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生產(chǎn)完畢的女人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垂死的呻吟，亞度尼斯看了她一眼，頗為善良地解開了束縛住她的扎帶。

    她立刻爬起身，惶惶地跪坐著，流露出想走又不敢走的神態(tài)。

    “你可以走了。少跟異種糾纏在一起，雖然孩子她父親估計會回頭過來找你查看情況……那種東西從不放棄自己的獵物?！笨邓固苟λf，“吃好喝好，等死吧?！?/br>
    “你對一個母親太冷漠了?！眮喍饶崴拐f。他轉(zhuǎn)過頭，朝女人露出天使一般純凈和明亮的微笑：“別聽他的。事情哪里就到哪種程度了？不會發(fā)生那么可怕的結(jié)局的，美麗的女士。”

    女人瑟縮著，用手指撐著自己往后退了一點。她的視線四處飄忽，就是堅決不肯落在亞度尼斯附近。

    “真的嗎？當(dāng)著我的面？”康斯坦丁不可思議地說，“我對奈亞沒什么意見，也勉強能接受斯特蘭奇，但這個？嘔?！彼麤]有轉(zhuǎn)頭，而是對女人做了個手勢，“無意冒犯?！?/br>
    “我非常確定你嚴重地冒犯了她?！?/br>
    “她理解我的意思?！?/br>
    亞度尼斯捏了捏手里的嬰兒，它只比他的手掌大一小圈，在吃痛下發(fā)出細嫩而尖利的慘叫，聽起來實在是像極了虐貓……如果她沒有滿口銼刀般的細長尖牙，齒間也沒有不斷地向外掉迸濺出火星的話。

    堣e吚w

    康斯坦丁不舒服地扭動著肩膀，又說：“它在嚎?！?/br>
    “她?！?/br>
    “隨便了。把它放下來我好處理掉，干脆利落的那種。不然你直接吃了吧。這樣很吵?！?/br>
    “你能接受殺掉她，卻不能忍受她受到一點點疼痛的折磨，”亞度尼斯松開手，魔鬼的嬰兒立刻安靜下來，“真是撲朔迷離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康斯坦丁，這還不能證明你依然是人類么。”

    “我被冒犯了?！笨邓固苟〖傩市实卣f。

    “噢?！眮喍饶崴沟托ζ饋?，“我知道了。你很高興，嗯？”

    “說真的，你到底是過來干嘛。”

    亞度尼斯從西裝內(nèi)袋摸出一本巴掌大的筆記本，翻開，從夾層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茫然無措的女人，彬彬有禮地說：“請收下它。倘若你無處可去，這是一個隱秘的安身之所。那里風(fēng)景優(yōu)美，居民友善，與世隔絕，并且消費全免。我向你保證，女士，你找不到比這更安全的地方?！?/br>
    他把嬰兒往手臂上一放，她敏捷地扒住亞度尼斯，一路爬到他的肩膀上，像只找到棲木的鳥兒般呆在那里不動了。

    “什么鬼？！”康斯坦丁驚愕地說，“她怎么不怕你？你怎么放手了？你打算養(yǎng)這玩意兒？”

    “她沒必要怕我。我對她來說太危險了，怕我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魔鬼這東西總是很擅長審時度勢，混血只會更狡猾?！眮喍饶崴箵崦~頭上筆直的尖角，“你不喜歡她么？我倒是挺喜歡聰明的小怪物?！?/br>
    “……你愛他媽的養(yǎng)什么就養(yǎng)什么，別想讓我?guī)兔托辛??！?/br>
    亞度尼斯實事求是地說：“她養(yǎng)起來應(yīng)該不會比你麻煩，至少她絕對不會招惹強大的敵人?！?/br>
    說什么大實話啊這么難聽！康斯坦丁氣結(jié)。

    亞度尼斯轉(zhuǎn)身朝外走去，康斯坦丁匆匆丟給女人一瓶圣水，說了句“難受就喝一口”，跟在了他身后。

    出門后的景色一改荒廢凄涼，鮮艷的翠綠色充斥眼眶，那濃郁的顏色仿佛蠻橫地撕開了視野的范圍，將超出視界的景色也全部塞進腦中?？邓固苟〉拿忌姨颂瑝合铝四枪捎可闲念^的癲狂混亂之感，又習(xí)以為常地抹了一把眼眶。

    超量的信息涌入果然撕裂了他的血管，不用照鏡子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滿眼血紅?？邓固苟∫矐械瞄]眼，只是按了按突突抽搐的太陽xue，大聲喊道：“喂混球，你要養(yǎng)的小魔鬼已經(jīng)快被你整死了！”

    她比康斯坦丁凄慘得多，全身的血rou都咕嚕咕嚕地翻涌起來，血泡不斷地浮出體表，膨脹、爆裂，傷口長好，緊接著又浮現(xiàn)出新的血泡。

    亞度尼斯停步。

    細雨靡靡，天空陰云密布?？邓固苟∫庾R到他們來到了倫敦。

    “啊。”他喃喃道，“這地方就像家一樣。我都不記得我有多久沒有回來了。不知道查斯過得怎么樣……”

    “離開你的人只會過得更加幸福，你知道的?！眮喍饶崴箶堊∷募绨?，“可憐的約翰·康斯坦丁，永遠給敵人和朋友帶來厄運。一個多余的騙子，麻木的惡棍，沒有人愛的流浪漢，不敢去愛的懦夫?！?/br>
    他這一生中聽過無數(shù)骯臟的稱呼和惡毒的詛咒，康斯坦丁早就對這些話免疫了。

    可不知是否是因為這里是倫敦，又或者是說這些話的人是亞度尼斯，他依然感到了暌違已久的刺痛。

    還有負罪感。這位從不遠離的老朋友。

    “這就是你過來見我想做的事？讓我覺得我是一坨狗屎？”康斯坦丁說，“干得不錯。你做到了。做得好。然后呢？”

    “別那么暴躁，康斯坦丁?！眮喍饶崴拐f，“我剛剛飽餐一頓，這能維持很長時間。我的心情很好。”

    “你心情好的時候比你心情差的時候狗屎多了?！笨邓固苟汉莺莸卣f。

    “我是在夸你呢?！?/br>
    “真是謝謝你?！?/br>
    “說來真是奇怪，我真誠地夸獎別人總會得到這種反應(yīng)。”亞度尼斯摸不著頭腦地說，“人類就是喜歡漂亮但毫無意義的外交辭令啊?！?/br>
    “都有哪些倒霉蛋被你真誠地夸獎過？”

    “主要是你。”亞度尼斯說，“還有布魯斯。還有……”一個縹緲的名字從他的唇邊飛過，亞度尼斯停頓了一會兒，改口道，“你們兩個。”

    “可憐的布魯斯。”康斯坦丁誠懇地說，“別折騰他了，他也怪可憐的，光是遇見你就用光他這輩子的霉運了。不過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你？他可不是什么心胸開闊的好人?！?/br>
    “我改寫了他所有親人死亡的命運。”

    “……突然之間他對你的執(zhí)念和容忍都說得通了。他愛你這件事也變得很有道理。怎么我就沒輪到這種好事？”

    “你怎么知道你沒有？”

    “我的……”一長串名字從康斯坦丁的心中飛過，每一個名字都代表悔恨、絕望和痛苦，“等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在說我害過的人太多你也顧不過來?！?/br>
    “是也不是?！眮喍饶崴拐f，“可以說，我消除了那些對你來說不那么重要的，以及我自己不太喜歡的。我保留了你重要的部分，那些促使你成為你的部分?！?/br>
    “‘你不太喜歡的’?！笨邓固苟≈貜?fù)道。

    “哦。你被一個惡魔騙了，略一部分，你和他的后代有了血脈相連的孩子，略一部分，他們?nèi)妓懒?，靈魂被惡魔抓在手里?！眮喍饶崴箿睾偷亟忉?，“我把這些去掉了?！?/br>
    “行……吧？”康斯坦丁很不確定地說。

    他實在不知道該在這個消息面前擺出什么樣的表情。他有過自己的孩子，那聽起來過于不真實了，雖然在“被騙”這一前提下一切都變得正常起來。

    “行吧?！彼_定地說。

    “假如你有孩子，那只會是你和我的?！眮喍饶崴褂终f。

    康斯坦丁驚恐萬狀：“不要孩子！沒有孩子！我不懷！我不生！”

    “假如只是這種過程讓你感到困擾的話，母親可以代勞。”

    “見鬼，不?！笨邓固苟柭暫浅?，“你到底怎么回事？對你的母親放尊重一點！”

    “相信我，讓她孕育子嗣就是最令她感到喜悅和幸福的做法?！?/br>
    “——話又說回來，愛戴母親也不能由著母親的性子來，尊重別人要建立在尊重自己的基礎(chǔ)上。你如果這么做雖然尊重了她，但不夠尊重自己?！笨邓固苟〗z滑地接了下去，“而且還很不尊重我，尤其是不夠尊重我?！?/br>
    “別害怕。孕育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你不喜歡過程的話，我們可以只享用前奏?！?/br>
    “……我他媽?！笨邓固苟》?。他做了幾次深呼吸平復(fù)心情，又后知后覺地在細雨中裹緊風(fēng)衣，豎起衣領(lǐng)，“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專門來逗我的吧？！”

    “你才看出來？”亞度尼斯笑著撫摸康斯坦丁的臉頰，“有時候你真是，呆呆的，反應(yīng)不過來的樣子?！?/br>
    康斯坦丁打掉他的手，亞度尼斯不以為意地放下，也學(xué)著康斯坦丁豎起衣領(lǐng)。細雨朦朧地落在他們身上，路邊的行人和他們一樣不緊不慢。有一瞬間康斯坦丁感到無比強烈的空洞和悲傷，他控制不住地想到年輕的時候，深夜里他同一群和他一樣無處可去的家伙廝混，篝火畢剝作響，酒精和藥物令視線模糊，世界荒唐又迷幻。

    而今那火光又燃燒起來。不是篝火，而是亞度尼斯肩頭那只小魔鬼咳出的火星與血點。那奇異地令亞度尼斯?jié)嵃谉o瑕的面孔染上醉酒般的熏紅，他的瞳孔在細雨中波光瀲滟，側(cè)首看來時竟然無盡深情。

    那既不夠真實，也不夠虛假。亞度尼斯最令康斯坦丁頭痛的就是他既不真實也不虛假。仿佛透過萬花筒觀察世界，要從無窮的形態(tài)中尋找某一種情緒，那是徒勞的努力，堪比西西弗斯一遍遍將石頭推上山巔又坐視它滑落山底。

    假若你只能在荒誕中尋找愛意，怎么能不將荒誕本身視為愛之本身呢。

    “你過來是干什么的？”康斯坦丁孜孜不倦地問。

    “你知道么?！眮喍饶崴勾鸱撬鶈柕卣f，“從未有人能堅持著問我同一個問題。太怕我，太愛我，或者把自己猜測的內(nèi)容作為答案并接受了這個答案。”

    “所以你為什么過來？”康斯坦丁問，“你從不主動來找我。我是說，除了我快死的那種情況?！?/br>
    “我吃飽了?！眮喍饶崴够卮?。

    “那不是我問的?！?/br>
    “我想知道吃飽之后見到你是什么感覺?！眮喍饶崴拐f。

    “噢。”康斯坦丁平靜地說，“你感覺到愛了嗎？”

    亞度尼斯若有所思地眺望天空，又轉(zhuǎn)頭看著他。很長時間里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而后就在康斯坦丁習(xí)以為常地覺得這次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yīng)的時候，亞度尼斯居然笑了。

    不，不是浮現(xiàn)在面孔上微笑，而是一種近乎于“笑”的感覺。就像萬花筒被誰撞了一下，撞出快樂的、彎彎的眉眼，略微歪斜，因此透出少年般的頑皮。

    他又一次答非所問：“我感覺到你了。”

    “……噢。”康斯坦丁訥訥地說。

    他不知道亞度尼斯感覺到的是什么，但他感到自己正徹底而灼亮地燃燒。

    第196章 第六種羞恥（34）

    康斯坦丁很快就意識到這里是什么地方。

    倫敦的標(biāo)志性建筑不勝枚舉，但標(biāo)志性的街道僅此一條——貝克街，不論是建筑風(fēng)格還是歷史底蘊都只能說是幾近于無，它的名聲完全基于曾經(jīng)居住于此的人。歇洛克·福爾摩斯，世上獨一無二的咨詢偵探，借由他最忠誠的助手以及傳記作者的筆墨如同病毒般感染整個世界，彰顯著人類理智與智慧的極限。

    正因為曾經(jīng)居住于此的人獲得如此旺盛并且還在不斷生長的名譽，整條街都布滿了福爾摩斯的痕跡。

    地磚上纂刻著他的名言；街邊的小店售賣與他相關(guān)的周邊；成套的精裝書被充作裝飾品擺在咖啡店的門口……假若你沒有親身來到這里，很難想象一個已去世近兩個世紀的人還能在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留下如此之多的印記。

    街道入口處，最醒目的位置，屹立著一座歇洛克的雕像。頭戴著那頂經(jīng)典的獵鹿帽，手持煙斗，風(fēng)衣在身后獵獵飛揚，消瘦的身形和略微鷹鉤的鼻尖毫無疑問地展示出一個睿智、專注而又精力充沛的形象。

    康斯坦丁不熟悉貝克街。雖然他也算是個偵探吧……但相比起福爾摩斯他也就是個蹩腳的外行，再說，貝克街的位置相當(dāng)優(yōu)越，這地兒可謂是寸土寸金，和康斯坦丁這種混跡于下層人之間的貨色是兩個世界。

    小魔鬼蹲坐在亞度尼斯的肩頭，抓起一縷亞度尼斯的頭發(fā)咀嚼，發(fā)出令人牙酸的，仿佛用指甲刮擦玻璃的聲音。

    康斯坦丁在心里嘆了口氣。他打開箱子翻了翻，試探性地將一整包未開封的絲卡煙丟給小魔鬼，她敏捷地用爪子抓住了，握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研究了一會兒，然后連著包裝整個兒地塞進口中。

    濃重的煙氣從她因為尖牙而難以合攏的嘴唇中冒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然后做出令康斯坦丁大吃一驚的反應(yīng)：她咳嗽起來，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緊接著扭曲著臉將煙盒咽了下去，伸著舌頭響亮地“呸”了一聲。

    康斯坦丁看得傻了。

    “別喂她怪東西。她還不到抽煙的年紀?！眮喍饶崴箛烂C地說。

    “……你在說什么鬼話，這玩意吃泥巴都能活?！笨邓固苟”粊喍饶崴沟暮耦仧o恥和顛倒黑白震驚得語無倫次，“我喂它怪東西？！是我？怪？那是——我的煙啊。該死的，它吃你的頭發(fā)就不怪了？！”

    說完后康斯坦丁有點反應(yīng)過來，心說好像還真不怪。

    “那不是頭發(fā)。只是一點點能量?！眮喍饶崴拐f，“一點點血，準(zhǔn)確地說。她才剛出生沒多久，不能喂太多。”

    他說著，又掏出筆記本，翻開內(nèi)頁，從里面翻出一張手帕丟給小魔鬼。它準(zhǔn)確地貼合在她的身體上，變成一件領(lǐng)口、袖口和裙擺都墜著繁復(fù)蕾絲的蓬蓬裙。小魔鬼不舒服地挪動著身體，試圖撕開它，亞度尼斯輕咳一聲，她立刻不動了。

    以亞度尼斯的性格來說，沒把她弄死已經(jīng)是他養(yǎng)得很認真的表現(xiàn)，居然還記得給她弄身衣服穿，康斯坦丁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是真的打算養(yǎng)著這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