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

    ——《四愁詩》

    *

    事實證明，未卜先知并不能避免一切禍事。叁日后，崔織晚日夜憂思的事情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彼時，她正同父親和劉夫人一起用午膳，外間突然傳來一陣喧嚷，還沒等崔一石出聲問話，卻見鄧管事疾步奔了進來，急切道：“老爺，出事了。”

    后宅內(nèi)室是不許閑雜人等踏足的，劉夫人蹙著眉，當即拿起團扇遮臉。崔織晚卻愣愣地望向叩首在地的鄧管家，根本忘了避嫌。

    “姑娘……”

    直到周氏小聲提醒了一句，她才恍然回過神來，可心底卻發(fā)寒。這種時候，這般急切，恐怕除了沉船再無旁事了。

    崔織晚偏過頭，卻見爹爹并未立刻起身，也沒有當面追問，而是深深吐了一口氣，朝她笑了笑：“十六娘，好好用膳?！闭f罷，崔一石便領(lǐng)著鄧管事大步出了房門。

    劉夫人還有點摸不清狀況，直到簾落她才記起夫君似乎沒穿大氅，趕忙催促下人道：“快，快把衣服拿去給老爺！”聞言，兩個小丫鬟立刻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崔一石走了，屋子里突然寂靜無聲，劉夫人不免有些心慌。她瞧崔織晚面色蒼白，難得沒說風涼話，像個慈母般勸慰道：“別擔心，有什么事等你爹回來就知道了。齊嬤嬤，姑娘的粥都涼了，給她重新溫一碗。”

    然而，劉夫人也沒想到，自家夫君這一去就是叁天。等崔一石終于回府，家里的氣氛已經(jīng)可以用凝滯來形容了。

    劉夫人雖已知曉發(fā)生了何事，可她并不具才干，未出閣時也是個嬌嬌女，沒經(jīng)過什么大風大浪，一見到崔一石就忍不住掉眼淚。崔一石越看越心煩，他耐著性子哄了幾句，便轉(zhuǎn)而對崔織晚道：“十六娘，你來?！?/br>
    崔織晚跟著爹爹進了書房，房內(nèi)沒有旁人，崔一石十分疲憊地靠在圈椅上，看著亭亭而立的女兒，苦笑道：“唉，真是不信不行啊。十六娘，還真叫你說中了。”

    崔織晚擔憂道：“爹爹，那幾艘商船……現(xiàn)下如何了？”

    見女兒雖然擔憂，卻不慌不忙，沉著鎮(zhèn)定，崔一石不由得贊賞地點點頭。

    “叁艘船，沉了兩艘，約莫沒了五六十口人?！?/br>
    “幸好，鄧勇運送的那艘船無事，那艘上面的貨品也是最要緊的。他收信后特意在碼頭招了不少鳧水的好手，出事后救起了不少人。而且，其中有位船夫十分老道，竟讓船安穩(wěn)靠了岸?！?/br>
    短短幾句話，卻讓崔織晚的心中五味雜陳。原來，她的補救并非全無作用。既然運往京城的貨品安然無恙，那就說明這場禍事的影響起碼消減了大半。

    “十六娘，依你看，這件事情應當如何解決？”崔一石冷不丁問道。

    崔織晚沒想到爹爹會突然拿這件事考校她，不過，這也并非什么難題。

    她思索片刻，輕聲道：“女兒愚見，此事應當分而治之。其一，盡快清點損失的貨品，登記入冊；其二，妥善安置受傷遇難的船員和其親眷；其叁，咱們家向來以誠信仁義經(jīng)商，對于那些遭受損失的商戶和客人，必須依約賠償，女兒覺得，便是登門致歉也不為過?！?/br>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查明事因?！?/br>
    崔一石靜靜聽著，原先嚴肅的臉上，越聽笑意越濃。他望著女兒那幅酷似亡妻的容貌，心中不由得一嘆。

    旁人都喚崔織晚“十六娘”，卻甚少有人知曉此名的由來。

    當年，崔織晚的母親早產(chǎn)，生下一個女兒便氣若游絲，命不久矣。崔一石至今依舊清楚地記得，那時他的榮娘躺在榻上，面色慘白，卻仍緊緊攥著他的手，對他笑。

    “妾身原想織夠二十匹流云錦，日后留給女兒當嫁妝，如今只織到第十六匹……妾身恐怕看不到她長大了，崔郎，你千萬要善待她……”

    “同輩里，她排行十六，咱們的女兒，就叫十六娘……”

    按規(guī)矩，族中女子是不能同男子放在一起排行的，崔織晚是崔家正房嫡出的長女，應該叫崔大姑娘或者元娘才對?？纱抟皇瘏s明白夫人的苦心，她是對這個女兒給予了厚望，希望她將來不輸男子，能夠活得灑脫自在。

    “前幾件事我已吩咐人去做了，這最后一點，也已經(jīng)頗有進展。”

    女兒年紀尚小，崔一石并不打算讓她知曉太多內(nèi)情，他負著手，轉(zhuǎn)而道：“你之前懶怠，不肯靜下心來學東西，日后可由不得你了，開春定要好好跟著先生學賬目。”

    “??？”

    崔織晚不明白爹爹怎么突然想到這茬，只聽崔一石悠悠繼續(xù)道：“此外，還有一事，為父打算交給你去做。”

    崔一石交給她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短短叁月時間，你抽的簽竟應了兩樁。為父左思右想，特意去了一趟棲巖寺，尋到寺中住持，問他可有破解之法。”

    “元德大師說，咱們家斂財太過，有損福德，長此以往難免災禍臨頭。從前年關(guān)時節(jié)，咱們只搭半月粥棚，今年干脆連搭叁月，積福為上?！?/br>
    “此事就交給你來辦罷，往年都有參照，你只需督著他們做事便可?！?/br>
    “等年后，為父打算建一座善堂，收留那些孤苦無依之人。哦，對了，還有書院！光崔氏族學不夠，咱們得行善事啊，不如就為了窮苦學子們辦間書院，不收束脩?！?/br>
    “還有廟里的香火錢，燈油錢……”

    崔織晚面帶微笑，聽著自家老爹越說越起勁，心里隱隱覺得，自己似乎玩大了。

    就因為她隨口謅出的一句謊，淌走的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恢厘X是怎么來的，只知道錢是怎么沒的。

    還有那個什么元德大師，為了自己寺里的香火錢，他可真能扯啊。

    其實，不光她rou疼，她爹也疼?？梢幌氲饺胰说钠桨?，崔一石還是覺得這銀子得不遺余力地花。

    總之沒幾天，崔家要連搭叁月粥棚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吳州城。

    按照慣例，城中富戶在年關(guān)前后都會施粥，短則幾日，長則半月。一來能博個好名頭，二來也是為了新年的福德財運。

    崔家不缺銀子，所以年年都沒短過這項。只是，崔老爺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從不過分出頭冒尖。

    作為吳州首富，崔家的粥棚通常會從臘八擺到上元節(jié)，剛好半月有余。至于此番從臘月擺至二月的闊氣之舉，還是城中數(shù)十年來首次。

    她爹說得不錯，這件事并不需要她一個小丫頭cao太多心，崔織晚要做的其實就是對賬。

    一共叁項，米錢，面錢，還有布錢。各類單價都記得清清楚楚，只是數(shù)目有些微出入，必須要在臘月前校對完。

    對于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來說，看帳確實難度不小，而這也正是崔一石的用意所在。

    好好學幾年賬目，他就能放心交些鋪子給女兒，讓她學著打理了。

    可惜，崔老爹再精明，也猜不到自家女兒早已換了個芯子。仔細算來，真正的崔織晚其實都不止叁十歲了，這些簡單的加減乘除對她來說簡直是再枯燥乏味不過。

    每日在賬房先生的監(jiān)督下，崔織晚都得老老實實打一個時辰算盤，再裝模作樣地故意錯些數(shù)字。盡管如此，先生還是忍不住贊她天資頗高，崔織晚常常為此心虛臉紅。

    真是千好萬好，不如老本啃得好啊。

    她推了許多宴會請?zhí)诩依餄撔你@研賬目。很快，日子就到了臘月初一，崔家粥棚正式張羅起來。

    第一日，稀飯饅頭有余。

    第二日，稀飯饅頭管夠。

    第叁日，稀飯饅頭被哄搶而空。

    第四日，大半人都餓著肚子離開。

    ……

    崔織晚倚在軟榻上，聽著明夏打探來的消息，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周氏看見，忙上前替她順氣：“姑娘慢些，千萬別傷了肺腑?！?/br>
    猛咳了幾聲，她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臉怪異地望向明夏，忍不住問道：“鄧管事不是說米糧的數(shù)目參照往年嗎，怎會這般供不應求？”

    聞言，明夏嘆了口氣，替她重新斟了盞茶：“姑娘還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往年也是差不多的狀況。眼下年景不好，多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一聽咱們府施粥叁月，連吳州城外的都往城內(nèi)來。再過幾天，恐怕連臨近的冀州滄州都要來人了。”

    “啊，這……”崔織晚尬住，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是少見多怪。

    上輩子，就算她受人欺辱，也從未缺衣短食過。平民百姓們的苦日子，她沒親眼見過，更沒法想象。號稱“魚米之鄉(xiāng)”的吳州城尚且這樣，其他地方又是怎樣一幅慘狀？

    “聽說開春后，朝廷還要推行什么‘改稻為?！Ｑ鄢蛑楀\是多了，農(nóng)家卻連點口糧都不夠?！敝苁弦差H有同感，插話道：“姑娘就是見得太少了，等明年回冀州，您問一問老太太就知道了。”

    眾人都見怪不怪，唯有崔織晚搖了搖頭，堅定道：“雖說施粥救濟只是杯水車薪，但若真安排妥當也不至于如此啊?！?/br>
    “姑娘這話倒是極明白?！泵飨妮p輕一笑，解釋道：“不過咱們府只做善事，并不管旁的。至于一人領(lǐng)了多份，抑或是故意裝窮賣慘，這些瑣碎都不值得計較?！?/br>
    “怎么不值得呢？”崔織晚小臉一板，放下茶盞正色道：“一人領(lǐng)兩份，就意味著多出一人餓肚子。還有，明明能夠溫飽，卻還來賣慘，這算什么道理？我崔家的銀錢也不是大水淌來的，若由著這些腌臢之人胡來，家里的米糧還不如丟出去喂狗！”

    她一著急，這些話便脫口而出，完全忘了自己還是個不到八歲的丫頭片子。周氏聽了她的“高談闊論”，登時睜大眼睛，難以置信道：“姑娘！這些話你又是從哪學來的！”

    這一病之后，怪事太多。好好一個閨閣女兒，怎么學會罵人了呢？

    崔織晚訕訕一笑。上輩子在馮家，因為馮轍那個王八蛋，她別的沒學會，罵人還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阿酥，你去告訴鄧管事，從明日開始按人頭給粥，不許任何人幫領(lǐng)替領(lǐng)。倘若實在身體有疾，病重難行，便找管事的登記在冊，發(fā)牌子?！?/br>
    “若有那等無賴蠻橫之人，不必客氣，讓護衛(wèi)直接打出去?！?/br>
    她力所能及雖然有限，多幫一個算一個吧。

    “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那般凄慘地在荒地里死過一回，她才知道這世間疾苦，人皆不易。而因果輪回一事，玄之又玄，不由得她不信。

    阿酥應了，立刻出院去尋管事。崔織晚看著她離去的身影，垂睫低頭，若有所思。

    “姑娘真和從前不同了。”明夏又嘆了一聲，具體哪里不同她也說不好，只是覺得，這事若擱在從前，自家主子定然會不聞不問。

    崔織晚起身，走近窗邊，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小雪。

    “《易經(jīng)》有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鋈诵璧枚啻嫔颇睿降檬冀K?！?/br>
    “唉，您為此費心，那些刁民還不知要如何呢?！泵飨膿鷳n道：“有人管著他們，說不定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