到我來看二嫂的?不放心我嗎?” 三郎徑直走著,平視前方,道:“你不知,我每日上職前,都會先去阿娘那處問安嗎?是阿娘告訴我,你昨天去跟她學(xué)做糕點,今早會送到人境院?!?/br> 周燕閣不知,她不關(guān)心三郎的任何事,只在相見之時逢場作趣。她一心想著相會二郎,叫婢女打聽好了一切,卻疏忽了黃氏那處。 “燕閣,自從阿娘教了你一回,你倒殷勤起來了,你不是不喜歡二嫂嗎?做什么去受委屈?”周女尚在自悔大意,三郎卻頗有隱意地幽幽問道。 “我是聽娘的教誨,也為了你,不想家事失和讓你失了臉面?!敝苎嚅w說得心虛,她不過是借送糕餅之機,得見二郎幾面,“娘很愿意教我,她也常喚我去。” 三郎抿唇一笑,笑得溫和,然后卻將周燕閣打橫抱起,走完了到寢房前,剩余不多的路程。周女還是摸不透,微有吃驚,身子發(fā)僵,但三郎仍是好好將她放在了香榻軟臥上。 這是他們夜夜纏綿之處,興許還是留有幾分真情的。 “燕閣,為我生個孩子吧?!比蓳嶂苎嚅w的一身新衣,從肩頭滑到胸脯,然后穿過腰間環(huán)抱,將人緊緊地按抵在自己身前。 周燕閣感覺到這陣情意并不尋常,他身上還穿著整齊的官衣,革帶上的銀銙硌得她生疼??伤桓揖芙^,抬手為這人解去了革帶,卸下了幞巾,然后輕輕閉眼,默默承情。 “燕閣,你心里是有我的,你說給我聽,你愛我。” “我,愛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