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隨著女孩軟糯稚嫩的話音說下來, 一雙小拳頭早已捏得緊緊的，哪怕再克制了情緒，畢竟年紀(jì)小，肩膀輕微地顫抖, 小腦袋低得快埋起來了。

    身旁的王小二忍不住拍了拍他肩膀, 將他小腦袋提來, “誒, 不冷啊你抖什么呢？頭再掉下去是要滾地板？”

    說完聲音頓住, 王二尷尬地放下手，男孩那張斑駁傷痕的臉上，眼睛微微發(fā)紅, 他好像看見了淚？

    王二齜了齜牙, 這小子哭了？

    又一想, 也忍不住同情他了, 這小子比他小兩歲，身形上卻幾乎差了一倍。

    他出身尷尬，府里連個愿意照顧他的人都沒有，被欺負(fù)了也只能捏著鼻子認(rèn)，要不是可愛漂亮的小公主幫他出頭，誰會在意他是不是受了欺負(fù)？

    再說難聽點，要沒來宮里當(dāng)伴讀，興許死在府里都沒人知道, 這些日子在小公主的嘰嘰喳喳追問下, 他們都知道了，李要在丞相府里是單獨住的一個院子, 平時也不跟丞相他們一起吃飯, 吃住穿都自己, 唯一的仆人只有抗水的時候有用。

    王二越想越覺得慘，想完自己琢磨著下了決定，這家伙雖然現(xiàn)在特別丑，有些辣眼睛完全不符合他對朋友的審美，但誰讓他這么慘呢？

    他決定以后勉強照應(yīng)著些，不上宮里時，就叫娘幫他下帖子，去丞相府接這小子來他們家吃飯。

    李斯沉默了很久，方說：“是老臣有失公允，家教不嚴(yán)，請陛下責(zé)罰?！?/br>
    他聲音有些蒼老，不復(fù)一開始的蒼勁有力。

    皇帝倒不是很想拿李斯如何，不過是趁機敲打敲打，再給小崽子撐撐腰罷了。

    他低頭問一口氣叭叭叭過了癮的小崽子，此時小崽子臉龐紅撲撲的，正微微張著小嘴巴喘氣呢。

    小龍崽推開父父討人厭的大手，皺著小眉頭思索了下，她本想說叫他們丞相府好好改正，要對要要好，給他好的院子住，給他飯飯吃，給他衣服穿，對了還要那個打要要的小壞蛋給他道歉，還得寫保證書。

    可是想了想，她閉上小嘴巴，看向李要。

    “要要，你想要什么？”

    小龍崽下意識覺得李要自己的想法更重要，就算小伴讀是她的人，以龍高貴的品格也不會胡亂替人做主，萬一她說的要要不喜歡呢？

    小龍崽覺得要是有人欺負(fù)了自己，事后給的道歉方式還不是自己喜歡的，她大概會很憤怒。

    她給自己的機智點了贊，眨巴著大眼睛看他。

    男孩拳頭握得更緊了，指甲甚至掐入掌心印出紅痕，傳來陣陣細(xì)微的刺痛。

    他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久到小龍崽以為要要站著睡著了，他才抬起頭，眼角微微發(fā)紅，抿著嘴的樣子倔強而孤僻。

    “公主說如何就如何，要都聽?！?/br>
    男孩聲音微微有些低啞，似是帶著點鼻音，但此刻眾人都沒關(guān)注到這種細(xì)枝末節(jié)上，幾個小伴讀看傻子一樣看著他，這種時候當(dāng)著陛下的面就該有什么要求提什么，盡可能往最好的提，就不信陛下在這兒李丞相大人會敢不應(yīng)？

    哪怕小伴讀們年齡再小，在這種問題上還是本能地有一份譜兒，換成是他們的話，就算不要別的，給那罪魁禍?zhǔn)滓活D打也行！

    王二也覺得（單方面）新認(rèn)的小朋友有些傻，大著膽子湊了過去，在他耳邊提醒道：“你傻啊，你想要什么倒是說啊！大膽地說！”

    這種時候就算是叫李丞相用各種物質(zhì)來彌補這些年的忽視都不為過！叫一個小孩子孤零零的長大，這些創(chuàng)傷是能輕易彌補得了的？

    還有那個丞相府的小胖子也該叫他出來道個歉，這種熊孩子不給個教訓(xùn)，他以為全天下都得順著他呢？得讓他知道什么該干什么不該干！

    王小二想到這里，又想起家中的小三，嘖嘖雖然他一向嫌棄小三呆頭呆腦過分安靜，但和丞相府的小胖子相比，那是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了。

    男孩攪著袖口，他那件新衣服袖口已經(jīng)被捏得皺巴巴的了，像一塊蘿卜干，好笑得很。

    他干巴巴哼出一句嗯，再不說話。

    其實李要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自幼聰慧記事早，還沒學(xué)會走路便有了對周圍環(huán)境零零星星的記憶了，自他有這些記憶起，就一個人孤零零住在小院里。

    分配照顧他的仆人是個粗使婆子，手勁兒大不說照顧人也不精細(xì)，等他會走路了在婆子教導(dǎo)下學(xué)會生活做飯，婆子更是撒手不管了，只三五天過來送水送糧一次，照看著不餓死就行。

    活了小四年，唯一得到過最好的待遇就是進(jìn)宮給小公主當(dāng)了伴讀，有人對他甜甜微笑，不罵他賤種，會分享給他吃甜甜的糕點和蛋羹。

    這幾乎就已經(jīng)是李要想的最好的東西了，他甚至沒法想象出還有什么比現(xiàn)在這樣更好。

    因為得到的太少，臨到此時，真要他說出要什么，他反而大腦一片空白，再說，他從沒把祖父當(dāng)祖父，他甚至沒見過他，只偶爾聽人說起過。

    一個無限接近于陌生人的爺爺給的東西，遠(yuǎn)不如小公主對他甜甜一笑然后驕縱著使喚他，讓他干點什么，來得令他滿足。

    他微微抿起嘴，方才的緊張，難堪，酸澀，感激等種種復(fù)雜情緒全部褪去，其實他要的也不多，不必怕人。

    小龍崽等了好久，都沒聽小難民說話，讓她做主？

    小龍崽再次確認(rèn)了一遍，男孩嘴巴抿起小小的弧度，肯定點點頭。

    其實不要什么也可以，今日得小公主為他張目，他就覺得好似得到了全天下最寶貝的東西，這樣的經(jīng)歷足夠他受用很久，只要覺得難捱的時候，翻出來想一想就覺得足夠幸福。

    小龍崽不理解小伴讀這個佛系又神奇的腦回路，她自己歪著腦袋想半天，既然小伴讀自己不爭取，就她來說。

    李斯就聽上頭小公主掰著小指頭奶聲奶氣地數(shù)：“要對他好，要給他吃好飯飯，要漂亮衣服穿，要暖和的大屋子住，要吃喝拉撒有人照顧，要乖一點不可以欺負(fù)要要，不可以打他?！?/br>
    “還有那個是要要的兄長嗎？他打要要的？”

    小龍崽回想了下先前幾次胡亥這個壞哥哥欺負(fù)自己是什么下場，便琢磨著說了個，“胡亥哥哥也欺負(fù)朝朝，他經(jīng)常被父父打板子，不若要要的哥哥也試試？”

    李斯看見軟乎可愛的小公主笑得一臉純良，天真無邪，“板子打多了就會乖了哦！”

    李斯：“……”

    秦皇敲了下小崽子額頭，狀似笑罵，語氣卻縱容極了，“就你鬼機靈？”

    “丞相勿怪，朝朝年紀(jì)小?！?/br>
    陛下客氣李斯哪敢說是？連忙擺手說沒有，“是老臣管教不嚴(yán)，是應(yīng)當(dāng)受罰?！?/br>
    等回了府，李斯又派人去打聽陛下平時打胡亥公子板子是打多少下，他準(zhǔn)備照著來。

    是夜，丞相府傳來的孩童哭鬧聲，吵鬧聲響了大半宿。

    這是后話，眼下皇帝本就不滿李斯嫌棄自己的小崽子送了個不受重視的孫子進(jìn)宮，雖然依著丞相那個嫡孫的品行他也看不上，但他看不上是一回事，卻容不得別人看不上他的閨女。

    故而記仇的秦皇輕飄飄落下一句：“丞相罰俸半載，回府閉關(guān)一月好生教導(dǎo)孫子整整家風(fēng)再來上朝?！?/br>
    李斯愣了下，陛下罰他俸祿能理解，竟然叫他閉府一月？

    雖然定了期限讓他回朝繼續(xù)當(dāng)他的丞相，但這一月豈是白過的？他若一日不在崗無事，一月不在底下人心浮動，李家一系的官員多少會因此變成墻頭草倒向政敵？

    那蒙家素來看他不順眼，文武一爭是小事，兩家行事作風(fēng)不同政見更是相駁，如今朝中內(nèi)有蒙毅任職郎中令，外有蒙家父子在外領(lǐng)兵，軍權(quán)在握，威脅不可謂不大，他若一月不上朝，手上權(quán)利會被瓜分多少？

    李斯面露難色，“陛下……”

    秦皇擺手，“行了朕說話算數(shù)，只要你好生將府上事情安頓好，以后別叫朕聽見你府上傳來什么欺凌弱小的事，一切便安然無恙?！?/br>
    李斯佝僂著背影出去，身后傳來陛下仿若玩笑似的嘆息，“丞相可還記得當(dāng)年投靠吾之心？不欺不蔑不驕不躁，丞相將秦法執(zhí)行到狗肚子去了？”

    李斯踏出的步伐頓了下，轉(zhuǎn)頭一看，不知是不是老花眼了，竟看不清陛下表情，他恍惚回神，步履有些蹣跚，直至此刻，李斯方才突然驚醒。

    陛下這是在敲打他啊。

    他稍稍回憶了下近些年的所作所為，心里突突直跳，自陛下統(tǒng)一天下，他作為左膀右臂得陛下信任，封了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好似有些松懈了，便是家里幾個性子也飄了起來，陛下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說，直至現(xiàn)在才不輕不重敲打一番。

    李斯再無方才不服之心，匆匆出了宮，準(zhǔn)備把嫡孫子按頭揍上一頓，順帶敲打家中幾個不知輕重的，他老妻和長媳都是霸道慣的，也該收斂收斂。

    秦皇看著老頭子身影遠(yuǎn)去，微微瞇眼，李斯近來有些膨脹，停他一月職是敲打也是削他神氣，二則他勢力太過，得放放水，讓其他朝廷新秀有成長的機會，他近日發(fā)現(xiàn)幾個好苗子，皆是走扶蘇的路子上來的，頗有些才華，朝廷是需要些新鮮血液了。

    年輕人雖經(jīng)驗淺，但敢打敢為，秦國建立沒幾年正是需要這樣的臣子來拋頭顱灑熱血，這些勁頭遠(yuǎn)不是尋求安逸富貴的老臣能比的。

    秦皇心中所想非這些年幼的小崽子們能得知，他們看小公主在陛下支持下噴了位高權(quán)重的李丞相一頓，最后陛下輕飄飄幾句將李丞相說得魂不守舍，這些年幼的小崽子們頓時升起崇拜之心，閃著星星眼看著陛下。

    雖然陛下看著兇了點，但真人不露相，他都愿意替李要討回公道了，在小崽子們看來就是和他們一伙的，頓時減少了害怕，個個崇拜地看著他。

    秦皇將小崽子抱著放在跟前桌案上，問：“朕替你教訓(xùn)了李斯，朝朝有何回報？”

    等價交易在小龍崽這里是成立的，她想了想，想起被壞父父幾次敲詐后，所剩無幾的幾個小箱子，覺得不舍得。

    突然眼睛一亮，她還有寶藏呀，代郡那一處藏寶有多少東西她也記不清了，等哥哥回來她可以從寶藏里挑個什么算是回報父父的拔刀相助！

    小龍崽算盤打得啪啪響，只是眼下她沒有可回報的東西，便撅起小嘴巴湊近父父，在他堅毅好看的下巴處連著吧唧了兩口。

    “父父最好了！”

    一眾小伴讀們瞪圓了眼睛，先前想要親近陛下的想法全沒了，如果親近陛下的代價是每天都要親親幾個，那還是算了叭。

    有點考驗小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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