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瓊臺
云安一行自樊城出發(fā),經(jīng)漢水轉(zhuǎn)渭水,再過灃水至灞水,終于在兩個月后抵達都城長安。已是夏末秋初的清爽時節(jié)了。 城東大寧坊,第一橫街上,一座修繕煥新的宅邸門首,早早掛上了“裴宅”的牌匾。這便是李珩為云安一家人安排的新家。而橫街盡頭,舉目可見之處,便是太子居住的東宮。 不過,李珩倒并未立刻召見,連日都只是遣人來問候寒暖。云安沒能從許延口中問出什么有用的話,但心中有數(shù),也過得優(yōu)哉游哉。不用兩日,便將大寧坊周圍摸熟了。 原來,兩京的建制很是相似,都是由諸多里坊組成,且街道橫平豎直,四通八達,根本不會迷路。因而云安越發(fā)信馬由韁起來,天天帶著素戴東游西逛,著男裝,騎快馬,無限縱情。 裴憲與柳氏也不大拘管,尤其是柳氏,對女兒是千依百順。不過多叮囑幾句,宵禁前歸來便可。 如此光陰,一晃兩旬,到了七月末。 這日,云安照例踩著宵禁鼓點到家,興致未盡,一路還在與素戴笑鬧。及至回房更衣,準(zhǔn)備與父母一道進晚食,才從小婢口中得知,白天降臨了一件喜事: 裴憲接到一道吏部制書,任命他為京兆尹。 他們一家人到京,說白了就是送女“再嫁”,然則東宮久無風(fēng)聲,卻先等來了父親的官書。這讓云安有些摸不透,并不感到可喜,只暗自猜測,大約也是李珩的安排。 去到主院里,父母也在計議此事,云安見裴憲若有所思,便先問柳氏:“阿娘,是誰來送的制書?是太子的人?許延還是阿奴?” 柳氏搖頭:“就是吏部的差官,并未提及太子?!?/br> “那阿爹辭官快一年了,怎會突然被重新起用呢?”云安不覺生出些許擔(dān)憂。得官原該是大喜,況又是做京官,但這沒來由的平步青云,總是不踏實的。 “云兒啊,你不要多想?!迸釕椇龆α耍叩皆瓢采砬?,撫了撫她的腦袋,“就算是與太子有關(guān),爹也能應(yīng)對。既然到了長安,那就什么都別怕。” 云安小嘆了一聲,只有頷首:“我知道,京兆尹是京城的長吏,與阿爹原來的襄陽刺史一樣,要管轄民生,諸多庶務(wù)。但在天子腳下,阿爹又不熟悉,只怕也有些復(fù)雜?!?/br> “是啊?!绷暇o隨著女兒的話音,“長安不比襄陽,權(quán)貴聚集,人事復(fù)雜,你也不善應(yīng)酬,萬一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裴憲仍是淡笑,看向柳氏,卻以玩笑似的口氣說道:“裴憲少年入仕,近三十年都在襄陽逡巡,如今以賦閑之身躍居三品,是時來運轉(zhuǎn),官運亨通之兆。夫人和云兒難道要阻我升遷之路么?” 一聽這話,母女都笑出來,也知裴憲是在寬慰。云安便問:“那阿爹何時上任?” “不急,三日后?!?/br> …… 三日轉(zhuǎn)瞬過去,柳氏一早為裴憲打點穿戴,叮囑著,一直送到府門。裴憲并不鋪排,仍按往年舊習(xí),一人一馬一仆人,上任去了。 云安陪著母親目送,可直至裴憲走遠(yuǎn)不見,柳氏還是久久佇立。云安明白母親的牽掛之情,想了想,說道: “阿娘若實在放心不下,那我追過去,跟著爹上職可好?” 這話帶著調(diào)皮,將柳氏的心思轉(zhuǎn)了過來,她主動拉起女兒,轉(zhuǎn)上臺階:“你啊,今天就別想出去瘋了,在家陪我!” 云安抿唇一笑,將頭歪在母親肩上:“那我有什么好處呢?是有好吃的,還是有好東西給我呀?” 女兒粘人的模樣讓柳氏既憐愛又忍不住笑,總算消解了先前的憂慮。只是,母女相依著還不及跨進門檻,街前忽來了一隊車馬,走出一人便問: “可是裴夫人與小娘子?” 母女聞聲回看,這人倒還認(rèn)得,是韋妃身邊的侍女,青綿。不曾想,裴憲才去走馬上任,東宮的風(fēng)就吹到了。足可見,兩件事果然是相通的。 云安稍稍安撫了柳氏,上前一步,直言道:“你是來接我的?是太子妃要見我?”她心想,若只是傳話,不必帶車馬,而既派了青綿來,也不會是別的事。 青綿一笑,先向柳氏母女行禮,才稟道:“娘子聰慧,奴婢正是奉了太子妃之命,請娘子隨奴婢入東宮。” 此事毫無懸念,云安亦只有面對,她轉(zhuǎn)身看向柳氏,只恐母親在家兩處牽掛。柳氏早知必有這一天,無非來得突然了些,她向女兒點了下頭:“去吧,娘在家等你?!?/br> 簡單一句,云安頓時安心了幾分,便留了素戴與鐘娘一道照應(yīng)柳氏,隨青綿登車而去。從前幾次去申王府,她也是這般獨自被接去,而那時是韋妃另有用意,如今也不過是項莊舞劍。 東宮里等著她的,或許并不是韋珍惠。 大寧坊宅邸與東宮本就近在咫尺,沿街行去,轉(zhuǎn)過夾道,片刻就抵達了東宮正門。云安一直默默,此時才抬頭看了一眼,高聳的門首綴著三個赤金大字:延福門。 過了這道門就是禁中,是尋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宮殿樓閣,雕梁畫棟,長橋回廊,高低盤錯,這皇家的居所自有一派輝煌崢嶸的氣魄,令人不自禁地心生敬畏。但云安也不曾刻意注目,只隨著青綿引路,大略看過。 不久,云安到了一座名為“萬春殿”的殿閣前,青綿笑著告訴她:“這就是太子妃的寢殿。” 云安微微頷首,心里起了忖度,難道真的只是韋妃召見?這間隙,青綿已向內(nèi)回稟,待要將人請入正殿,韋珍惠親自出來了。云安一見,韋妃并無變化,甚至還穿著初見時那身黃裙,眉目含笑,又有幾分盼切,幾分欣喜。 “一別十月,小妹可都好了?舟車勞頓,也都調(diào)養(yǎng)過來了吧?” 云安才要行禮,被韋妃一雙手親親熱熱地扶住了,可她并無意親熱,退后一步,恭敬道:“多勞太子妃掛念,臣女一切都好?!?/br> 疏遠(yuǎn)的稱謂讓韋妃面上的笑容一僵,但她很快掩去,伸手延請,邀云安上席同坐。云安略向殿上掃了一眼,應(yīng)諾下,卻是去了左席的末位。 韋妃輕舒了口氣,遣了青綿下去,也不再強求。她還是以家常開場,而云安低眉避見,只以簡單的是否之辭來應(yīng)對。殿內(nèi)并無第三人,氣氛有些冷清。 其實,韋妃待云安之心從未變過,除了因為舊事而愧疚,也有血脈天性,親情所系。就算將來要共侍一夫,她對小妹也無怨言。 一時無話,韋妃就靜靜端詳小妹,嘴角仍掛著淡笑。 云安來得急,并未刻意妝扮,黛色窄袖衫罩了件月白半臂,腰間系一條間色裙;頭上是簡單盤桓髻,只戴了一枝竹釵;臉面素清雪凈,已毫無先前病態(tài),疏眉朗目,兩頰微圓,別是一派幽艷可愛。 “小妹是出落得更標(biāo)致了?!表f妃不覺贊道。 云安并不愿在此空耗光陰,尤其是聽人閑話,但欲告辭,心思一動,想韋妃該知道來龍去脈,一切事情都可以問她,便道: “臣女有事請教,不知太子妃能否解惑?” 見云安總算主動開口,韋妃豈有不樂意,忙應(yīng)道:“什么事?” “臣女的父親忽然被任為京兆尹,與太子殿下有關(guān)嗎?” 韋妃一笑,點了頭:“殿下初臨儲君之位,需要支持他的能臣,裴京兆為官清正,治績斐然,若是過早閑居,實在可惜。再者,小妹想必已知,殿下有聘娶之心,來日冊命,你的家世出身會更響亮些。依照禮制,這些也都是應(yīng)該的?!?/br> 原來,裴憲的任官不過是為云安入宮而鋪墊,難為韋妃倒真的一絲也不忌諱,還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云安笑了,搖著頭看向她: “臣女說句僭越的話,太子妃也太過賢德了。就算皇家祖制,要納妾納妃,你就真的忍心將自己的夫君分與旁人?” 韋妃怔然,臉色明顯暗去一層,云安這話一下戳到了她的心窩里。她也是個女人,對李珩情深意重,豈能真的毫不在意?然則她是真的不怨,尤其是對云安,而她的立場,云安亦未必能理解。 韋妃終究不曾回答,一笑帶過,另起話端:“長安的氣候與南方相差甚遠(yuǎn),若有何不慣,有何所需,小妹盡管開口?!?/br> 云安原無意逼問,只不過是替自己聲張,稍顯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她不愿嫁入東宮,不愿分享別人的丈夫。 “并無不慣,亦無所需,只是,臣女尚有一問?!迸釕椀氖轮皇且画h(huán),云安想知道的是根源,她一直問而不得的根源,“敢問太子妃,臣女離開洛陽之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何申王成了太子?” 韋妃倒不料云安會問這些,有些不知所措,兩手在袖下交握,暗暗用力:“你,還不知道么?” “我知道什么?”云安直直地注視韋妃,瞧出她有些許疑慮,“按立太子詔上所書,朝廷發(fā)生了大事,是殿下攘除jian兇,力挽狂瀾。這其中的事,太子妃能否解釋一二?” 韋妃微微蹙眉,深吸了口氣。她自然是深知緣故的,但要解釋清楚,卻是說來話長。就在猶豫不決之時,青綿忽然進殿,稟道: “馮良娣和王孺人來了。” 這話不及教韋妃做出回應(yīng),卻先讓云安一驚:良娣和孺人都是皇太子的內(nèi)官之名,良娣僅次于太子妃,孺人則為第三等,她們都是太子的妾妃。 原來李珩早已納過新人。 云安轉(zhuǎn)過神來,韋妃已經(jīng)來至身前,她只有站起來,卻不知從何說起。韋妃笑道:“馮良娣是中書侍郎的女兒,王孺人的父親是太常少卿,她們都是禮貌咸備的女子,我為你引見?!?/br> 云安抿了抿唇,目光錯落地投向韋妃的面龐:“太子妃召見已久,臣女也該告退了?!彼⒉幌胍?,不想涉及東宮的家事。 韋妃顯露不舍,但頓了頓,還是依從了。她親自將云安送出殿外,并不回避廊下等候的兩個妾妃。因而云安也瞧見了,她們果真青春貌美,儀態(tài)端莊,是與這皇家宮殿相配的女人。 不知怎的,云安忽然對韋珍惠生出幾分憐憫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