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放為有點迷惑，他伸手拿起機器人，機器人把這個動作識別成了“揮手”，開始播放宏大森嚴的交響樂。

    殼子拆開，他里邊的線路被人改過了。

    改動的范圍不大，但是很明顯，在他原來的線路設計的一部分進行了精簡。顧放為往茶幾上一看，還有改完線路后多出來的幾個小元件，就整整齊齊地放在他的巧克力盒旁邊。

    第41章

    鹿行吟因為晚上沒睡, 去得也相當早。青墨七中學校大門每天凌晨五點開，他四點半就到了，等待的時候就在顧放為上次帶他吃面的小攤里吃了早飯。

    還太早, 老板都還在打呵欠，送面碗上來時認出了他：“你不是小顧的弟弟嘛, 小顧長得俊, 你也長得俊。今兒你是第一個來的, 能吃上頭湯面, 運氣好！”

    面鋪煮面都是用一個固定的不銹鋼桶，里邊水一直滾著, 越到后面越渾濁, 只有第一碗面煮出來是最干凈、湯底最清澈的, 所以叫“頭湯面”, 冬桐市里有這個說法，這邊也有，說是每天起早吃到頭湯面的人, 那一天運氣都會好。

    香噴噴的面條浸滿濃郁的湯汁, 涼碟里躺著拌米粉和醋海帶絲，不禁讓人食指大動。

    鹿行吟眼睛彎起來：“謝謝老板?！?/br>
    常在這里吃東西的除了走讀生、周邊居民, 偶爾也有老師。鹿行吟吃完后有個男人進來要了小籠包子和豆?jié){打包帶走, 出門時剛好和鹿行吟湊在一起，認出了他：“誒, 你是高二27班的鹿行吟？”

    鹿行吟抬頭望過去, 那老師笑了一下, 自我介紹道：“李固，一班數(shù)學老師?！?/br>
    冬天裹得厚，鹿行吟這才認出他來，輕輕說：“老師好。”

    自從上次月考考出143分之后，鹿行吟就在年級組——至少在數(shù)學組，出了名。李固對他印象很深，連帶著隔壁班康玫老師等人對他態(tài)度都不太一樣，每次聽宋黎在那里夸，搞得他們有時候還有點酸溜溜的意思——宋黎實在是非常可惡，雖然哪個班都不缺數(shù)學好的學生，但是鹿行吟這種聰明、謙遜、尊重老師的學生簡直是所有老師們的心頭好！

    李固說：“我車停外邊的，你上車我?guī)氵M學校。對了，你怎么在外邊，我記得你不是走讀生??？”

    鹿行吟面不改色心不跳：“生病了，跟謝老師請的假在校外打針，剛回來?！?/br>
    “原來是這樣?！?/br>
    青墨校門口離高三教學樓還有十分鐘左右的距離，鹿行吟道了謝，坐上副駕駛。

    開出去半分鐘，李固又撿了一個路邊一班的走讀生帶進校。

    李固看著路，突然笑吟吟地問鹿行吟：“提高班你沒報數(shù)學的么？我還以為你要報數(shù)學，怎么跑到陳老師那兒去了呢？要是因為上次的事，那老師要先給你請個罪?！?/br>
    他在開玩笑，鹿行吟有點窘迫：“沒有，是因為精力不夠，還要補以前的內(nèi)容，所以只選了一科。”

    “也是，提高班內(nèi)容對于普通學生來說是難了一點?！崩罟陶f，“堅持上課的學生也是越來越少了，不知道最后能剩下幾個。今天所有提高班暫時停課，先跟你們說，今天早自習就不用去了，跑cao時會發(fā)新通知。”

    后排的一班女生也是提高班學生，問道：“是老師要請假嗎？”

    “不是，是全年級的，先聽著一天?！鼻懊媸程玫倪\輸車擋了過來，還有幾個學生在過外側車道，李固耐心放緩車速，又說，“咱們學校這個班給人家長舉報了?！?/br>
    “啊……”

    鹿行吟也疑惑地抬起眼。

    “沒什么，影響不大，好像是沒能選入提高班的學生家長舉報的，理由是學校違反正常課時?！崩罟虈@了口氣，顯然也是覺得心煩，“今天就先停課一天，等通知后正常上課，沒問題。不過這個你們不要到處去說。”

    到了班上，鹿行吟接著抄題。

    顧放為替他連上兩節(jié)物理提升課，很多題鹿行吟自己還沒看，一邊抄題一邊做，終于在早自習到來之前寫完了。

    謝甜也來了班上，單獨給孟從舟、蔡靜、鹿行吟三人發(fā)布了通知，一如李固所說：“今天提高班先停課一天，一切安排等跑cao結果。”

    三個學生都表示知道了。

    鹿行吟吃完早飯，抽課間時間給班上同學講了題。今天依然有兩節(jié)化學課連堂，侯毫沒來，化學課代表跑過去一趟之后說：“侯老師說身體不舒服就在辦公室休息，大家先休息，有什么問題的話，也可以像上次課那樣去找他?！?/br>
    這話一出，班上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出動了，一下子走了一大半，鹿行吟有點奇怪：“大家這么多問題嗎？這么多人一起去，老師也沒時間挨個講完吧？”

    前排社恐女生給他寫了張紙條遞過來，鹿行吟打開一看：“不一樣的，我上次去了，侯老師是挑大家問題都多的地方，重新講一遍課，大家一起聽。他好像確實身體不舒服，但是在認真講。我很怕他點到我，這節(jié)課就沒有去。”

    陳圓圓也在收拾課本準備拉著曲嬌下去：“小計算器你是上次連堂課生病了不在，所以不知道。差不多就是換了個地方講課，我雖然討厭老猴子，但是這個還是要去的?！?/br>
    曲嬌也問他：“小學霸，你去嗎？”

    鹿行吟搖搖頭。

    他不用去，他們也有心理準備，打了個招呼就走了。班上只剩下零星的幾個人，要么是實在不想學、放棄掙扎的，要么是確實化學天生好，基礎也好，不用去聽。

    陳圓圓和曲嬌先走了。

    他剛打開物理試卷，打算開始預習新內(nèi)容時，后門“嘎吱”一聲開了，玫瑰和樺樹的清香飄散，他還沒有回頭，一只溫熱的手就搭上了他的肩膀，又抬起來捏了捏他的臉。

    顧放為單肩背著書包坐在座位上：“小計算器，早?！?/br>
    鹿行吟的聲音清清淡淡：“早?！?/br>
    他頭也沒抬，依然認真看著下一單元的物理書，中性筆沙沙地在演草紙上寫著——剛寫完一個公式的推導，突然聽見身后桌子咯吱攢動了一下，一個人影帶著風瞬間翻過來落地，顧放為踩著桌子跳過來，在陳圓圓位置上坐下，一伸手就把他的肩膀勾住了，朝自己的方向拉過來。

    顧放為身上很暖和，是身體由內(nèi)而外的暖和，盡管帶著剛從外邊過來的涼氣。鹿行吟被他拽過去，筆脫了手，傾斜著靠在他肩膀邊，被他勾著摁在懷里，壓低聲音問：“你幫我修好的機器人？”

    鹿行吟解釋了一下：“不是我要修的，是半夜你的機器人先啟動了，一說話就停不下來?！?/br>
    “沒跟你說這個。”顧放為簡直雙標現(xiàn)場，他完全忘記了“哥哥的東西不要碰”這一條準則，眼底浮現(xiàn)起笑意：“我的小計算器，是個田螺寶貝?！?/br>
    鹿行吟被他這么拽著，耳根慢慢紅了，聽了這句話，努力起身要從他懷里掙脫：“在上課，一會兒老師來了?！?/br>
    “來就來了唄?！鳖櫡艦槔^續(xù)壓低聲音，問他，“你是怎么修好的？”

    “那你先放開我?！?/br>
    鹿行吟說。

    顧放為乖乖把他放開了——他端詳著鹿行吟，恐怕再逗下去會生氣，于是松開了他，自己趴在陳圓圓課桌上，歪頭瞧他，桃花眼睜著直直地看過來，還有點委屈。

    目光灼灼。

    鹿行吟把筆撿起來，整理了一下，清清淡淡地說：“硬件線路問題?！?/br>
    “我拼這個小機器人第一步就是硬件，定制的pcb，廠家加工，焊接小零件也是我反復做過好多次，一開始調(diào)試沒問題，昨天用測試筆測了也沒問題，什么情況？”顧放為撓頭，他伸手戳他，不懷好意地壓低聲音，“弟弟乖，這么厲害，跟哥哥講一下?！?/br>
    “不是測試筆不滅就沒有問題?！甭剐幸髡f，“我給人修過舊手機和舊的游戲機，有些主板看著是好的，實際上工作線路過熱。你的——反應承接模塊，”鹿行吟不知道屬于這個的專業(yè)名詞應該怎么說，按照自己的理解編了一個大致意思，給他指出，“有個部分電阻快燒壞了，過熱短路，我給你改了一下線路，把那個壞掉的拿出來了。”

    “你還會修手機和游戲機？”顧放為睜大眼睛，十分震驚，“你原來在的學校教過這個？”

    他第一反應是像他的小學、中學所接觸的那些需要團隊合作動手的實驗課程，他總是最喜歡這類課程。

    鹿行吟捏著筆的手指頓了頓，淡哂：“不是上課，是賺錢。”

    那時他還能在網(wǎng)上接到“黑活”——也即是將報廢的手機或是游戲機進行翻新，有的壞了被當成廢品賣掉的電子產(chǎn)品，實際上出的問題不大，有時候除個塵、清理腐蝕、洗一下主板就能解決問題，而難一點的需要改線路，或者重新電鍍包裝，鹿行吟一般只能參與修理的第一步，之后的部分，他知道會有廠家拿去做山寨機。

    找故障是最難的，修理的過程有趣且讓人靜心。對于鹿行吟來說，很多化學知識、物理知識，他不是從課本上學到的，而是開修理鋪時批發(fā)進貨的過氧化氫水、紫外燈和重新電鍍中做到的。

    其他同學要背置換反應條件和某種有機物的作用，而那些是他曾經(jīng)天天實踐的、刻在腦海中的本能。

    他這么說了之后，顧放為眼睛瞪得更大了，漂亮的桃花眼里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好奇：“你還會修什么？”

    “第一個修的是收音機，后面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會修一點?！甭剐幸髡f。

    “feynman啊?！鳖櫡艦榈吐曊f。

    鹿行吟沒有聽懂，卻見到顧放為笑了：“物理學家費曼的回憶錄，他的第一部 也是從修收音機開始。我沒想到，我的弟弟是個小天才?！?/br>
    鹿行吟凝望著他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哂笑了一下，片刻后收回視線，接著寫題。

    他不是費曼式的天才，他擁有這一切的經(jīng)歷不是因為興趣，而是機緣巧合。顧放為身上有那種好人家學生出來的驕傲和天真，他眼里的才華預兆，實際上在鹿行吟認知中，是每一個冬桐市的修理師傅都會做的事，而且是基本功。

    有人是天才，也有人開修理鋪，這之間的跨度與鴻溝無法逾越。

    “我在想一個問題。”顧放為卻不依不饒，又湊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從今以后你就是我親弟弟，小計算器，小田螺王子，要不要咱商量一下，你加入一下我的項目呢？”

    “很好玩的，你也看到那個笨蛋機器人了，如果有一天做好了，它可以天天幫你挑魚香rou絲里面的辣椒……”

    鹿行吟心算完一個題目，往新的選擇題后寫了個：“b”，慢悠悠地翻過一頁，隨后才說：

    “不要?！?/br>
    第42章

    “什么要不要的，哥哥給你買糖吃好不好？”顧放為一改平時散漫漠然的態(tài)度, 桃花眼里寫滿了喜歡和撒嬌似的親昵討好, “或者你想要什么, 哥哥都給你買, 你喜歡什么, 都跟哥哥說?！?/br>
    他在這一瞬間想起來, 自己不怎么知道鹿行吟的喜好。這個小家伙性格沉默內(nèi)斂, 平時也不聲不響的，顧放為只記住他手涼怕冷，身體不好，其他的都不知道。顧放為很少去關心別人的喜好，也沒有遷就別人的習慣。

    眼看著哄人都快哄不過去了, 他急中生智, 突然想起上次碰見易清揚的事, 壞笑道：“煙不抽舊不碰, 那哥哥帶你去打游戲？你不是還偷偷去打游戲嗎？”

    鹿行吟面不改色心不跳，被他提起黑歷史也不臉紅, 平靜地說：“易清揚他們會帶我去。跟你打游戲，不好玩。”

    顧放為：“……跟我打游戲怎么就不好玩了？弟弟，我小學時還跟人組過電競小學生隊，拿了獎的, 雖然獎品只是一個季度的免費冰淇淋券……”

    他又向他傾靠過來, 玫瑰的沉雅和樺樹的清苦涌上, 鹿行吟翻過這一頁練習題, 眼神往下看，筆卻沒有再動了。

    微微有些失神。

    顧放為無知無覺，他挑起眼看人的時候，桃花眼底一派多情水色，眉眼太鋒利，這么從下往上瞥過去，就顯得有點邪，眼底熠熠生輝。他天生一副好色相，也只有這種脾氣——連哄人求人也漫不經(jīng)心的脾氣配得上這樣的色相。

    鹿行吟輕輕說：“不要，會耽誤我學習。”

    “有什么好學的呢？弟弟，學這些有意思嗎？”顧放為給他強勢安利，“hmi是交叉學科，我這個項目里你喜歡什么都可以，想學算法學算法，想學數(shù)學學數(shù)學，你要是愿意讓小僵尸長得更像開心鬼，你可以幫忙看一下動力設計……當然，最要的是我們團隊里缺少你這樣的實踐人才，你見過哥哥jiejie們的，她們平常在國外，實際上能夠溝通聯(lián)絡的時候有限。”

    鹿行吟一邊寫題一邊聽他講。顧放為賴在他身上唧唧歪歪的，他不動如山。

    顧放為這個人認真起來和他平時相反，反而多了幾分孩子氣，他像這個年齡的男生談起游戲和足球一樣，帶著近乎虔誠的狂熱，拿了紙筆給他寫寫畫畫，眼底亮閃閃的。

    那些復雜的矩陣、圖表經(jīng)過他的手，仿佛就具有了格外靈動的生氣。

    鹿行吟垂下眼去看，那些遠遠超過這個年齡段的知識與目標，他也曾隱約在一些二手書里的雞湯雜志中看見。顧放為的聰明和知識面不來自家長那種填鴨式的逼迫，而是出自他從小在世家孩子們中成長的經(jīng)歷。他是天生的目光焦點，也是天生的領導人，這些家庭中的孩子崇尚真正的“素質(zhì)教育”，無論是他從小周游世界的經(jīng)歷還是自幼能夠確立理想的這件事本身，已經(jīng)遠遠超過其他大部分的同齡人。

    鹿行吟清楚了解這一切，從前或許羨慕，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靜如水。

    “我要高考。”鹿行吟說。

    顧放為說：“弟弟，人生不是只有高考這一條路?！?/br>
    鹿行吟輕輕說：“我是。”

    “你不是。”顧放為認真說，“你在怕什么呢，弟弟？我知道你十六歲了才回到霍家，叔叔和阿姨、思烈和思篤那邊你們都不適應，但是這件事情你自己沒法改變，你就是霍家唯一真正的親生血脈，你有權利要求一切。”

    鹿行吟看了看他，輕輕說：“你不是我。”

    顧放為嚴肅起來：“你以為哥哥不知道？季冰峰他們怠慢你，那兩個小家伙排擠你。但是你的就是你的，哪怕你今后一事無成，霍爺爺也會給你留下一筆遺產(chǎn)，讓你高枕無憂。哥哥說這些不是——不止是要拉你入伙啊，哥哥其實之前就想說，你不用這樣把自己弄得太累。”

    “我不知道我又沒有遺產(chǎn)?！甭剐幸髦匦履闷鸸P，聲音淡淡的，“我只知道我沒有零花錢。”這句話里坦然、淡靜，沒有任何責怨，只是在安安靜靜地解釋自己的想法。

    “放為哥，”他第一次用這個稱呼叫他，“你其實隨便找一個常做修理的人，都會比我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