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漢帝頓了頓，落筆批一個(gè)“朕心甚悅”。他批完，將筆擱在筆架上，目光落到一旁的高望身上：“謝家知道消息了嗎？”

    高望知道玄漢帝還在說賞梅宴的事，他斟酌了一會(huì)兒，謹(jǐn)慎地道：“謝大姑娘已經(jīng)歸家了。她于宴席之上，還替謝姑娘說了話。奴才要不要再給謝太傅遞個(gè)信？”

    “遞。”玄漢帝并不指望謝爾雅，當(dāng)即立斷。他靠在雕龍刻鳳的木椅上，靜靜地閉上了眼睛，聲音淡漠：“謝太傅連教韞兒，也大多藉由韓少傅。他沉寂得也夠久了?！?/br>
    玄漢帝緩緩地睜開眼，眸色清明，藏著凜凜寒冬的肅殺。

    就在此時(shí)，外頭忽地傳來通稟聲：“陛下，謝姑娘求見！”

    玄漢帝微微直起身，詫異地看著門外。

    謝珠藏怯弱，從來不敢獨(dú)自前來拜見他。如今，難道是為了被關(guān)在奉先殿的玄玉韞，竟轉(zhuǎn)了性子？

    玄漢帝唇邊勾起了興味的笑意，爾后收斂，淡淡地道：“傳?！?/br>
    作者有話要說：　　該阿藏發(fā)力了！

    第17章 臣女心

    謝珠藏手中捏著一氣呵成的書信，忐忑地走進(jìn)養(yǎng)心殿。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萬歲?！敝x珠藏跪在地上行禮，強(qiáng)迫自己口齒清晰地說話。

    玄漢帝的聲音遙遙地從上首傳來：“阿藏，你幾個(gè)時(shí)辰之前才剛從養(yǎng)心殿出去，又為著太子而來？”

    玄漢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謝珠藏不敢造次，她把書信高高地舉過頭頂，磕磕絆絆地道：“臣女……口、口、口不善言，還……還望陛、陛、陛下，收、收、收了臣女的書、書信?！?/br>
    謝珠藏如今已經(jīng)意識(shí)到了，哪怕她在西殿練習(xí)的時(shí)候說得再順溜，但在人前，在高度緊張的時(shí)候，她又會(huì)被打回原形。

    可她一定要說。

    這一次，該她，來護(hù)著他了。

    玄漢帝耐心地聽完了。

    他垂眸看著謝珠藏手中的書信。

    陽光灑在這封書信上，上頭泥金所繪的冰梅紋閃爍著金粉般的光澤。

    “呈上來?！毙h帝平靜地道。

    高望連忙恭恭敬敬地把謝珠藏的書信捧到玄漢帝的桌案前。

    謝珠藏稍松一口氣，叩首行禮：“多、多謝陛下！”

    玄漢帝接過謝珠藏的書信，放在桌案上，并不急著看：“朕接了你的信，回去吧。”

    謝珠藏遲疑地站起身，到底還是應(yīng)了下來。

    高望將謝珠藏送出養(yǎng)心殿，很快又回到殿中。玄漢帝正拿起謝珠藏的信，聽到高望回來，眉眼微抬：“她不肯回毓慶宮？”

    “是?！备咄?jǐn)慎地道：“姑娘像是想等陛下看完書信再回去。”

    玄漢帝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看著謝珠藏的信。

    謝珠藏的字是一手極好的簪花小楷，也是昭敬皇后親手教的，已有昭敬皇后的風(fēng)采，內(nèi)斂、秀氣、溫柔而又安靜。

    謝珠藏的信里，半句沒提扈玉嬌的不是，只說因?yàn)樽约嚎诓簧蒲?，本該飲酒自罰。只是她不勝酒力，一時(shí)沒回過神來。扈玉嬌便提起酒壺，許是想給她斟酒，卻不料酒灑了，于是才起了爭(zhēng)執(zhí)。

    看罷這一段，玄漢帝眉頭微蹙，半晌又舒展開，輕輕地喟嘆一聲。他早知真相，便更覺謝珠藏的懂事。

    他繼續(xù)往下讀。

    謝珠藏寥寥數(shù)筆帶過玄玉韞替她出頭的事，在信的最后一段，她直抒胸臆——

    “殿下常言，妻者，齊也。賞梅宴之亂，實(shí)是他重我護(hù)我，知行合一。臣女珍視其心。”

    “陛下罰之，亦為拳拳為父之心，方立其規(guī)矩，成其方圓，臣女慕之?！?/br>
    “然，既自小為夫妻，錯(cuò)則同錯(cuò)，累則同累。榮辱與共，福禍相依。既知當(dāng)罰，不求陛下恩典，只求陛下令臣女與殿下同受罰。”

    玄漢帝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放在信的最后一段，逐字逐句地看罷，玄漢帝怔愣了許久，復(fù)爾，長(zhǎng)長(zhǎng)地嘆了一口氣。

    玄漢帝將信箋放到桌上，又從抽屜中小心地捧出一幅畫像來。

    他徐徐地展開畫像，隨著畫像展開，玄漢帝的眼睛也漸漸地紅了。

    畫像上，是一家五口，坐于鶯飛燕舞的垂柳之下。他們面前擺著宴席，卻十分隨意。玄漢帝執(zhí)著昭敬皇后的手，給她指銜泥筑巢的新燕。玄玉韜含著笑，低頭看著玩鬧的玄玉韞和謝珠藏。玄玉韞正伸手，要去拉謝珠藏的衣袖，帶著她去撲蝴蝶。

    那時(shí)，玄漢帝剛剛登基，昭敬皇后仍在，玄玉韜年方十二，玄玉韞只有七歲、謝珠藏方滿六歲。

    恰是一幅暖風(fēng)和煦、鳥語花香的《春日宴》。

    玄漢帝的手顫顫地落在昭敬皇后的臉上，又拂過玄玉韜的臉，最后，落在了玄玉韞身上。

    他沉默地看著，半晌，垂下手，閉上了眼睛。

    *

    謝珠藏站在養(yǎng)心殿門外靜靜地等著。

    阿梨心中焦慮不安，卻絲毫不敢表現(xiàn)出來。往來的宮人頻繁，也沒人敢抬頭看謝珠藏。

    也不知過了多久，養(yǎng)心殿的門才吱呀一聲開了。

    高望走了出來。

    謝珠藏轉(zhuǎn)過身去，期待地看著高望：“高……公公?！?/br>
    高望笑起來，像個(gè)和藹可親的老人：“姑娘快回去吧，也到了要用晚膳的時(shí)辰了?！?/br>
    謝珠藏沒動(dòng)。

    高望接著道：“陛下說了，姑娘的字穆若清風(fēng)，文辭達(dá)意，當(dāng)賞?！?/br>
    謝珠藏眸子一亮。

    “就您自個(gè)兒，去哪兒都成。”高望溫和地提醒道：“不過，有些地方乃祭祀香火，油水葷物一概不能入，您且留些心?！?/br>
    “多、多謝！”謝珠藏鄭重其事地道謝，高高興興地回了毓慶宮。

    高望看著謝珠藏離去的背影，將拂塵往左手上一搭，露出欣慰的笑容來。

    *

    阿梨還有點(diǎn)兒懵，等回了毓慶宮就忍不住追問道：“姑娘姑娘，陛下這是允了嗎？”

    謝珠藏用力點(diǎn)頭，又催阿梨：“讓御、御、御膳房送一籠饅頭來?！狈钕鹊罴漓胱趶R，不能帶葷腥油水，帶饅頭就好了！

    “誒！”阿梨回過神來，喜出望外地往外跑，卻又在出門時(shí)屏住了臉上的笑意，呈現(xiàn)出凝重的神色來。

    謝珠藏又命槐嬤嬤：“嬤嬤，找……找軟墊來?！?/br>
    槐嬤嬤一邊著急忙慌地找軟墊，一邊緊張地問道：“姑娘找軟墊作甚？怎么又要催著御膳房做饅頭呢？”

    槐嬤嬤心里有一個(gè)答案，可她不敢問。

    謝珠藏扭過頭來看著她，斬釘截鐵地道：“韞哥哥，在等我?！?/br>
    *

    入夜的奉先殿內(nèi)，只點(diǎn)燃了供奉在畫像前的白燭。外頭點(diǎn)燃的燈籠遠(yuǎn)不足以照亮奉先殿，那飄搖的燈火投射在墨筆勾勒的畫像上，畫像威嚴(yán)，沒有絲毫的人氣，只讓人更覺幽靜和凄冷。

    玄玉韞跪在列祖列宗的畫像之前，他的腰背挺得筆直。他就這樣跪著，不知跪了幾個(gè)時(shí)辰，也不肯低頭。

    他看得懂父皇眼神中另有的深意——他比不上胞兄玄玉韜，從前比不上，現(xiàn)在比不上，之后恐怕依然比不上。

    若是兄長(zhǎng)在，大概能以圓滑之態(tài)，將這件事處理得妥帖體面——讓雙方各退一步便罷了。

    可玄玉韞不覺得自己有錯(cuò)。

    哪怕再重來一次，他也依然會(huì)這么做。他知道士林會(huì)斥責(zé)他行事沖動(dòng)，不知圓滑，可那又如何？阿藏沒有錯(cuò)，憑什么要在妥帖體面里，犧牲她呢？

    他懶得說哪些場(chǎng)面話，與其這么推搡來去，不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來得痛快。更何況，如果他不為她出頭，又還會(huì)有誰，能在那樣的局面下，替她發(fā)聲呢？

    他已見過母親因這所謂的“妥帖體面”郁郁而終，他絕不會(huì)讓這樣的命運(yùn)，在阿藏身上重演。

    只是……

    燭花跳了一下，那輕微的“噼啪”聲，將玄玉韞驚醒。他盯著遙遙的燭火，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

    這條路，真難走啊。

    千鈞重?fù)?dān)好像壓在他一個(gè)人身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繚繞的香火吐出白霧，緩緩地將他籠罩。好像是無形的枷鎖，要將他捆住，一點(diǎn)點(diǎn)勒進(jìn)他的皮rou里。

    忽然。

    奉先殿的門被推了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里的時(shí)候，真的忍不住感慨，有人愛，真的是很美好的事。

    不論是愛人、友人還是親人，甚至是陌生人，亦或是自己愛自己。

    都很美好。

    第18章 太子意

    奉先殿的門一開，帶來了寒風(fēng)。寒風(fēng)如刀，劈開了白霧，將它們趕到角落里去。

    玄玉韞料想是玄漢帝派來的說客，連頭也不曾回。

    可下一刻，一個(gè)繡著小貓兒撲蝶的軟墊，就放在了他的身邊。

    在玄玉韞滿目震驚中，謝珠藏跪了下來。

    玄玉韞怔愣而呆滯地看著她，看著她熟練地從食盒里拿出一籠熱氣騰騰的蒸饅頭，又看著她拿汗巾子小心翼翼地包了一個(gè)大白饅頭。因?yàn)樘珷C了，她還不小心脫了手。

    玄玉韞嚇得趕緊握住她的手腕：“燙！”然后，他接過汗巾子，把汗巾子又折了幾折，才重新去包那白饅頭。

    玄玉韞把饅頭包好了，遞給謝珠藏。謝珠藏?fù)u了搖頭：“韞哥哥?！敝x珠藏聲音輕輕的，卻不掩靈動(dòng)和鮮活：“餓了吧？”

    她還有點(diǎn)小得意，好像為自己能跪在這個(gè)鬼地方而極其高興似的。

    玄玉韞一頓，把饅頭放回食盒里，扭頭避開謝珠藏的視線：“你回去吧，孤不餓?！?/br>
    他說完，就聽到謝珠藏肚子里傳來“咕咚”的聲音。玄玉韞震驚地轉(zhuǎn)過頭去看著謝珠藏：“你不是吃完飯才來的嗎?。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