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薛芃皺了下眉頭,沒接話。 陸儼繼續(xù)道:“在里面只有三種人會瘦,一種戒毒復吸的,一種身有疾病,還有一種就是精神極度緊張,心里壓力大的?!?/br> 顯然,方紫瑩不屬于前兩者。 薛芃這才明白陸儼想說什么:“你的意思是,方紫瑩都進去十年了,就算被欺負過,心情不好,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習慣了,起碼是個老人,按理說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壓力。可她看上去好像很焦慮,像是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似的?!?/br> 車子來到一個紅綠燈前。 陸儼停穩(wěn)車,側(cè)頭看向薛芃。 陽光從車窗外探進來,落在兩人身上,將頭發(fā)映成了淡棕色。 薛芃的瞳孔顏色本來有些偏深,這會兒看上去卻淺了些,她的眼神很認真,直勾勾的望住他時,里面清晰的映出一道影子。 陸儼抿了下唇,說:“我有看過她的檔案資料,雖然字里行間比較含蓄,但是可以看得出來,她在七號房的日子不好過。以前陳凌是方紫瑩的組長,在那幾年里,方紫瑩的積分一直墊底。積分墊底,就意味著懲罰最多,在監(jiān)獄里什么樣的‘懲罰’都有,管教民警一般會按規(guī)矩辦事,真正可怕的是犯人之間的羞辱。明著掐架自然會被制止,所以大部分都是暗著下黑手。在這種環(huán)境下,精神狀態(tài)會高度緊繃,人格也會扭曲?!?/br> 薛芃:“所以,其實她們的恩怨從那時候就開始了?” 陸儼:“監(jiān)獄是個很現(xiàn)實的地方,陳凌有胃潰瘍,做工一定會拖累小組,她完不成的量,其他人就要替她完成。可是你看,陳凌的積分從未墊底,這說明周圍的人就算心里厭惡她,覺得她麻煩,但在面上還是比較照顧她,并沒有因為她是個病人就加以排擠,而方紫瑩就是一直被犧牲的那個。” 薛芃沒有看過陳凌的檔案資料,只能憑著猜測尋找線索,聽到這里問:“陳凌有背景?” 陸儼:“通常可以當上組長或是教員的,家里都要有點關(guān)系。還有,陳凌半年前保外就醫(yī)過,一般只有快病死的,或是有關(guān)系的才能批準,陳凌半年前可不像是快病死的樣子?!?/br> 薛芃:“可是陳凌家里不是已經(jīng)沒有人了么?” 陸儼:“問題就在這里,她既然無親無故,又哪來的‘關(guān)系’呢?周圍人對她那么客氣,一定是她身上有什么是別人忌憚的。不過現(xiàn)在想這些都沒用了?!?/br> 毫無疑問,陳凌的自殺背后一定還藏著秘密,就好比說那張塞在嘴里的字條,還有她那個空白筆記本上殘留的筆跡。除了這兩句話,陳凌就沒有再給這個世界留下任何遺言。 紅綠燈變燈了,車子重新開上大路。 薛芃看著路面,安靜了一會兒,說:“如果陳凌真像你說的,就算生病了也能一直壓迫方紫瑩,那方紫瑩的日子的確不好過。還有趙楓、黎敏、李冬云,這幾個沒有一個省油的燈,方紫瑩跟她們比起來實在單純?!?/br> 方紫瑩進監(jiān)獄時還不到十八歲,連社會都沒經(jīng)歷過,和陳凌、趙楓這些在社會上摸爬過一圈的人相比,的確是嫩了。 而且,既然監(jiān)獄里欺生現(xiàn)象嚴重,那么也就會有看人下菜碟,拉幫結(jié)派搞小團體,背靠大樹好乘涼這種規(guī)則,方紫瑩不得陳凌的喜歡,卻又一直和陳凌一組,組里其他人自然站隊,一邊是陳凌,一邊是魯莽稚嫩的方紫瑩,聰明人都知道怎么選。 陸儼說:“方紫瑩當時抓住你的時候,你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肯定沒有注意其他幾個人的反應(yīng)?!?/br> 其他幾個人? 薛芃一頓:“哦,趙楓她們?” 陸儼:“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總之那眼神、表情,很耐人尋味。趙楓雖然不誠實,又喜歡編故事,但我想她有一點沒有說錯?!?/br> 薛芃意會道:“你是說,陳凌一早就看出來方紫瑩是特情,還提醒趙楓她們小心她?這樣一來,她們對方紫瑩的態(tài)度就會更惡劣,不僅防范,還會明里暗里的使手段?!?/br> 陸儼:“在監(jiān)獄這樣的環(huán)境,又要承受這種壓力,方紫瑩的心情一定很差,不思飲食只是表現(xiàn)出來的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她時刻都會念著減刑的事,稍有阻礙就會焦慮?!?/br> 所以,那天方紫瑩才會那么沖動? 薛芃倏地笑了。 陸儼看了她一眼,問:“笑什么?” 薛芃:“笑方紫瑩啊。其實我原本還想,要不要找個機會去探監(jiān),把該問的都問了。但現(xiàn)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她就是一時糊涂,連我姐的事都敢拿出來編瞎話,做事不顧后果,難道就不怕我拆穿她的謊言?!?/br> 陸儼沒接話。 隔了幾秒,薛芃話鋒一轉(zhuǎn),又說:“哦對了,有個事我得告訴你?!?/br> 陸儼揚了揚眉:“什么?” 薛芃:“在你審問趙楓的時候,我看到陳礎(chǔ)接了個微信,應(yīng)該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消息,他看完以后臉色都變了,而且很快就去打斷你們的審訊。我總覺得,那微信應(yīng)該和趙楓和這個案子有關(guān)?!?/br> 陸儼沉默片刻,先是皺眉,隨即又好像在思考什么。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從外面運毒進監(jiān)獄,一定要過檢查這一關(guān),要么就是買通民警,要么就是買通工人。監(jiān)獄是陳礎(chǔ)的管轄范圍,誰最有可能是這個缺口,咱們不清楚,但他心里肯定有一個范圍,也許在陳凌案之前,他就鎖定了幾個人。陳凌出事后,表面上,是咱們在調(diào)查陳凌案,暗地里,陳礎(chǔ)肯定也在做事?!?/br> 薛芃:“所以,就在那個時候,陳礎(chǔ)調(diào)查出結(jié)果了?” “既然有了結(jié)果,那自然就要送客。家丑不可外揚,事情發(fā)生在獄內(nèi),他肯定要關(guān)起門來善后,就算要上報處理,他的上級也是獄偵處,絕不可能讓咱們插一腳進來。不過看陳礎(chǔ)的反應(yīng),起碼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br> 薛芃問:“什么?” 陸儼笑了下:“這條線是瞞著陳礎(chǔ)展開的,應(yīng)該是他底下人干的?!?/br> 薛芃:“當然會瞞著他了,他是獄偵科的科長,難道搞小動作還要問他是不是要一起參與么?” 陸儼的笑容漸漸轉(zhuǎn)冷:“上下買通,以前也不是沒發(fā)生過?!?/br> 薛芃一怔,沒說話,可她卻知道陸儼指的是什么。 六、七年前,某地的男子監(jiān)獄就發(fā)生過類似的丑聞事件,而且情節(jié)相當嚴重,里面竟然有服刑犯人可以肆無忌憚的喝酒,用手機,還能在監(jiān)獄領(lǐng)導辦公室喝茶聊天,獄內(nèi)更是私藏大量現(xiàn)金方便受賄,還將無期徒刑減少至二十年以內(nèi)。 自然,在那期間也涉及了一些販毒活動,就以監(jiān)獄內(nèi)為毒品上線,利用手機和外界聯(lián)系,遙控指揮社會上的毒販分銷散貨。 可想而知,這種事是紙包不住火的,戳破之后轟動全國,所有涉案人等雖有在逃,后來也都被抓捕歸案,絕不姑息。 薛芃喃喃道:“這種死不悔改的,我真是不懂。難道是為了追求刺激,鬼迷心竅,還是真的破罐子破摔了?” 安靜了兩秒,陸儼才說:“不是當事人,根本無法體會。就像是我之前干禁毒,看到很多戒毒又復吸的,我也不懂為什么。別說是我,連林隊都說,他干了半輩子禁毒,見過的聽過的都算上,就沒有一個真正戒毒成功的。哪怕是專家他們的心理分析再到位,自己沒經(jīng)歷過,根本無法體會?!?/br> 經(jīng)陸儼一說,薛芃才想起來,曾經(jīng)就有一個受過表揚的戒毒明星,都戒了二十年了,卻在第二十一年又復吸。 戒毒難,是因為一旦停止吸毒,身體就會非常不舒服,甚至痛不欲生??墒墙涠玖硕辏蠢碚f那種痛苦早就消失了,淡忘了,怎么還會復吸呢? 薛芃就曾見過,一個被抓捕的吸毒者,被送上車了,還在說:“你真應(yīng)該試試,你試了就會理解我了,那種感覺終身難忘!” 戒毒,遭受的是生理上的痛苦,這種痛苦是有機會拔除的,可是在心里埋下的魔鬼呢,它一旦住進去了,就永遠都不會出來?;蛟S那些服刑出來沒多久,又繼續(xù)犯罪的,也是這種心態(tài)。 車子又經(jīng)過了幾個路口,兩人一直沒有對話。 眼見市局沒多遠了,陸儼才忽然說:“等這個案子了斷了,方紫瑩的日子應(yīng)該會好過一點。” 薛芃一頓,問:“難道趙楓幾個人不會報復她?” 陸儼:“趙楓、李冬云恐怕自身都難保。陳礎(chǔ)也不可能包庇,否則早就內(nèi)部調(diào)查,幫忙遮掩了,根本不會讓外人協(xié)助。而且……” 陸儼說到這頓住了,薛芃跟著問:“而且什么?” 陸儼笑了下,很快:“而且我今天就會開始寫報告,把所有細節(jié)都羅列清楚,等潘隊出差回來就交給他。退一萬步講,就算獄偵科想要‘大事化小’,等潘隊看到報告,一定會跟林隊通氣兒。雖說公安部門是協(xié)助,但是刑偵、禁毒既然都摻和進來,獄偵科就必須公事公辦。到時候禁毒和獄偵科就會聯(lián)手,一個獄內(nèi)揪出整條毒品線,一個在獄外追蹤毒品來源。這可是立功的好機會。” 潘隊就是潘震生,刑偵支隊隊長,陸儼的頂頭上級,前兩天正在外面出差,今天中午才回市局。 雖說這件事和陸儼已經(jīng)沒了關(guān)系,陳礎(chǔ)也急忙把人趕了出來,但陸儼卻可以用自己的職權(quán),將事情進一步擴大。 市局上上下下那么多復雜關(guān)系,在陸儼腦子里一梳理,就跟案件調(diào)查一樣形成邏輯圈,而他也是這個邏輯圈里的一環(huán),自然清楚自己的位置,也了解其它環(huán)節(jié)每個人的性格和風格,比如潘震生,比如林岳山。 就連陳礎(chǔ),陸儼跟他只是打過一點交道,卻也用這么短的時間,通過整個事情的邏輯關(guān)系,摸清了陳礎(chǔ)在這件事里的角色和傾向。 要說“家丑外揚”,陳礎(chǔ)一定怕,哪有當官的不怕?lián)熑蔚哪兀靠梢f立功,人人都會上,這是業(yè)績,也是爭臉的事。一件事兩個面,一面壞,一面好,都知道該怎么選。 薛芃起初聽的還有些發(fā)怔,而后轉(zhuǎn)念一想,這倒符合陸儼的性格,只是他們認識太多年,他平日看上去又額外沉穩(wěn),所以她才漸漸忽略了。 這時,陸儼的電話響了,他將藍牙耳機帶上,很快接聽,是上午被他派出去執(zhí)行其他任務(wù)的張椿陽打過來的。 張椿陽一上來便說:“陸隊,我們查到點東西。” 陸儼一頓,剛要說“不用了,協(xié)助調(diào)查已經(jīng)結(jié)束”,可是話到嘴邊,又在腦子里打了個轉(zhuǎn),隨即道:“說吧。” 張椿陽:“趙楓的家人的確有點問題,前幾年就有涉毒的懸疑,不過因為證據(jù)不足,沒告成。” 陸儼瞇了瞇眼,很快回想起剛才在獄偵科的審問過程。 趙楓口口聲聲都在說,她是被人利用了,她都是在跟劉曉露拿貨,現(xiàn)在看來就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就是趙楓和劉曉露的家人都有問題,雙方在監(jiān)獄外就商量好,向獄內(nèi)散貨,要么就是趙楓利用劉曉露打掩護。 想到這,陸儼問:“那陳凌呢,她那個每個月都去探監(jiān)的朋友鐘鈺,查到了么?” 張椿陽:“哦,查到了。不過目前沒有什么特別,感覺就是個普通人,結(jié)婚了,她和丈夫一家都是江城人,一家人都沒有案底。據(jù)鐘鈺說,她最后一次去看陳凌是上個月,幫陳凌送了點東西,后來陳凌就不讓她去了,她也是今天才知道陳凌自殺了?!?/br> 陸儼:“那你有沒有跟鐘鈺打聽陳凌的背景?!?/br> 張椿陽:“打聽了,不過鐘鈺說的就和資料上寫的差不多,她和陳凌的父母都是原來一家化工廠的員工,后來工廠被查,很快就關(guān)門了。哦,陳凌的父母在工廠關(guān)門之前就死了,這之后就一直和鐘鈺家保持聯(lián)系,不過鐘鈺的公婆好像不太喜歡她每個月都會去看陳凌,鐘鈺每次去都是偷偷去的?!?/br> 工廠被查,很快關(guān)門? 陸儼皺著眉頭,在腦海中回憶著陳凌父母的職業(yè)和工廠名,但那些資料上只是一筆帶過,并沒有詳細描述。 陸儼又問:“那鐘鈺最后一次看陳凌,給她帶了什么?” 張椿陽:“這事兒說起來就奇怪了,除了一些日用品,一點現(xiàn)金,還有陳凌特別要求鐘鈺,一定要帶一瓶水去,還是湖水。那個湖也沒名字,鐘鈺就知道大概位置,是在江城南區(qū),靠近郊區(qū)的地方。鐘鈺說,說陳凌就是在那里出生的,還說突然很想念那里的水,就托她裝一瓶?!?/br> 一瓶出生地的湖水? 陸儼沉吟片刻,又聽張椿陽交代了一些細枝末節(jié),直到結(jié)束通話,陸儼一路沉默著,眉宇始終沒有舒展。 薛芃看了他好幾眼,最后終于忍不住,問:“陳凌這案子還有下文?” 陸儼一怔,這才醒過神,說:“哦,也不是,就是張椿陽他們?nèi)フ{(diào)查陳凌和趙楓的社會關(guān)系,有點收獲?!?/br> 陸儼言簡意賅,很快就將電話內(nèi)容的重點復述了一遍。 薛芃聽了也有些驚訝,隨即說:“呵,那還真讓季冬允猜中了?!?/br> 陸儼問:“猜中什么?” 薛芃:“其實我一直都覺得陳凌那瓶水有古怪,但季冬允說,那或許是她想念家鄉(xiāng),所以裝了一瓶出生地的水,用來緬懷一下,畢竟她已經(jīng)時日無多了?,F(xiàn)在看來,倒是我想多了?!?/br> 陸儼匆匆掃了薛芃一眼,見她唇角掛笑,一時也沒接話。 安靜了幾秒,陸儼才說:“不管怎么說,這個案子已經(jīng)告一段落,接下來就看獄偵科怎么處理了?!?/br> 薛芃“嗯”了一聲,轉(zhuǎn)頭看向窗外。 其實他們心里都是復雜的,大張旗鼓的去了,卻又無功而返的被趕出來,整個案子都是虎頭蛇尾的,讓人噎得慌。 車子已經(jīng)開到市局附近,在最后一個紅綠燈前停下。 薛芃看了眼街景,說:“今天是白跑了?!?/br> 陸儼看她:“案子方面,大家都白跑了,但我個人還是有點收獲的?!?/br> 薛芃轉(zhuǎn)過頭來,對上他的目光:“什么收獲?” 陸儼笑了:“我還以為咱們的關(guān)系,要一直那么僵下去了。沒想到跑這一趟,又緩和了。這算是收獲吧?” 薛芃先是一怔,便垂下眼,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轉(zhuǎn)而又看向路面,說:“那件事……其實,我只是在那個當下覺得不公平,有些生氣。等過了段時間,我就想明白了。我知道你肯定比任何人都更難受,我又憑什么來責怪你呢?只是后來這大半年,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慢慢地也就疏遠了……” 聽到薛芃這番話,陸儼詫異極了。 但轉(zhuǎn)念一想,倒也符合她不服輸也不服軟的性子,從高中認識到現(xiàn)在,還是第一次見她“低聲下氣”的說話。 其實陸儼心里也清楚,薛芃只是看上去比較冷,對誰都酷酷的,不愛笑,實際上只是她不擅長處理多遠的人際關(guān)系,還會尷尬,索性就板起臉對人,這樣最省事省心。